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華散文 : 歲月深巷的遙想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2-29T11:49:52+00:00

她是他們當中歲數最小的,她跟著他們,從南坡到西坡,從河南岸到和河北岸,每當發現一個有野菜的地方,大家便一哄而上,能搶到她手裡的,總是最少的。

母親又和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又一次深陷歲月的褶痕里,想像那個遙遠的春天荒涼而又模糊的影子。

那年春天,人們又陷入了無休無止的飢餓,家裡少的可憐的糧食早已吃完了,人們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地里零零星星的野菜。外婆懷裡抱著小舅,身邊站著大舅、二舅和三舅,小姨不知什麼時候又拖著鼻涕從外邊受了委屈哭著回來,外婆無奈的搖搖頭。

媽,我不上學了,我去地理薅野菜吧!外婆看著媽媽:傻丫頭,不上學可咋辦?將來不識字你可要遭罪哩!外婆說著,眼神憂鬱。

媽媽說,家裡再這樣下去,要餓死人的。外婆只好含淚答應了。

那年她剛剛十一二歲的光景,跟著村裡的半大孩子去地里拾柴火、薅野菜。災荒的年景,孩子們成群結隊的出來和大人一起尋覓生活的活路,尋找生命中的一線生機。她是他們當中歲數最小的,她跟著他們,從南坡到西坡,從河南岸到和河北岸,每當發現一個有野菜的地方,大家便一哄而上,能搶到她手裡的,總是最少的。往往是在外面掙扎了一整天,晚上籃子裡只有少半筐野菜。地里的野菜越來越少,柴草越來越少,這樣下去怎麼行呢?看著空曠的田野,想著這幾張嗷嗷待哺的嘴,再不吃東西,可真要餓死人了。那一天,她久久無語,她想重新找一個地方,自己一個人去,這樣就沒人再跟她搶了。

那天天剛亮,她便帶上一塊干硬的餅子出發了。

那個地方在家的東南方,大概有十幾里的樣子,一出門往南走,經過一條河流,再經過兩三個村莊,就到了。那天她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那般興奮,地里的野菜可真多!好像從未被人發現過,她薅了滿滿一大筐子,又把帶去的一個包袱皮攤在那兒,裝了滿滿一大包子,可她還捨不得走。晚霞映紅了西邊的天空,她終於開始往回走。

暮色越來越濃,路上行人稀少,遠處村莊的燈火微弱而又迷離。漸漸地,她頭腦發暈,眼冒金星,腳步踉踉蹌蹌,飢餓一陣一陣襲來,比飢餓更可怕的是恐懼!這是她第一次走到離家這麼遠的地方,況且天色都這麼晚了。她驚恐的看看空落落的四周,這村莊,這樹木,這靜靜流動的河流,這空曠的天地之間靜默著的墳塋……這一切,原本是這麼的大,大到足以讓一個渺小的人兒忽略不計,手心和額頭不禁漫上一層細密的汗水。

還好,不知不覺間,一輪明月升起來了,銀色的月光灑滿了大地,月亮伴著她一路同行,照著她回家的路。

她咬著牙,吃力的往前走,儘量回想著來時的路線。一個村,兩個村,看見河岸了!河水聲嘩嘩的傳來,清晰又悅耳。這熟悉的流水聲,讓她一陣興奮,是的,一過河就可以看到熟悉的村莊了!

終於,她看到了自己的村口那棵老槐樹,清澈的月光下,外婆正站在那兒焦急的等待。看見她,外婆趕緊走上來接過筐子和包袱,一邊埋怨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大人都急死了!一邊臉上漫上一層驚訝和欣喜。

從那一後,荒蕪的日子就慢慢有了著落,各種野菜,各種零星撿回來的吃食,諸如地里不小心落下的紅薯、豆角、麥穗之類,母親總是源源不斷的撿回來,填飽一家人的肚子。她給我講過一件事,我至今難以忘懷。

那天外婆從外邊回來,一臉黯然與沮喪,外婆拉過媽媽,嚴肅的問她:你薅過生產隊里的萵苣了嗎?母親茫然地搖搖頭。原來有人說媽媽偷了隊里的萵苣,外婆被人批鬥了!那年月,一不小心就會被冠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外婆和媽媽也不例外。媽媽一臉茫然地看著外婆,委屈的淚水流過臉頰,落進嘴裡,苦咸苦鹹的淚水,她如何辯解得清呢?後來,一肚子怨恨的她真的去偷了萵苣。那個晚上,月光如水,她一個人瞞著外婆來到種萵苣的地里,地里遠遠的還有幾個蠕動的人影,可能也是餓極了,來偷萵苣的吧,她不管。那天晚上,她真的偷偷薅了一滿袋子萵苣!她和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臉上是滿滿的不好意思:唉,那時候怎麼那麼倔強呢!我笑她:看來,人,有時候是被逼上梁山的。

很多年後,當日子好過了許多,家家戶戶再也不缺吃的東西,外婆總是感嘆:當年多虧了你媽媽啊,要不是她,一家人可咋過。

又一年夏天,是一個沉悶的午後,天陰沉沉的,山雨欲來,外婆看看空蕩蕩的家裡,此時是一粒糧食也沒有,這天就要下大雨了,如果幾天不放晴,家裡人又要挨餓了。外婆屋後就是野地,地里可吃的東西早就沒有一絲痕跡了,唯一剩下的是長相茂盛的野蒿,這東西不好吃,聽說是最苦的一種植物,沒辦法,媽媽就拿著大竹筐去捋野蒿的葉子。

就在雨點落下來的當兒里,她捋了滿滿一大筐子蒿子葉,外婆燒好一大鍋開水,把這東西放進去,綽一下,過一下水,然後用清水漂在那兒,一夜過後,再把這東西撈出來,捏干水分,拍成小團,放鍋里炕一下,就胡亂塞進嘴裡吃下去。那味道,媽媽告訴我,真不敢想,一直苦到心裡,直到今天想起來,母親還心有餘悸。

再後來,媽媽就徹底成了家裡的頂樑柱,外公去外地拉石頭,她陪著一起去。百十里的長路,一路風餐露宿,道路坎坷,她心疼外公,從不說一聲累。外公重男輕女,把大舅看得特別重,再加上他從小體質就弱,所以除了日子苦一點,他跟幾個小舅倒是沒受過什麼罪。

成年以後,媽媽嫁到我們家,我們同樣是家境貧寒,媽媽咬緊牙,什麼苦都不說。在無比艱難的歲月里,她一邊和父親一起含辛茹苦養育我們姐弟四人,一邊又苦苦幫襯著二舅念書,二舅在我們家上了兩年高中,直到考上大學。再接著是我們姐弟四個相繼讀書,直到我們都分別考上學,有了自己的工作,生活安穩下來。

如今,媽媽漸漸老了,逐漸變得手腳不靈便,逐漸變得羸弱而嘮叨。而我總喜歡坐在她身邊,聽她講過去的事情。歲月的滄桑在她的額頭凝聚,她的眼睛裡布滿光陰的安詳與寧靜,我喜歡坐在那兒聽她講去的經歷,我願意在一個安靜的午後,在一杯清茶的氤氳里,輕挽她的手走進歲月深處,一邊輕撫舊時的光影,一邊觸摸流年的溫暖。那些單純而又艱難的歲月,像一本書,我願意在苦澀而又甜蜜的文字間,尋覓片刻心靈的安穩與寧靜。

那些留存於歲月之間的陳年佳釀,我願意與最親愛的人對飲。一遍,兩遍……歲月不老,溫暖長留,只要她願意講,我願意一直一直聽下去……

我常常在流年的路口徘徊,生活的雜蕪有時候讓人無法界定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而這些都會在無意中與母親講述的苦難片段碰撞在一起。每一次困惑與釋然,每一次躊躇與從容,最終都離不開母親的無意提醒。我相信,那種來自生活的倔強與堅持,那種深刻於骨子裡堅強與樂觀,會這樣一路傳承下來,沿著光陰的河岸,越走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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