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茅盾「文學生活」與書法文化的關聯

孟雲飛—書劍慰平生 發佈 2020-02-28T01:23:22+00:00

文人與文學生活關係密切是自古而然的,擴大些說,文人與文化生活關係密切也是自然而然的,且更具有日常性和普遍性。


李繼凱 /文


過去我們習慣說文學源於生活、反映生活且應高於生活,如今我們提倡說文學就是生活、體現生活且應激活生活。這對作家文人本身來說更是如此。

文人與文學生活關係密切是自古而然的,擴大些說,文人與文化生活關係密切也是自然而然的,且更具有日常性和普遍性。所謂文學生活、文藝生活、文化生活以及文學人生、文學生涯、文藝活動、文化體驗等等概念,都質樸無華、素為人知,並不是多麼新穎的概念,但在學術界的文學研究、文人研究中卻常常被忽視,或僅僅作為鋪墊及背景而存在。研究者往往都緊緊盯著時代主題(如國家民族、民主自由、鬥爭解放、生產勞動等)和藝術成就(如形象塑造、個性風格、美學特點、歷史地位等)之類的重要命題,對作家和讀者日常化、多樣化的文學生活則明顯關注不夠,相關研究更欠深入。有鑒於此,本文擬就茅盾生活化的書寫行為進行一些考察,尤其對茅盾「文學生活」與書法文化的關聯進行重點考察,以此確證茅盾的一種活法——活在勤奮的書寫中,活在浩繁的墨跡中,活在自己的愛好中……他的「文學為人生」由此有了新的意味,他的文化生活也由此有了更為豐富的含義。而我們也會從一個側面更加貼近中國現代文化、文學大家茅盾先生。

從20世紀30年代到21世紀初葉,茅盾研究業已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業績,其中對茅盾生平思想、文學創作的研究都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的成果,但其間對茅盾「文學生活」中最突出、最頻繁的書寫行為的細化研究、系統研究卻非常欠缺。毋庸置疑,對茅盾書法書寫及其創造的書法文化進行研究,是茅盾整體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且與茅盾文學書寫研究有明顯的交叉關係。目前看來,無論是對茅盾書法文本的研究,還是對茅盾與書法文化的關聯性研究,目前看來還都相當薄弱,較之於「文學文本」研究、茅盾思想研究等,尤其顯得薄弱。在綜觀、綜論中國現當代書法史時,專業化的書法圈內學者教授一般都不會顧及茅盾書法,但在綜觀、綜論現代文人書法時,無論是誰的相關言說,通常都不會忽視茅盾書法,如斯舜威的《學者書法》(2002)、方建勛與楊諤的《書法賞析》(2009)、管繼平的《紙上性情·民國文人書法》(2011)等,都會專列茅盾一節進行介紹和點評。與此類似,綜觀、綜論現當代文人作家與書法的論文也經常會談到茅盾書法,如筆者的《書法文化與中國現代作家》(《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論書法文化與中國近現代作家的關聯特徵及功能意義》(《書法》2013年第12期);以及薛帥傑的《試論民國文人書法的退變——以魯迅、梁實秋為例》(《魯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5期)等,對茅盾書法或「茅盾與書法文化」這樣的論題多少都會觸及。但專論茅盾書法文本且有深度的文章迄今確實還不多見。其中,《茅盾書法小考》(盛羽、盛欣夫,《中國書法》2005年第10期)、《略論茅盾書法風格之形成》(盛欣夫、盛羽,《寧波大紅鷹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骨格清奇寫天趣——茅盾的書法》(李建森,《小說評論》封三,2006年第5期)、《茅盾的字》(李黎,《新民晚報》,2011年11月30日)等較有分量,梳理史實較為充分和紮實,點評書法也比較審慎和準確。譬如盛羽、盛欣夫的《茅盾書法小考》,對茅盾一生與書法的結緣進行了比較系統的梳理,並借鑑傳統書論,對茅盾的書法個性進行了初步的論述。又如李建森說:「茅盾書法的整體風格是這樣的:瘦硬、清奇、峻峭、勁挺,在溫潤清和的書寫中,有豐富的提按,點劃舒揚,結撰險絕,婀娜搖曳,有雅致的書卷氣息,見骨格和天趣。」所評亦堪稱恰切、允當,是對茅公大量書法真跡整體風格的一種相當準確的把握。此外,涉及茅盾書法的文章還有一些,但多以介紹相關史料為主。如韋韜《父親茅盾的書法》(《出版史料》2011年第12期),是《茅盾墨跡》一書的序言,以客觀求實的態度和筆調,介紹了茅盾與毛筆結緣一生的諸多情況。這裡明顯觸及了茅盾的「書法生活」,主要介紹了這樣幾個方面內容:

其一,茅盾一生勤於著述,始終保持著使用毛筆書寫的習慣(見圖1)。從上世紀20年代開始也根據實際需要使用鋼筆,尤其是創造長篇小說多用鋼筆。但抗戰開始後,物資匱乏,洋紙很難見到,用的多是毛邊紙或土紙,不適宜鋼筆書寫,於是茅盾多用毛筆書寫,並從此保持到晚年,無論是辦公室,還是家中書房,毛筆、硯台都是他的案頭長物。

其二,茅盾一生用毛筆書寫,但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書法家。他寫字是為實用,並不當作是藝術創作,對筆墨紙硯不考究。直到晚年,家人才為其選一些較好的宣紙和湖筆。

其三,「文革」結束後,茅盾與許多老朋友開始書信往來,信札多為毛筆書寫,朋友中也有不少人向茅盾求取「墨寶」,茅盾總是有求必應,一面謙虛,自稱「字殊拙劣」,一面開始講究書法形式,於是,求字的人愈來愈多。其中,要求題寫刊名書名、校名,以及為名勝古蹟書寫楹聯等內容的較多,後來甚至到了應接不暇的地步。

這樣的回憶文字是很珍貴的,雖然過於簡略,但作為第一手資料文獻,可信度很高。為相關學術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及思路。遺憾的是,從學術研究角度看,迄今能從書法文化視野深度闡釋茅盾「書寫人生」及「書法生活」的學術論文還幾乎是個空白。至於專題研究茅盾書法,或深入研究茅盾與書法文化關係的專著則更是一個空白。倒是近些年來出版了茅盾手跡及茅盾書法的專集,比如華寶齋2001年推出的《茅盾文課墨跡》,浙江大學出版社近幾年陸續推出的系列的《茅盾珍檔手跡》,以及由桐鄉市政協與桐鄉市檔案局聯合編纂,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的《茅盾墨跡》等等,都是相關文獻整理的初步成果,非常難能可貴,為後續相關研究工作打下了較好的基礎。

總體看,從書法文化視域探討茅盾書寫行為與書法文化的關聯,還有不少課題值得深入探討。比如,茅盾與書法文化的互動研究、茅盾文學與書法書寫、茅盾手稿整理與研究、茅盾書法活動及其養生效應、茅盾書法的接受及傳播、茅盾書法的應用性研究、茅盾書法年譜、茅盾書法人生論、茅盾書法個性及美學特徵論等等。這些論題也都與茅盾「文學生活」、書寫人生有著密切的關聯。限於篇幅,以下僅涉論三個方面:

1、茅盾書寫行為具有「三高」即高度自覺、高端品位、高產海量的特點。茅盾文學書寫的自覺性顯然很高,即使無意於成為書法家,茅盾也還是在實踐層面成為了一個著名的書法書寫者。在這方面與魯迅的情形非常相似。正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有意翰墨墨如海。」茅盾作為現代著名作家、文化名人,他的一生,是將書寫作為基本生活方式的一生。在書寫行為的自覺追求方面,堪稱是現代作家文人的一個傑出代表。筆者曾說:「由於中國現代作家是中國古今文學和文化之變的橋樑式人物,自小又受過書法文化的薰染和教育,之後又沒有放棄毛筆書寫,故而,他們並沒有割斷與書法文化的血脈關聯,他們的書法手跡也是一筆相當寶貴的文化遺產。」⑴其實,從宏觀書法文化史角度看,即使採用西式硬筆書寫中文乃至外文,也可以臻於書法的境界。驗之於茅盾手稿,此言是成立的。譬如他的《子夜》(原名《夕陽》,見圖2)初稿手跡第一頁,就給人以清雅俊美、出手不凡的印象。他的《子夜》手稿,可謂是20世紀30年代文化藝術界收穫的碩果,那清勁、博雅的硬筆行書,敘事長篇與書法長卷的複合似有一瀉千里之勢,足可以令人流連忘返(即使在初稿書名「夕陽」旁邊書寫的英文,也和他的其它英文手稿一樣飄逸,具有美感)。著名書畫大師劉海粟曾說:「1956年偶見茅盾先生所書《子夜》手稿,近乎工楷,一絲不苟,勁秀中見風采,堪稱典範。」⑵我們還看到,詩書畫的相通往往成為詩人、書家和畫家共同的追求,由此更可以臻於高品位、達至高境界。如茅盾曾為高莽畫自己的肖像題詩,云:「風雷歲月催人老,峻阪鹽車未易攀。多謝高郎妙化筆,一泓水墨破衰顏。」⑶(參見圖3)這一合作產生的視覺藝術,也可以令人期待這樣的境界:詩中要有畫的意境,最美的詩卻要用最美的的書法形式來表達;畫中也往往可以書上美妙的題畫詩,這樣,將詩書畫在空間、時間及境界、韻味上有機地融為一體,便化合、交融出一種「中國創造」的複合性藝術。這在其行書自作詩《題白楊圖》條幅中,也有很充分的體現,也是詩書畫在藝術化境中的結合:白楊圖原是茅盾名文的精神創化,此圖如今成為茅公歌詠的對象,而這詩歌又被茅公揮筆書為精彩的條幅,這樣的連環式的審美創造,確實具有很大的藝術魅力。



從書法文化範疇而言,作家書法可以說是「文人書法」的主體部分,能夠充分體現「文人書法」的特徵。這樣說來,從書法文化研究角度,整理像茅盾這樣的作家書信、傳記或回憶錄等與書法相關的文獻,也將是非常繁重的工作,當予以高度重視。而個別出版社已經出版的茅盾手書古詩文集,畢竟只是其浩瀚書稿中的一個小小的部分。茅盾的手跡,歷經劫難而保存下來的,尚有創作的手稿、筆記、摘抄、古詩文注釋、書信、日記以及題簽等等,大約300餘萬字。其中廣為人知的是他的作品手稿,這些手稿卷面整潔,字體雋秀、飄逸,如同一幅幅精美的書法,深受書刊編輯們的喜愛,也被文藝界人士視為藝術珍品。1996年,為紀念茅盾誕辰一百周年,中國青年出版社便出版了《子夜手跡本》的精印本,並作為出版社的「典藏」珍本。而後,華寶齋書社出版了一套更完整的精選線裝本《茅盾手跡》,其「綜合篇」包括茅盾各個時期的不同墨跡,一函五冊;正版手工宣紙線裝茅盾手跡「《子夜》篇」,一函三冊。主編為茅盾兒子韋韜先生,足見貨真價實,全為可信的真跡留影。這些手跡被出版界命名為「文學書法」,而筆者則名之為「第三文本」。真跡誠為寶貴,能夠在顛沛流離的歲月里被保存下來,這裡面又有多少故事和文史掌故呢?即使是這般精緻的印刷品,在世人眼中也堪稱是難得的「寶貝」了。即使僅就書法藝術而言,在文化界、文學界,茅盾的書法確以「端秀遒勁」、「骨骼清奇」、「清雋雅致」的書法而聞名。大致而言,茅盾書法是其「常態」書寫行為的結晶,很少「刻意」為之,自然而又瀟洒,頓挫而有力度,清爽卻也飄逸,特別是他的手稿書法,堪稱進入了墨香秀雅、斯文酣暢的藝術世界。眾所周知,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向來有「魯、郭、茅、巴、老、曹」之說。這六大家中,固然書法技藝確有高下之分,但喜愛書法且有很多書法藝術形式的墨寶傳世則是相似的。他們都與中國書法文化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都將文學書寫與書法書寫進行了成功的結合,並且都將「在墨跡中永生」。這就是難以磨滅的墨跡的力量,使他們獲得遠遠超過自然生命的文化生命。而這生命的獲得,往往是文學與書法以及人格的「合力」使然。他們的「書寫」行為可以終止,但他們的「墨跡」卻流芳百世。而在中國現當代作家浩大的群體中,完全可以說,茅盾是非常傑出的一位,在中國書法文化傳承創新方面,茅盾也為我們做出了示範,發揮了典範的「師者」的作用。茅盾通過傳統文化教育,內得中國古代文化(文學)之滋養,外汲世界文化(文學)之精髓,且能夠自覺地將二者融為一體,於溫文爾雅的儀態和筆跡中,足可見其清雅不俗的風骨,於沉靜舒徐中見其堅強不屈的鋒芒。茅盾作為書法文化創造者,付出了極大的努力,為了文學和人生,也為了書法和文化,他的手跡便成了世間最為有力的證據。那些小覷茅盾的狂徒或有某種成見的文人,在意義豐富、技巧紮實、功夫了得的文稿手跡面前也往往會失語的。《茅盾手跡》[⑷的問世,即為後人提供了範本。而他的存世手稿堪稱海量,也堪稱是文學與書法相結合的典範文本,美不勝收,無論從量上看,還是從質上看,都達到了中國現代作家的頂級水平。用書品定格的話,當視為文學文本與書法文本合成的「第三文本」之極品。由此世人寶之,文化市場上偶見茅盾手跡,即以一字萬金為人所重。而出版家則獨具慧眼,繼續搜集整理並出版茅盾手跡,如近期陸續問世的《茅盾珍檔手跡》⑸,業已蔚為大觀,令人嘆為觀止了。從《茅盾珍檔手跡》中,我們依稀可以看見一位業已遠行的文化名人的莊嚴而又唯美的背影。這些傾注了茅盾無數心血的墨跡,透出了強烈的時代氣息,既有其內容層面的豐富性,也有字如其人的鮮明個性。雖不能說字字珠璣,筆筆精美,總的看卻可以說美不勝收、美妙絕倫,在現代文化名人中僅僅依靠這幅筆墨,也足可以傲視群雄、獨步文壇了。過去我們都以為作為作家、文化名人的茅盾,只有文學作品才是他留給人們的文化創造物,至少是其文學之名掩蓋了他的書法之名。筆者在《魯迅與茅盾比較論》、《20世紀中國文學的文化創造》等著作中也是這樣闡述的,而今看到這恢宏的《茅盾珍檔手跡》系列出版物,不免心生感嘆:這些手跡本身不僅具有文學價值,同時也具有文物價值,具有手跡學或書法文化學的價值,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由茅盾留下的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其中那些文學文本的手跡手稿,既具有文學文本的特徵,也具有書法文本的特徵,堪稱茅盾傾其生命創造的「第三文本」,其複合性的文本體現了多方面的文化價值,更值得後人加以珍視和研究。茅盾通過傳統文化教育,內得中國古代文化(文學)之滋養,外汲世界文化(文學)之精髓,且能夠自覺地將二者融為一體,於溫文爾雅的儀態和筆跡中,足可見其清雅不俗的風骨,於沉靜舒徐中見其堅強不屈的鋒芒。《茅盾珍檔手跡》既是現代文獻整理,也屬於文化遺產保護,無論從文學文化研究還是書法文化研究方面看,都是很有參考價值的。對研究書寫者茅盾特別是書法文化傳承者或茅盾與書法文化的關係,無疑也具有很大的啟示意義。因為,茅盾作為文學作品及書法文化的創造者,通過持之以恆的用心用力的書寫,為了文學和人生,也為了書法和文化,他的《珍檔手跡》便成了世間最為有力的證據。那些小覷茅盾的狂徒或有某種成見的文人,在意義豐富、技巧紮實、功夫了得的《珍檔手跡》面前也往往會失語的。



2、茅盾是樂於書寫、樂於交流且樂用書法的現代文化名人,因書寫而活著、因書寫而美好的特點相當突出。茅盾與文學和書法的關係確實很深。他從小讀書作文且樂於習寫書法,一輩子都與毛筆書法、硬筆書法有著難解的緣分。他樂於收藏碑拓及友人書法,僅僅有書法交往的朋友也多達數百人,而那些隱含在文字背後的故事和情意,藉助墨跡或線條,可以一一浮現出來,且會令我們不時地欣羨和讚佩。特別是,作為提倡新文化新文學新文字的茅盾,卻在看上去並不怎樣刻意為之的書法書寫中,與古為鄰,書寫古人或自創的舊體詩文,從其手跡中流露出了令人感到熟悉的古老詩意及愜意,從其書寫行為也可以領略到文學文化與書法文化的互動、共存,別開生面,顯示出了中國現代「革命文人」的精彩與雅致。

書寫和交流能夠彰顯作家文人的活力。從茅盾和友人交往信札中,就可以看到信札書法之外的一些書法交往方面的信息。有人已經指出:「在茅盾與朋友的通信集中,可以發現有不少朋友在與茅盾的魚雁往還過程中,在問候、請益、探討之餘,幾乎無一例外都有一個請求,以獲得茅公的一幅墨寶為幸。其中不乏像巴金、施蟄存、姚雪垠、周而復、戈寶權、趙清閣這樣的大名家,由此可見,茅盾的文人書法在文人圈子中確實有其不俗的魅力。」⑹正是這樣的文人書法交往,珍藏和傳揚了傳統的書法文化,同時,這也是茅盾書法墨跡傳播非常廣泛的一個原因。用書法來進行交友,是現代文人之間特別風雅的事情,對現代文人作家來說,不是附庸風雅,而是文學交流、文化會通及書藝切磋。其友曹靖華就曾獲得茅盾的書法作品,其內容是他訪問海南島時寫的一首古體詩《椰園即興》:「六鰲釣罷海無波,斜雨乘風幾度過。安不忘危常警覺,軍歌聲里跳秧歌。」形式上是嚴格意義上的中堂,結構相對寬博舒朗,墨跡顯得粗壯有力,意象上與歷史興嘆相契合,堪稱是茅盾書法的代表作之一。曹靖華珍愛有加,精心裝裱後懸掛於房中,兩邊配上著名畫家陳半丁老人繪的梅、菊圖。「來訪的友人都會對這幅墨寶駐足觀賞、讚嘆。」同時也表現出曹靖華對茅盾詩文和書法的敬重、欣賞:「敬重茅公,也仰慕他清新、雋永的詩和他自謙『約約乎』的飄逸、俊秀、自成一體的書法。不然,他生前為何獨獨將這幀墨寶懸於室中,時時作『壁上觀』。」⑺為老朋友黃源所書的立軸,也為黃源親友所愛,觀賞者常為茅盾的書法美所折服。而他贈送女作家趙清閣的《清谷行》長卷,更是稀罕之物,茅公逝世後,年齡也近85歲的趙清閣將此件珍寶題字說明,鄭重捐贈給了茅盾故鄉的紀念館珍藏。這樣的結果也許茅公生前是無法想到的,更想不到可以用書法進入市場換取大的價錢。他給趙清閣的信中說:「囑為寫小幅,敢不遵命。但書法惡劣,聊供一粲,並以存念。」⑻他把自己的書法作品定位在交友層面,顯示的確是一種清冽純凈的文人襟懷。茅盾一生樂於收藏碑拓及友人書法,僅僅有書法交往的朋友也多達數百人,而那些隱含在文字背後的故事和情意,藉助墨跡或線條,可以一一浮現出來,且會令我們不時地欣羨和讚佩。特別是,作為提倡新文化新文學新文字的茅盾,卻在看上去並不怎樣刻意為之的書法書寫中,與古為鄰,書寫古人或自創的舊體詩文,從其手跡中流露出了令人感到熟悉的古老詩意及愜意。

此外,茅盾作為現實主義作家文人,對書法的文化建設作用自然是重視的,也是身體力行的。比如,除了寫稿、寫信,茅盾在建國後的題字題詞就有很多,如《新文學史料》、《文學報》、《魯迅研究年刊》、《上海孤島文學回憶錄》、《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啄木鳥》、《湘江文藝》、上海書店、烏鎮電影院以及為許多友人、學校、圖書館的題字題詞等等,幾乎成為其生前一件相當重要的工作了。而他的這些題字題詞等,和相關的文化現象結合為一體,也成為期刊裝幀、教育文化等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再比如,他曾為西子湖畔的「曲院風荷」景點題寫了「曲院風荷」四個字,挺拔秀頎,與西湖之景交融襯托,本身也成為景中之景;他認真題寫的「瞿秋白同志故居」、「廈門園林植物園」、「棲霞樓」等,也有引人入勝之處,與旅遊文化有了交集。而他最為常寫的,也許還是應邀或自願題寫書名,如《唐詩行楷字帖》、《中國新文學作品選》、《魯迅書信新集》、《在法國的日子裡》、《郭小川詩選》、《趙樹理小說選》、《陳復禮攝影集》、《綠葉贊》、《楊虎城傳》、《外國名作家傳》、《故國》、《蝕》、《子夜》、《腐蝕》、《鍛鍊》以及《我走過的道路》等等,經茅公妙手所題,多有點睛之效,令人感到了圖書文化的風雅趣味。只要稍微留心一下,讀過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本《茅盾全集》的人都會注意到茅盾文學與書法文化的關聯,不僅僅是他本人的書寫留下的手跡手稿以及書名題寫,而且有他人的書法題名及書籍裝幀中的書法元素。比如,《茅盾全集》封面有大紅篆書印章「茅盾」二字,內封題名「茅盾全集」四字為葉聖陶所題,外封也用茅盾手跡作為背景,裝幀設計的創意很好;《蝕》《三人行》、《春蠶》、《虹》初版的書名書寫皆為篆書


(參見圖5);《子夜》初期版本則有多本書名為篆書、楷書,有自題,亦有他題;《少年印刷工》初版本為楷書;《腐蝕》初期版本中有楷書題名本;茅盾五十大壽,賀詩賀聯多有書法,圖片顯示現場有張貼、懸掛;《鍛鍊》、《雜談蘇聯》以及茅盾在第一次文代會上作報告的手稿等,無論是用毛筆,還是用硬筆,都具有藝術性;建國前的《茅盾自選集》、《茅盾短篇小說集》、《茅盾散文集》、《速寫與隨筆》、《清明前後》等書名多為茅盾自題,或為楷書,或為行楷;「小學文課」手稿皆為毛筆,楷書,功力不俗,老師贊其行文,雖未明顯涉評書法,但也明顯給老師留下了好的印象;1946年攝於上海寓所的一張老照片:茅盾手執毛筆書寫的身姿,其神情專注,筆直氣凝,心手雙暢,此照片可作為茅公書寫行為研究的典型例證;《茅盾全集》中的書信,如38卷,可多見茅盾書法活動,其晚年被索字現象頻發,題字,寄字或送字的事情連連出現,「字債」的出現頻率也多了起來;茅盾日記多為毛筆所為,見全集39卷,日記中時或記寫詩書贈友人的事……

3、茅盾在「雙書」性實踐(文學書寫與書法書寫)方面有著自覺結合的意識,他的墨跡大多體現為「文學書法」。他的墨跡中充滿了文學性內容,無論是自創文學,還是書寫古人、他人詩文,總是多與文學相關(參見圖6)。儘管茅盾的書法書寫意識似乎弱於文學書寫,但留給後世的書法文稿墨跡卻會顯出愈來愈大的文化價值。誠然,擅長「雙書」的茅盾是五四以來中國作家中的佼佼者,在很多方面都取得了重要的成就。書法文化的傳揚和創作並非他的主要從業內容,甚至可以說,在沒有意識到「書寫」行為往往既與文學創作相關,也與書法文化生產相關的情況下,茅盾還將書法當做最重要的「業餘」愛好了。儘管如此,茅盾在客觀上還是通過不斷的書寫,為後世留下了很多精彩的書法作品。在作家群體中,他和魯迅、老舍、郭沫若、沈從文等一樣,也是屬於文學與書法都可以列入「上品」或「上上品」的方陣的。茅盾的書法,其最有特點的就是線條及結構。他的書法大都將字的中宮收得較緊,所以結構嚴整美觀,線條舒展雅致,雖入筆輕而線條細,但卻細而不弱,線條非常秀挺而富有彈力。儘管有人以為:唯一不足或可說寫得過於光滑流暢,似乎美妍有餘而韻味不足。



當然,這也只是某些人的一種審美結果,主觀局限是明顯的。顯然,茅盾的這種書法風格原本就不是以書法史上的「四寧四毋」為旨歸的,而是既有南方文人及其「二王」的流韻,又有北國「白楊」的挺拔,是南北、剛柔、古今、人我高度「化合」的產物。茅盾書法,實際已經卓然成家,我們國家應當為擁有像茅盾這樣的傑出文人書法家而感到驕傲。每當我們看到他寫在彩色信箋上的書法小品(如書《林和靖旅館寫懷》以贈黃裳,書舊作《西江月·幾度芳菲》贈唐弢等),寫在宣紙上的條幅和橫幅(如寫給蔡元培先生的條幅、寫給臧克家的條幅、寫給趙清閣的橫幅長卷等),以及寫給曹靖華的中堂等等,儘管只是在展覽中或圖片中觀賞,也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來自書法也來自文學以及情誼的美好及妙味。值得注意的是,作家書法固然會具有文人書法的一般特點,但作家文人往往更率性、更情感化,更具有詩性及自創性。熱衷於「雙書」書寫的作家,往往是文人群體中最具有「文學性」和「情感性」的人們。他們的墨跡中往往蘊含著更為豐富的情感和「故事」,為此而為人們津津樂道。他們不僅在文學文本中體現出作為作家文人的本色,而且也會在書法文本及書法思考中體現出這樣的本色。他們的「雙書」(文學書寫與書法書寫)特徵也更加鮮明,從手跡書跡存量看通常也多於其它社會群體。他們有意無意的「雙書」性實踐,對中國文化傳統特別是文學和書法傳統的繼承和轉化,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茅盾80餘年的「雙書」實踐就充滿了情感和故事,且在傳承、弘揚文學和書法方面都具有非常突出的作用。例如《古詩文注釋:茅盾珍檔手跡》(桐鄉市檔案館編,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便是生動的一例:它是茅盾親自動手,精心選擇並抄錄部分中國古代詩文,加以相當詳細的注釋和解說所形成的手跡。這些手跡曾分別裝訂成一本本小冊子,作為一位慈祥的長者獨家編輯的語文教材,用來幫助孫兒輩學習古詩文以及相關語文知識的。據《茅盾年譜》(唐金海等主編),茅盾在1970年已是75歲的高齡,仍一直關切孫輩的學習和生活,可是正值「文革」,孫輩失學。茅盾便親自上陣,自編教材並親自講授。由於茅盾中年失去至愛的女兒,傷心至極,故對孫女沈邁衡格外疼愛,在她閒在家裡的時候,茅盾便為她擬定學習計劃,並親自選定古典文學篇目,為孫女答疑解難,細心講解。由此我們不難想像,在「文革」那樣的「大革文化命」的歲月里,居然會發生這種志在傳承傳統文化、弘揚家學及文學的「教育事件」,其意義自然非同尋常。很多人都以為「文革」中「文化」灰飛煙滅,良知滅絕,其實仍有地火在地下運行。事實正是如此,「文革地下文學」的傳播以及如茅盾堅持的這種「文革地下教育」,就都是維繫中國文化命脈的行為。尤其是,茅盾在暮年還能手執毛筆編寫這麼一本宏大的教本,著實令人感嘆不已!如今經由有心人編印出來,並特別說明「全書皆由茅盾用小楷寫就,字跡端莊工整,注釋簡潔明了,既可以幫助讀者學習古代詩文,還可以作為書法欣賞。」展讀此書,信之確非妄言。不僅如此,該書還可以喚起人們的歷史記憶,對那些喜愛茅公書法的人來說,還可以將之作為法帖來借鑑、臨摹的。

茅盾的書法個性和魯迅、郭沫若、沈從文、老舍等一樣鮮明,具有自家特異的書法面貌。唐代大詩人杜甫曾說過「書貴瘦硬方通神」,藉此形容茅盾先生的書法確是比較貼切的。在文人書法中的「瘦硬」者,茅盾應該算是非常典型的一家。作為著名文學家、又是新中國第一任文化部長的茅盾,當年給各種報刊書籍題名的自然很多,他的「瘦硬」和「清秀」居然可以結合到如此完美的境界常常令人艷羨不已。他的這種書法個性,主要是自己個體生命律動的外化,但也會有書法文發潛移默化的影響。儘管茅盾很少標榜自己師承名家,但偶爾也會透露自己讀帖、臨碑的經歷。他在1979年1月22日《致施蟄存》中(署名沈雁冰,載文化藝術出版社版《茅盾書信集》),就曾說到自己的書法:認為「不成什麼體,瘦金看過,未學,少年時曾臨董美人碑,後來亂寫。近來囑寫書名、刊名者甚多,推託不掉,大膽書寫,都不名一格,《新文學史料》五字,自己看看不像樣。現在寫字手抖,又目力衰弱(右目0.3視力,左目失明)。寫字如騰雲,殊可笑也。」並答應老友的請求:「寫唐詩,容過了春節再寫。」[⑼除了習慣的客氣及謙虛,明顯道出了「看過」瘦金體書法、臨寫過「董美人碑」⑽、暮年仍堅持書法書寫等重要信息。所謂「大膽書寫」云云,恰恰是積累到相當程度,便可以信手任情揮灑,卻不失自家面目。

在書法界及公眾輿論中,向來有人詬病文人書法特別是現代作家書法的「功底」不足,且看茅盾書法,卻功底十足,獨具風姿,文學和書法同輝,文化名人的巨大效應和功底非凡的書法手跡,令人幾乎嘆為觀止(參見圖7、圖8)。茅盾早年深受家學影響,其祖父雖然科場失意,但書法卻聲名鄉里,在烏青二鎮經常為人題寫匾額、店號、樓名及文書等。其父母也喜歡文墨,能書對聯。上學過程中,也常能得到高人指點,學習書畫和篆刻成為人生的一個樂趣所在。在進入北京大學學習時,還曾受到沈尹默、沈堅士等人的直接影響,對書法文化有了更多的接觸。他的書法在顏柳楷書的臨習方面下過不少功夫,對書法史上的行草法帖也多所借鑑。即使是其早年在故鄉學習留下的作文本,也被發掘出來,成為其文章和書法方面的重要文獻。桐鄉市茅盾紀念館編的《茅盾文課墨跡》(1-2冊,2001年3月華寶齋書社出版),就為人們留下了極為深切的印象。有人認為其字其文水平高,13歲的茅盾書法「寫出了相當於現在省級書協會員的水平。章法嚴謹,筆法穩重,濃淡適宜,在靈動的結體中顯現著宋唐書風,從圓潤的筆劃轉折中,體現出顏筋柳骨。」⑾還有重要的一點,可以見出茅盾對中國書法文化的修養之深,這就是他對篆刻的喜愛,且技能不俗,早年曾在中學同學影響下,認真學習篆刻,1910年的暑假全力習刻印章,刻工大進,對剖石章及拓印法等技巧也能掌握。⑿雖然後來不再自刻印章,但這方面的修養卻是具備了,對促進他對書法文化的系統把握和深入了解有所幫助。如他晚年曾說「錢君匋篆刻,善矣而未盡善也。這玩意兒,功夫深淺大有講究,不容易盡善盡美。我在中學時玩過這東西。當時中學裡有這門功課,五四後就不玩了。」⒀任課者為鄧石如,乃為江南書法、篆刻大家。幸運的是,茅盾於中學時自刻的印章多枚至今仍留存於世,如:1910年茅盾在湖州自刻的「仲方」陽文印、「沈大」石章以及「德鴻」與「斌」雙面印等,儘管皆為習作,卻也水平頗高,皆被茅盾故鄉紀念館視為一級文物而妥為珍藏。

對茅盾書寫行為所顯示出的綜合文化創造力和成就,我們應給予很高的評價。比較而言,茅盾80餘年的書寫生涯所顯示出的文化創造能力的確是非常巨大的,其成就也是非常傑出的。如果孤立看某一個方面,也許會看出相對意義上的「不足」。比如一個明顯的現象就是:茅盾的文學成就確實高於他的書法成就,也更吸引眼球,傳播更為廣遠,多少掩蓋了他的書法之名。其實,茅盾的書法功底與其文學功底一樣是相當深厚的,其書寫行為(特別是「雙書」行為)是其人生行為中最為輝煌、持久的行為方式,相應的業績也是非常顯赫的,其手稿大多都達到了書法藝術的層面,即使僅僅從文化市場價值來看,也達到了頂級水準。⒁而更重要的是,茅盾作為跨越民國、共和兩個時代的高壽文人,他的書寫人生在傳承中國文人書法文化方面也堪稱是最為傑出的一個代表,能夠有力地說明文人書法傳統的賡續及拓展。並非如某些人認定的那樣:五四以降,傳統文化中斷了,筆墨書法衰微了,於是有了「筆墨祭」。事實也許是:一面是「筆墨祭」,一面是「筆墨繼」。

當今書法界普遍認為:在民國之前,文人的日常書寫既是實用的,也往往是藝術的,文人書法成為一種最為顯赫的文化現象,文人作家與書法家常常是複合的,甚至是一體的;進入民國,尤其是進入民國之後的共和時代,換筆節奏不斷加快:毛筆的實用性漸漸被鋼筆、原子筆等取代,毛筆的適用範圍縮小了,於是文人書寫和書法家書寫相互剝離,書法的藝術性、專業性逐漸加強,並成為單獨的藝術形態,相應地,也形成了高度職業化的書法家群體。於是一個文人書法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書家書法時代開始了。其實,以筆者看來,在毛筆書法一枝獨秀的漫長時代,書法藝術性已經得到弘揚,如著名的《蘭亭序》、《祭侄文稿》,張旭懷素草書,唐楷宋行,等等,都達到了書法藝術的巔峰狀態。而現代職業化的書法家則未必能夠達到這樣的巔峰狀態。但同時,我們也不能輕易說,是民國時代結束了這種藝術巔峰狀態,是民國文人普遍的筆力不逮、功夫漸漸弱化造成了毛筆書法藝術的衰退。其實,恰恰是自晚清以降的「大現代」進程中的作家文人和專事書法的書家文人(專事書法的優秀書法家本質上也仍是「文人」且多精通詩文之道)攜手聯袂,既分又合,切實地繼承、弘揚著中國的書法文化,因此我們不要顧此失彼或揚此抑彼。固然不能簡單說,迄今的現代作家文人和書家文人的書法文化成就超越了古人,但也不能輕易說他們的書法文化創造成就一定低於古人。古代頂級詩人作家如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等很少有真跡傳世,即使蘇軾傳世的真跡數量也很有限。何況,藝術的時代個性、創作個性總是存在的,現代作家文人創造的文藝世界無疑會體現出現代之美。針對「厚古薄今」的文化思潮,筆者則寧願主張「厚古厚今、古今共和;古今中外,化成現代」——雖然在藝術領域也經常強調「創新」和「突破」,但大局卻依然是「共和」:同在共生的各個藝術主體必然會各顯其美,各美其美,一方面不能說現代美就肯定強於古典美,一方面也不能說古典美註定要高於現代美,只有共有、共和、共美的世界,才更能構成並衍生出「大現代」亦即大美的文藝、文化生態。


此外,我們也應該注意到,毛筆書法雖然應用不那麼廣泛了,但硬筆書法卻應運而生了,且書法意識和書法文化傳統仍然存在。其實,民國時代之後是探索性、實驗性的「共和」時代,雖然曾經走向極端化,但歷經曲折最終還是創造出了一個迄今雖不完美卻也豐富多樣、具有活力的大時代,這便是新時期以來的改革開放、繼往開來的交叉或過渡的時代,複合多元的時代。這個時代在總體上確實能夠體現出文化層面上的「共和」特徵,兼容並存,有矛盾有衝突,卻也依然相激相盪,相互促進。所以,從文化上看,中國的「民國」與「共和」畢竟有內在的貫通性,並不是截然分開的兩個時代,民國結束,也並不是一個書法時代的結束,以及另一個書法時代的開啟(何況,客觀說來,民國也僅僅在大陸結束了),因為,從大歷史觀來看,中國傳統書法依然在各地的中國作家文人和書家文人的繼承中延續著、發展著,其間也出現了形式和內容上的一些變化。由此,我們可以通過對茅盾與書法文化的關聯性研究,進入到更為寬廣而又具體的文化論域。從中亦可以探討茅公筆墨所蘊含的書寫文化真諦以及書寫者心脈律動的奧秘。

如今,世間珍視茅盾書法及手跡者仍然很多,可以說其手書真跡是真正意義上的「墨寶」乃至「國寶」了(參見圖8),民間收藏已經非常罕見,拍賣行中的作品時或有之,卻未必都是真跡。在寶島台灣,有一位作家叫李黎,其家居客廳壁上有一幅字:「西江月/茅盾題」,底下一方鈐印「茅盾」。掛了許多年,被他視為珍寶,也令其友人驚奇、讚嘆。⒂現居香港的著名老作家董橋也很欣賞茅盾的詩書合璧的作品,曾尋尋覓覓許多年。他曾介紹道:「他的詩我讀的其實並不多,讀到的竟然都寫得很好。茅盾文字里的氣度始終清華疏曠。1965年我在新加坡靜叔家裡看到茅盾寫的一幅立軸,清癯入骨,秀氣里藏不住傲氣,實在儒雅。靜叔要送給我我沒敢要,尋尋覓覓幾十年竟然再也碰不到那樣愜意的一幅。茅盾晚年致施蟄存信上說他的字不成什麼體,瘦金看過,未學,少年時代臨過董美人碑,後來亂寫,老了手抖,目力又衰弱,『寫字如騰雲,殊可笑也』!老先生也許真是那麼謙卑。上星期這封信在上海拍賣,我沒買著,朋友倒替我弄來一幅茅盾寫給荒蕪的一紙詩箋,錄《讀稼軒集有感》一律。」「茅盾拿榮寶齋溥心畲畫的箋紙寫的這幅小字倒是見樹見林了。我喜歡這樣纖秀的『小文玩』,書法藝術如今是殘山剩水了,老前輩遺墨難得流傳下來,有緣邂逅我總是儘量撿來保存。」⒃董橋的喜好很高雅,值得有條件者效法,然而說「書法藝術如今是殘山剩水了」,卻未必公允。

當然,也有對茅盾書法持異議的文人。1944年第7期《萬象》上曾刊登徐調孚化名「賈兆明」的書信體散文,題為《閒話作家書法》,文中先曾說到茅盾的稿子頗受排字人的歡迎,但後面又說:「茅盾的原稿雖則清楚,但字卻寫得並不好,而且筆劃常有不到家處,以致極易被排字人認錯,我們校對人實在不歡迎他的稿子。他的字瘦削瑣小,極像他的人體。」這裡的自相矛盾是明顯的,且僅僅有實用的判斷而沒有書法藝術的判斷,言說者的書法修養及「校對」者的能力也令人懷疑。至於說「瘦削瑣小」如其身體,也忽視了「濃縮的是精華」抑或瘦小機靈、體小神大的事實。又如胡風也曾說:「《新文學史料》適夷給我帶來一本……那個刊物名稱的題字就是我覺得滑稽,好像現在沒有這位大人物的題字,刊物就不能取得合法的形式。」⒄這裡的不滿似乎並非針對茅盾書法技藝本身(事實上茅盾書法功底遠勝於胡風),而是針對茅盾的「大人物」形象和題寫刊名的行為。因二人後半生不和,所以其中的情緒化傾向是相當明顯的。如今,人們對茅盾的書法讚佩有加畢竟是主要的方面。甚至由於其手跡很有「市場」價值,近些年來還有民間性質的「假冒偽劣」之物粉墨登場。在著名的孔夫子舊書網上就赫然掛著兩頁八行箋信紙的茅盾1979年10月30日寫給趙清閣的《沁園春·祝文藝春天》手跡,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與茅盾的筆跡相去甚遠。

無論褒貶,茅盾「文學生活」與中國書法文化的密切關係則是基本史實,這關係涉及到許多方面,不僅是茅盾被動的接受影響,而且也有主動的創作和傳播;不僅是自己揮毫書寫書法自娛,而且在印章、文房四寶、書法交際、題字題簽等方面都有深度介入,進入了「文學生活」與「書法文化」擴展、拓展及廣泛應用的動態場域。

面對新舊、中西之間的「五四」一代文人,令人讚佩不已的就是他們的文化胸懷和多才多藝,他們精通中西之學,貫通古今之道,特別是能夠審時度勢、兼容並蓄,採取必要的明智的適時的文化策略,對我國文化的傳承創新、發展改革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茅盾即為這一文化精英群體中的佼佼者之一。其中,可以傳諸後世的文化創造物頗為豐富,而其留下的書寫手跡,則是特別值得後人珍視的文檔文獻文物,具有「複合文本」特徵和多方面的文化價值。從茅盾手跡中,我們依稀可以看見一位業已遠行的文化名人的莊嚴而又唯美的背影。這些傾注了茅盾無數心血的墨跡,透出了強烈的時代氣息,既有其內容層面的豐富性,也有字如其人的鮮明個性。雖不能說字字珠璣,筆筆精美,總的看卻可以說美不勝收、美妙絕倫,在現代文化名人中僅僅依靠這幅筆墨,也足可以傲視群雄、獨步文壇了。過去我們都以為作為作家、文化名人的茅盾,只有文學作品才是他留給人們的文化創造物,至少是其文學之名掩蓋了他的書法之名。筆者在《魯迅與茅盾比較論》、《20世紀中國文學的文化創造》等著作中也是這樣闡述的,而近些年來看到很多作家墨跡手稿,包括茅盾的手跡,不免心生感嘆:這些手跡本身不僅具有文學價值,同時也具有文物價值,具有手跡學或書法文化學的價值,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由作家們留下的寶貴的文化遺產。其中那些文學文本的手跡手稿,既具有文學文本的特徵,也具有書法文本的特徵,堪稱是作家們傾其生命創造的「第三文本」,其複合性的文本體現了多方面的文化價值,更值得後人加以珍視和研究!(參見圖9-12)



筆墨當隨時代,在茅盾書寫行為包括書法書寫中也得到了很充分的體現。上世紀88年內地出版且影響很大的《中國當代書法大觀》中,茅盾書寫的行書《一剪梅·六十年前》即被收入⒆,這幅書法作品「用筆細勁堅挺,結字工穩偏長,布局大方得體。書寫時爽然快捷,縱橫自如,書卷之氣撲面而來。」⒇此外,這從一個小小的側面也顯示著現代「老作家」與當代「書寫者」的貫通。現代作家對當代作家的文學影響是那樣明顯,人們給予的關注也是那樣集中,使人們似乎很容易忽視在其它方面包括書法文化的聯繫。茅盾1979年3月兩次書一首詩《題紅樓夢畫頁》,認真地謀篇布局,一氣呵成,神完氣足,是茅盾書法中的精品。茅盾也曾給西北大學教授單演義等學者書寫橫幅或豎幅書作相贈,他對學者的熱情由此可見一斑。而書法界也有不少人對茅盾有著濃厚興趣,贈書法,贈印章,在其身後,也仍然熱情不減。如《茅盾筆名印集》的出版,即為一例。《茅盾筆名印集》由中國書法家協會浙江分會、浙江省桐鄉縣文化局編,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出版。該書共收錄根據茅盾曾經使用過的筆名篆刻成的作品125方。該印集緣自浙江省書法家協會組織本省部分篆刻家在茅盾故鄉烏鎮舉行的「茅盾筆名印集」創作活動,把收集到的茅盾筆名數據,按編年順序進行創作而成。這些印章形式多樣,風格各異,有較高的藝術價值,也有珍貴的文化數據價值。而以茅盾詩文為內容的書法或紀念茅盾的以及與茅盾相關書法,更是不勝枚舉了。此外,還有這樣一個命題,即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與書法文化就是一個很有意趣的課題。迄今為止,茅盾文學獎已經評出了8屆,很有意味的是,每一屆都有鍾情於書法文化(或精於書寫,或熱愛收藏,或樂於鑑賞,或兼而有之)的作家進入獲獎名單,如第一屆的姚雪垠,第二屆中的李凖,第三屆中的劉白羽,第四屆中的陳忠實,第五屆中的王旭峰,第六屆中的熊召政,第七屆中的賈平凹,第八屆中的莫言,都與書法文化有較為深切的關聯。即使是女作家王旭峰,也將茶文化與書法文化進行了結合,留下了一段佳話。至於最近三屆的熊召政、賈平凹和莫言,則都是既注重文學生活也注重書法生活的傑出作家,他們精通書法文化,書法造詣也相當精深,其書法創作的成就和影響力也非同小可。雖然不能說這是對茅盾那一代作家的自覺師法和傳承,但也不能說毫無因緣關係。中國文人的文化生活中,書法文化的創造和消遣是重要的一種方式,這是一條文化河流,很幸運,通過茅盾文學獎串聯起來的作家中,就有延續這條文化河流的優秀作家不斷湧現出來,這並非偶然,而是民族文化的傳承使命得到了自然而然的顯現。

啟夏齋主如是說:將文學生活與書法生活有機結合起來,益於身心,利於家國,文人作家何樂而不為呢?!

(本文原載於《華中師範大學學報》,2015年3月。)[注釋]


⑴參見李繼凱:《書法文化與中國現代作家》,《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

⑵黃若舟:《硬筆書法》,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0年版,「題詞」。

⑶高莽:《文人剪影》,武漢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

⑷茅盾著,西泠印社 2003年版。《茅盾手跡》收錄茅盾各個時間不同類別的墨跡。《手跡》分上下兩函,上函為《子夜篇》,共三冊,下函為《綜合篇》五冊,即創作札記;詩詞、題字、書信;古詩文注釋;《紅樓夢》雜抄;日記。杭州富陽華寶齋書社據此影印出版了一套二函全八冊的線裝宣紙本《茅盾手跡》。

⑸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桐鄉市檔案館編:《古詩文注釋:茅盾珍檔手跡》,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2011年該社出版的《茅盾珍檔手跡》含六冊,包括《日記—1961年》、《日記—1962年》、《日記—1963年》、《日記—1964年》、《子夜》及《書信》,套裝精印,美觀大方,是「十二五」國家重點圖書,全國重點檔案編研出版項目;2012年初,該社又推出了《茅盾珍檔手跡》一共五冊,包括《走上崗位》、《人民是不朽的》、《文論》(上下)、《詩詞 紅學札記》。

⑹管繼平:《民國文人書法性情》,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4頁。

⑺彭齡、章誼:《斜風乘雨幾度過——父親曹靖華與茅盾的友誼》,《傳記文學》2006年第1期。

⑻茅盾:《茅盾全集》第3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頁。

⑼唐金海、劉長鼎主編:《茅盾年譜》(下冊),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1996年版,第1521頁。

⑽該碑全稱為《美人董氏墓志銘》,刻於隋開皇十七年(公元597年)。清嘉慶年間出土於陝西興平縣,其特點端莊堅挺,清妍明快,深受茅盾喜愛,臨習認真,頗得其神韻。

⑾盛羽、盛欣夫:《茅盾書法小考》,《中國書法》2005年第10期。

⑿參見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72-73頁。

⒀茅盾:《茅盾全集》第3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5頁。

⒁在當今書畫市場,已逝文化名人的手稿書法很受青睞,據報導,2014年01月16日,一家拍賣行拍賣名人字畫手稿,茅盾的手稿《談最近的短篇小說》以1207.5萬元的成交價創造了中國文人手稿拍賣的最高紀錄。這種現象的發生也確實值得關注和研究。

⒂李黎:《茅盾的字》,2011年11月30日《新民晚報》。

⒃董橋:《故事》,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107頁。

⒄胡風:《致牛漢·1980年6月21日自北京》,《胡風全集》第9卷,第454頁。

⒅http://book.kongfz.com/item_pic_8575_203502016/

⒆閻正主編:《中國當代書法大觀》,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年版,第18頁;第60頁。

⒇斯舜威:《學者書法》,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24頁。




李繼凱,陝西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及文學文化學研究,主持國家社科規劃項目「20世紀中國文學的文化創造」,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陝甘寧文藝文獻的整理與研究(1934-1949)」及參與主持、撰稿的各項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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