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散文:一日的春光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2-06T14:13:50+00:00

每天夜裡,燈下孤坐,聽著撲窗怒號的朔風,小樓震動,覺得身上心裡,都沒有一絲暖氣,一冬來,一切的快樂,活潑,力量,生命,似乎都凍得蜷伏在每一個細胞的深處。


去年冬末,我給一位遠方的朋友寫信,曾說:「我要儘量的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

今年北平的春天來的特別的晚,而且在還不知春在哪裡的時候,抬頭忽見黃塵中綠葉成蔭,柳絮亂飛,才曉得在厚厚的塵沙黃幕之後,春還未曾露面,已悄悄的遠引了。

天下事都是如此——

去年冬天是特別的冷,也顯得特別的長。每天夜裡,燈下孤坐,聽著撲窗怒號的朔風,小樓震動,覺得身上心裡,都沒有一絲暖氣,一冬來,一切的快樂,活潑,力量,生命,似乎都凍得蜷伏在每一個細胞的深處。我無聊地慰安自己說,「等著吧,冬天來了,春天還能很遠麼?」

然而這狂風,大雪,冬天的行列,排得意外的長,似乎沒有完盡的時候。有一天看見湖上冰軟了,我的心頓然歡喜,說,「春天來了!」當天夜裡, 北風又捲起漫天匝地的黃沙,忿怒的撲著我的窗戶,把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有一天看見柳梢嫩黃了,那天的下午,又不住的下著不成雪的冷雨,黃昏時節,嚴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有一天看見院裡的桃花開了,這天剛剛過午,從東南的天邊,頃刻布滿了慘暗的黃雲,跟著千枝風動,這剛放蕊的春英,又都埋罩在漠漠的黃塵里……

九十天看看過盡——我不信了春天!

幾位朋友說,「到大覺寺看杏花去罷。」雖然我的心中,始終未曾得到春的消息,卻也跟著大家去了。到了管家嶺,撲面的風塵里,幾百棵杏樹枝頭,一望已儘是殘花敗蕊;轉到大工,向陽的山谷之中,還有幾株盛開的紅杏,然而盛開中氣力已盡,不是那滿樹濃紅,花蕊相間的情態了。

我想,「春去了就去了罷!」歸途中心裡倒也坦然,這坦然中是三分悼惜,七分憎嫌,總之,我不信了春天。

四月三十日的下午,有位朋友約我到掛甲屯吳家花園去看海棠,「且喜天氣晴明」——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是九十春光中唯一的春天——海棠花又是我所深愛的,就欣然的答應了。

東坡恨海棠無香,我卻以為若是香得不妙,寧可無香。我的院裡栽了幾棵丁香和珍珠梅,夏天還有玉簪,秋天還有菊花,栽後都很後悔。因為這些花香,都使我頭痛,不能折來養在屋裡。所以有香的花中,我只愛蘭花,桂花,香豆花和玫瑰,無香的花中,海棠要算我最喜歡的了。

海棠是淺淺的紅,紅得「樂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傷」,又有滿樹的綠葉掩映著,穠纖適中,像一個天真,健美,歡悅的少女,同是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

斜陽里,我正對著那幾樹繁花坐下。

春在眼前了!

這四棵海棠在懷馨堂前,北邊的那兩棵較大,高出堂檐約五六尺。花後是響晴蔚藍的天,淡淡的半圓的月,遙俯樹梢。這四棵樹上,有千千萬萬玲瓏嬌艷的花朵,亂烘烘的在繁枝上擠著開……

看見過幼稚園放學沒有?從小小的門裡,擠著的跳出湧出使人眼花繚亂的一大群的快樂,活潑,力量,和生命;這一大群跳著涌著的分散在極大的周圍,在生的季候里做成了永遠的春天!

那在海棠枝上賣力的春,使我當時有同樣的感覺。

一春來對於春的憎嫌,這時都消失了,喜悅的仰首,眼前是爛漫的春,驕奢的春,光艷的春,——似乎春在九十日來無數的徘徊瞻顧,百就千攔,只為的是今日在此樹枝頭,快意恣情的一放!

看得恰到好處,便辭謝了主人回來。這春天吞咽得口有餘香!過了三四天,又有友人來約同去,我卻回絕了。今年到處尋春,總是太晚,我知道那時若去,已是「落紅萬點愁如海」,春來蕭索如斯,大不必去惹那如海的愁緒。

雖然九十天中,只有一日的春光,而對於春天,似乎已得了報復,不再怨恨憎嫌了。只是滿意之餘,還覺得有些遺憾,如同小孩子打架後相尋,大家忍不住回嗔作喜,卻又不肯即時言歸於好,只背著臉,低著頭,撅著嘴說,「早知道你又來哄我找我,當初又何必把我冰在那裡呢?」

(本文節選自《冰心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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