李娟散文 : 冬夜記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1-27T19:03:17+00:00

"我要一個寶葫蘆。雪青色的。"小時候的富蘊縣,冬天真冷啊。睡到天亮,腳都是冰涼的。不只是冷,潛伏於白晝中的許多細碎恍惚的疑惑也在這寒冷中漸漸清晰,膨脹,迸裂,枝繁葉茂。


" 我要一個寶葫蘆。雪青色的。"

小時候的富蘊縣,冬天真冷啊。睡到天亮,腳都是冰涼的。我和我媽睡一個被窩,每當我的腳不小心觸到她,總會令她驚醒於尖銳的冰意。被子那麼厚,那麼沉,卻是個大冰箱,把我渾身的冰冷牢牢保存。然而被子之外更冷。我倆睡在雜貨店的貨架後面。爐火燒到前半夜就熄透了,冷卻後的鐵皮爐和鐵皮火牆比一切的寒冷都冷。那時,我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就已經開始失眠了。我總是靜靜躺在黑暗中,相峙於四面八方的堅固寒意。不只是冷,潛伏於白晝中的許多細碎恍惚的疑惑也在這寒冷中漸漸清晰,膨脹,迸裂,枝繁葉茂。我正在成長。一遇到喧囂便歡樂,一遇到寂靜便恐慌。我睡不著,又不敢翻身。若驚醒我媽,她有時會溫柔地哄我,有時煩躁地打罵我。我不知道哪一個是真實的她。我活了不到十年,對所處世界還不太熟悉不太理解。好在不到十年就已經攢存了許多記憶,便一樁樁一件件細細回想。黑暗無限大。我一面為寒冷而痛苦,一面又為成長而激動。

就在這時,有一個姑娘遠遠走來了。

我過於清晰地感覺到她渾身披戴月光前來的模樣。她獨自穿過長長的,鋪滿冰雪的街道,堅定地越來越近。仿佛有一個約定已被我忘記,但她還記著。

我傾聽許久,終於響起了敲門聲。我驚醒般翻身坐起。聽到我媽大喊:" 誰?"

仿佛幾經輾轉,我倆在這世上的聯繫仍存一線細細微光。仿佛再無路可走,她沿光而來。在門的另一邊輕盈停止,仿佛全新。

她的聲音清晰響起:" 我要一個寶葫蘆。雪青色的。"


▲黃色的寶葫蘆

我媽披衣起身,持手電筒走向櫃檯。我聽見她尋摸了一陣,又向門邊走去。我裹著被子,看到手電筒的光芒在黑暗中晃動,看到一張紙幣從門縫裡遞進來,又看到我媽把那個小小的玻璃飾品從門縫塞出去。這時,才真正醒來。

小時候的富蘊縣真遠啊。真小。就四五條街道,高大的楊樹和白樺樹長滿街道兩側,低矮的房屋深深躲藏在樹陰里。從富蘊縣去烏魯木齊至少得坐兩天車。沿途漫長的無人區。我媽每年去烏魯木齊進兩到三次貨。如果突然有一天,縣裡所有的年輕姑娘都穿著白色 " 珠麗紋 " 襯衫、黑色大擺裙及黑色長筒襪;或者突然一天,所有人不停哼唱同一個磁帶專輯的歌———那一定是我家的小店剛進了新貨。在小而遙遠的富蘊縣,我家小店是一面可看到外面世界些微繁華的小小窗口。

又有一天,所有年輕人每人頸間都掛著一枚葫蘆形狀的玻璃吊墜,花生大小,五顏六色,晶瑩可愛。" 寶葫蘆 " 是我媽隨口取的名字,一旦叫開了,又覺得這是唯一適合它的名字。我知道它的暢銷,卻從不曾另眼相看。還有 " 雪青色 ",也從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然而一夜之間突然開竅。從此一種顏色美於另一種顏色,一個人比另一個人更令人記掛。原來世上所有美麗的情感不過源於偏見罷了。我偏就喜歡雪青色,偏要迷戀前排左側那個目光平靜的男生。盲目任性,披荊斬棘。我在路上走著走著,總是不由自主跟上冬夜裡前來的那個姑娘的腳步。我千萬遍模仿她獨自前行的樣子,千萬遍想像她暗中的美貌。又想像她已回到家中,懷揣寶葫蘆推開房間門。想像那房間裡一切細節和一切寂靜。我非要跟她一樣不可。仿佛只有緊隨著她才能歷經真正的女性的青春。

我總是反覆想她只為一枚小小飾品冒夜前來的種種緣由。想啊想啊,最後剩下的那個解釋最合我心意:她期待著第二日的約會,將新衣試了又試,難以入睡。這時,突然想起最近年輕人間很流行的一種飾品,覺得自己缺的正是它,便立刻起身,穿上外套,繫緊圍巾,推開門,心懷巨大熱情投入黑暗和寒冷之中。

我見過許多在冬日的白天裡現身的年輕姑娘,她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穿一樣的外套,梳一樣的辮子,佩戴一樣的雪青色寶葫蘆。她們拉開門,掀起厚重的門帘走進我家小店,冰冷而尖銳的香氣迎面撲來。她們解開圍巾,那香氣猛然濃郁而滾燙。她們手指緋紅,長長的睫毛上凝結白色的冰霜,雙眼如蓄滿淚水般波光瀲灩。她們拍打雙肩的積雪,晃晃頭髮,那香氣迅速生根發芽,在狹小而昏暗的雜貨鋪里開花結果。

我是矮小黯然的女童,站在櫃檯後的陰影處,是唯一的觀眾,仰望眼前青春盛況。我已經上三年級了,但過於瘦弱矮小,所有人都以為我只是幼兒園的孩子。說什麼話都不避諱我。我默默聽在耳里,記在心裡,不動聲色。晚上睡不著時,一遍又一遍回想。一時焦灼一時狂喜。眼前無數的門,一扇也打不開。無數的門縫,人影幢幢,嘈嘈切切。無數的路,無數遠方。我壓抑無窮渴望,急切又煩躁。這時敲門聲響起。雪青色的寶葫蘆在無盡暗夜中微微閃光。霎時所有門都開了,所有的路光明萬里。心中雪亮,穩穩進入夢鄉……然而仍那麼冷。像是為了完整保存我不得安寧的童年,世上才有了冬天。

這世上那麼多關於青春的比喻:春天般的,火焰般的,江河湖海般的……在我看來都模糊而虛張聲勢。然而我也說不清何為青春。只知其中的一種,它敏感,孤獨,光滑,冰涼。它是雪青色的,晶瑩剔透。它存放於最冷的一個冬天裡的最深的一個夜裡,靜置在黑暗的櫃檯中。它只有花生大小。後來它掛在年輕的胸脯上,終日裹在香氣里。


青春還有一個小小的整潔的房間,一床一桌,牆壁雪白,唯一的新衣疊放枕旁。是我終生渴望親近的角落。小時候的自己常被年輕女性帶去那樣的空間。簡樸的,芬芳的,強烈獨立的。我堅信所有成長的秘密都藏在其中。我還堅信自己之所以總是長不大,正是缺少這樣一個房間。我夜夜躺在雜貨鋪里睡不著,滿貨架的陳年商品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夜比一夜冷。白天我縮在深暗的櫃檯後,永遠只是青春的旁觀者。

那時的富蘊縣,少女約會時總會帶個小電燈泡同去,以防人口舌。同時也源於女性的驕傲,向男方暗示自己的不輕浮。我常常扮演那個角色,一邊在附近若無其事地玩耍,一邊觀察情意葳蕤的年輕男女。他們大部分時候竊竊私語,有時執手靜默。還有時會突然爭吵起來。後來一個扭頭就走,一個失聲大哭。

她大哭著沖向鋪滿冰雪的河面,撲進深深積雪,淚水洶湧,渾身顫抖。很久後漸漸平復情緒,她翻身平躺雪中,怔怔眼望上方深淵般的藍天。臉頰潮紅,嘴唇青白。冬天的額爾齊斯河真美啊 ! 我陪在她旁邊,默默感知眼前永恆存在的美景和永不消失的痛苦。就算心中已透知一切,也無力付諸言語。想安慰她,更是張口結舌。真恨自己的年幼。我與她靜止在美景之中,在無邊巨大的冬天裡。

有時候我覺得,一切的困境全都出於自己缺了一枚寶葫蘆。又有些時候,半夜起身,無處可去。富蘊縣越來越遠。可一到夜裡我還是睡在貨架後面。假如我翻身起床,向右走,走到牆邊再左轉,一直走到盡頭,就是小店的大門。假如我拔掉別在門扣上的鐵棍,拉開門,掀起沉重的棉被做的門帘,門帘後還有一道門,拔開最後一道門栓我就能離開這裡了。可是沒有敲門聲,也沒有寶葫蘆。似乎一切遠未開始又似乎早已結束。我困於冰冷的被窩,與富蘊縣有關的那麼多那麼龐大沉重的記憶都溫暖不了的一個被窩。躺在那裡,縮身薄脆的繭殼中,側耳傾聽。似乎一生都處在即將長大又什麼都沒能準備好的狀態中。突然又為感覺到衰老而驚駭。

(選自《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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