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人宴請，瞧他準備哪種酒
說到武俠兩字，不免想起金庸與古龍。兩大俠的特色，一個惜言如金；一個心底歡樂就唏哩嘩啦說個不休。我人生最特殊經驗：1983年夏天，奉《聯合報‧萬象版》沈萌華主編之命，為作家書房採訪偶像古龍。古龍居處整潔，腳下踩的是白如雪的大地毯。要寫的採訪稿只需千字，平日不多言語的我，那日從下午三時至七時余，展開與古龍沒停歇長談。古龍如脫韁野馬談話方式，連沉默的攝影記者都深受吸引：要用的相片只有一張，當拍完第三十六張，攝影記者驚奇注視古龍上衣，手握小酒瓶不時抿一口的古龍往自己身上看，哈哈，我衣服穿反了！他準備脫衣穿正，攝影記者說：沒底片了！古龍乾脆衣服反穿到底，笑聲響徹一室。
多年後回憶古龍，第一個竄入的非古龍豪邁笑聲，也不是古龍的加長型VOLVO富豪轎車（儘管土包子如我，當天訪古龍，與攝影記者被這部街頭少見的加長型轎車接送過），而是一瓶瓶堆放的XO；非扁平型，是方形特大瓶，密密實實，層層疊疊堆積如山。那是古龍的酒，再嗜酒如命者，面對瓶瓶洋酒，想來不會順手牽羊一兩瓶，因那是棺中酒。棺中有人，古龍；棺中有大堆酒，朋友的送行酒。
古龍有回與友暢飲，心血來潮喚司機找來臉盆，將酒嘩啦嘩啦倒入，捧盆咕嚕咕嚕飲下，看似豪邁奇特，卻早已埋下病根。我對洋酒毫無概念，不知名稱，但臉書認識資深新聞人姚家遂大哥－－姚老師全沒想到1980年冬初，他在聯合報順手接起隔桌編輯們還未上班、鈴聲連響多聲的陌生女性電話，聽她簡短敘說後，姚便給她總編輯張作錦先生電話，成就了一個連載三個月的武林薪傳專欄，又衍生後續……我便是那女性，敬重他如恩人，相遇姚家遂大哥後如逢故人，常會多聊，也屢在及時通訊軟體請教他。談起古龍喝酒一事，我只會說洋酒，與古龍常喝酒的姚老師便道：古龍喝酒非XO不喝，尤愛軒尼詩。
古龍只喝軒尼詩和日本清酒。遇有人宴請，古龍會先進餐廳瞧瞧主人準備哪種酒，若非軒尼詩，古龍命司機去加長型VOLVO后座取三兩瓶XO。酒足飯飽，古龍對主人道：多謝請客，但酒比菜貴！一串經典哈哈大笑，古龍一陣風揚長而去。
認識古龍第二年，大量酒精傷肝，古龍吐血送醫。隔年春夏，我兩度探望古龍。春天取古龍武俠小說稿，與身兼新加坡《新明日報》、馬來西亞《星洲日報》特派員的許孫華前往。古龍家依舊整潔，地毯雪白如新，與他白里發黑的臉色呈對比，當時已有學生型新女友照料著。他說：酒不能喝了！夏日與漫畫家陳弓、許耀文、武俠小說家司馬紫煙於華燈初上時探訪，古龍說：已經習慣喝酒，不喝反而對身體不好。
秋天，古龍病故消息傳出，時為1985年9月21日。
來看古龍的，都要喝一口酒
外面颯颯秋風，我在第一殯儀館看周圍輓聯，三毛寫道：彼岸清涼，你先去去，我隨後就來！
站古龍的壽木旁，看到戴瓜皮帽，一如古人裝扮的他，左肩上瓶瓶厚實方形XO整齊擺放，一瓶瓶成排堆疊，看不盡，數不清。古龍一耳一鼻孔塞上小棉球－－被酒精摧殘的肝臟，在他偷喝酒，甚而公然飲酒後，三度送醫急救；他以為醫師能如前兩回救他回魂，可嘆不能，長期酒精的威力讓他血液奔騰，四沖無門，急竄向他身體可對外流通的孔道。經過解凍的遺體，還有血水緩緩自孔中沁出，他耳鼻塞的棉絮，絮上還有欲凝未凝的血水。
後來在及時通訊軟體請教姚家遂老師：棺木中古龍左肩上好多洋酒，數都數不清，真不知多少？姚家遂老師說：是朋友送的XO，古龍壽年四十八，是四十八瓶軒尼詩。
當年瞻仰古龍遺容罷，轉身欲出的我，被未曾謀面、布簾後獨守靈堂的古龍好友倪匡叫住：小姐，到這裡來看古龍的，都要喝一口酒。他從靈柩取出一瓶XO，開瓶遞與我，我以唇就瓶口，辛辣汁液入喉，這玩意什麼好？三毛進來了，她微笑盯著古龍，抓起古龍左手，搖一搖晃一晃，又分別去捏古龍穿功夫鞋的左右腳，也搖晃兩下，輕叫：小古龍啊！笑臉秒變哭臉，淚簌簌如雨。高信疆也進來了，不能免，倪匡又再一次棺木取酒。兩人一前一後，喝下棺中酒。
時光流逝，一早一晚，讀者深愛的三毛、在報界聲名卓著的高信疆社長，也歸去了。人生如幻似夢，如石火光中，活著，健康活著，安樂活著，你愛的人，愛你的人，在你周圍，在你身畔，何其幸福！
看古龍的壽居，驚奇棺柩怎如屋如漁舟，吞入古龍，吃下層疊厚高軒尼詩。XO琥珀光澤，泛出棺中一角瑩亮。心底不免感慨，美酒淺酌緩飲，可喝出香醇滋味，也許古大俠如今還能自斟自酌、娛情愉心。人一生該喝多少酒有定數吧，他提前喝光了。
享年四十八的古龍，好友以四十八瓶軒尼詩為他送行。千山獨行的大俠，也許有憾，XO害他壯年早行。不過愛酒如命，冒生命之險也要暢飲XO的古龍，歸去有軒尼詩同眠，想來他非常安心。朋友的黑色幽默和創意也是一絕。
文：荻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