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不是從屈原開始的。
自有楚，便有楚辭。那是楚國民間悠遠的調子。
在先秦歌謠里，隱隱約約地講述著楚國的往昔——算起來，楚人的祖先高陽，和周人的祖先棄都是黃帝的後裔，若論輩份，棄還得喚高陽一聲伯公呢。
公元前六世紀，在北方，當周王的采詩官消失在古田陌深處的時候，南方的古水澤間，楚王的子孫，正踏歌而來。
那片古水澤，是楚國舊都鄂城的梁子湖。
早在周夷王的年代，楚君熊渠仗著天時、地利、人和，興兵伐古庸、揚越，直打到鄂城。自熊摯紅以後六代，都曾以鄂城為楚的都城。
公元前540年，熊圍弒殺侄子楚郟敖，上位為楚靈王。楚靈王在位十餘年間，鄂城迎來了他們的封君——靈王的弟弟子皙，歷史上有名的《越人歌》的男主。
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據說，子皙受封之日泛舟於梁子湖上，這是為他打槳的越人愛慕他，搖著槳為他唱的歌。唱的時候可不是現在這個「今夕何夕兮」的樣子，它長得這樣：
濫兮抃草濫予，昌枑澤予？
昌州州，囗（原字為左飠右甚）州焉乎！
秦胥胥縵予乎昭！
澶秦逾滲，惿隨河湖。
這是啥意思？
子皙也不懂，他讓人翻譯成了楚語，聽懂以後，與船夫擁袂相悅……《越人歌》因此成為中國最早的有史記載的翻譯詩。
這個被民眾愛在心裡的封君，不僅平易近人，還聰敏、忠勇、仁厚，但他卻死於非命。
公元前529年，楚人驅逐那個愛好細腰的楚靈王，擁立公子子比為王，子皙為令尹，沒過多久，公子棄疾用計逼得哥哥子比和子皙自殺，趟著血泊上位（即楚平王），結束了綿延十多年的諸王子之亂。
五子三王之亂結束了。
另一場巨變卻已隱伏待發。
楚平王即位後，為太子建挑了兩個老師，他給太子建挑的太傅叫伍奢，少傅叫費無忌。
太子建很明白，伍奢忠直，費無忌能言巧辯、不安於侍奉自己，他要做的是君王的寵臣。
太傅、少傅加一個太子組成的三腳棚，在七年後坍塌了。
公元前522年，因為費無忌的挑撥，伍奢冤死，太子逃走，伍奢的兩個兒子，老大伍尚跟父親一樣冤死了，老二伍員跟太子一樣逃走了。
伍奢，就是伍子胥的父親。伍員，就是後來的伍子胥。
淒悽惶惶的伍員一直逃到楚吳邊境的浦水，躲在蘆葦盪里不敢出來，一夜頭白。他能活下來，並逃到吳國成為伍子胥，是因為偶遇了一個好心的漁父。
若沒有這首漁父的《渡伍員歌》，我們大概不會知道伍員那段蘆葦盪里的悲慘經歷：
渡伍員 歌
日月昭昭乎浸已馳。
與子期乎蘆之漪。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
月已馳兮何不渡為。
事浸急兮將奈何。
蘆中人。
蘆中人。
豈非窮士乎。
渡河逃到吳國的伍員，從此成了復仇者伍子胥。他先後帶著吳國軍隊五次伐楚，大敗楚軍。堂堂大楚，竟然被轟得團團轉，別說和大國爭霸了，就連以前瞧不起的小國也敢來欺負楚國了，原來相好的諸侯國也都叛楚歸晉。楚平王愁得睡不著覺。
公元前516年，抑鬱成疾的楚平王去世，不滿十歲的太子壬繼位為楚昭王。但伍子胥並沒有放下復仇的利劍。
公元前506年，伍奢死後十六年，吳軍大破楚軍，直入都城郢都，武子胥掘開楚平王墓，鞭屍三百，以報家仇。十幾歲的少年楚昭王被迫出逃，大夫申包胥跑到秦國哭了七天七夜，終於哭動了秦哀公，給他派了五百乘的秦國援軍。
楚國，到底被這樣救下。
禍起於楚平王，大概上天也不忍心把過多的苦難放在年輕的楚昭王身上吧。何況，楚昭王算是個通曉大義的君主——這是孔子說的。
說起來，孔子與楚昭王，曾有過一段交情。
公元前489年，周遊列國已十餘年的孔子，和弟子們被困在陳蔡之間足足七天，又餓又急，相繼病倒。
楚昭王聽說了孔子師徒的窘境，派軍隊將他們接到楚國，並打算把七百里的地封給孔子。
而孔子，面對著昭王的殷勤，也著實動了心。
楚聘歌
大道隱兮禮為基，賢人竄兮將待時。
天下如一兮欲何之？
楚昭王問孔子：姜尚和許由，哪一個人更賢一些呢？
據說孔子這樣答：許由獨善其身，姜尚兼善天下。可惜如今之世上，大道已隱，賢人待時，縱有姜尚，誰是文王？
他暗綽綽地表示：「如果您立志做文王，我自然願意做姜尚。」
楚狂接輿因此跑到孔子面前，大聲地唱著歌嘲笑他。
鳳兮歌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
吾行卻曲，無傷吾足。
這個接輿，就是當時楚國的隱士陸通。
據說，陸通和楚王一樣，都是楚人先祖陸終的後代，身上流著一樣的王族的血脈。
孔子選擇做姜尚，而陸通卻選擇做許由，"躬耕以食"，佯狂不仕——他覺得孔子太痴，「瞧瞧這世道，難道還會好嗎！」
這是《莊子 人間世》里的記載，後來也記錄在《論語 微子》篇里。
微妙的是，和《楚聘歌》《鳳兮歌》同時，《論語》里還記載著孔子在楚地聽到的一首《孺子歌》。
孺子歌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孺子歌》（亦名《滄浪歌》）早在春秋時期已經傳唱於楚地，大人小孩子都會唱。據說孔子聽到以後嘆息說：
「你們聽啊！清斯濯纓，濁斯濯足，人生的路，到底還是要自己選擇的啊。」
是清斯濯纓，還是濁斯濯足？
是做姜尚？還是做許由？
這世道會好嗎？還是不會好了？
命運的難題，就這樣攤開在孔子面前。
還沒等孔子想明白，這年秋天，楚昭王在城父去世。
楚昭王死後，他與越王勾踐之女所生的王子章而被迎接回國，即位為楚惠王。搖擺在清斯、濁斯之間的孔子，最終等來的是楚惠王的冷淡。
公元前488年，失望的孔子決定離開楚國。
十年後，楚惠王的外公勾踐拿下笠澤之戰的勝利。又十五年，越國滅吳國。
那時沒有人想到，勾踐將是春秋時代最後一位霸主。
也沒有人想到，接踵而來的戰國時代，楚國將經歷巔峰與霸業，然後從巔峰跌落，直跌向亡國。
公元前403年，韓趙魏三家分晉，春秋時代結束，戰國時代的烽煙熊熊燃起。伴隨著這烽煙，公元前402年，楚惠王的孫子楚悼王登上王位。
楚國在悼王的手裡崛起了。這個很有抱負的君主，在最有雄心的年紀遇到了吳起，吳起為他籌謀變法，經過近六十年的休養生息，楚國終於走上巔峰，成為當時世界上領土最廣袤、物產最豐饒、人口最眾多、軍隊最強盛的國家。
公元前329年，熊槐在這樣的強盛里成為楚懷王。
公元前328年，遙遠的北方，一個叫張儀的人開始任秦國國相。
公元前327年，楚國秭歸的樂平里，一個叫屈原的貴族少年，年方十三。
後世的史書將記錄下他們每個人的名字，以及他們之間命運的糾纏。而偉大的楚辭，將因為屈原，從此永恆輝映後世！
據說，這個十來歲的貴族少年自幼嗜書成癖，讀書又多又雜，十六歲的時候，他寫出了華美的《橘頌》。
那是公元前324年。
橘頌
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圓果摶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任道兮。紛緼宜修，姱而不醜兮。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願歲並謝，與長友兮。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這以後幾年，這個立志要像橘樹一樣獨立、清醒、正直的少年，深得楚懷王器重，從鄂渚縣丞升任懷王的左徒。
他忙得不可開交。
時而懷王令他出使齊國，時而隨諸國聯軍攻打秦國，時而忙於國內的變法改革。在這忙碌的間歇，他仍然不輟辭章，據說《湘君》《湘夫人》都寫在這幾年間。
湘君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余太息。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桂櫂兮蘭枻，斲冰兮積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閒。鼂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苹中，罾何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朝馳余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轉眼，屈原從十幾歲的少年長成了年輕的政治家。而諸國紛戰也已有九十個年頭了。
在這九十年里，齊、楚、燕、韓、趙、魏、秦成為七個最厲害的帶頭大哥，他們有時候幾個合起來打一個，有時候互相打來打去，總之是誰也不服誰。公孫衍、張儀、蘇秦等人忙著遊走諸國，一會兒勸說你國和他國合縱，一會兒鼓吹他國和你國連橫。
是選擇合縱？還是選擇連橫？
那時候的楚懷王沒有想到，一子錯，會全盤輸。
公元前313年，秦國派張儀入楚鼓吹"連橫"，口頭答應願意歸還楚國商於六百里地，條件是楚國和齊國斷交，和秦國結盟。
陳軫、屈原極力諫說楚懷王，不要輕信秦的謊言，但楚懷王哪裡聽得進去？屈原被勒令不得參與朝政，他無可奈何地寫下《惜誦》。
惜誦
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蒼天以為正。令五帝以折中兮，戒六神與向服。俾山川以備御兮，命咎繇使聽直。謁忠誠以事君兮，反離群而贅肬。忘儇媚以背眾兮，待明君其知之。言與行其可跡兮，情與貌其不變。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證之不遠。吾誼先君而後身兮，羌眾人之所仇。……（《惜誦》很長，此是部分篇章）
楚國就這樣輕易地和齊國斷交，和秦國結盟了。
當楚國向秦國討取土地時，張儀大笑道:"我和楚王商定是六里，沒聽說是六百里。"
楚懷王大怒，但已晚了。
從這時候開始，楚國的命運和屈原的命運都開始一路走衰。
公元前312年，憤怒的楚軍大戰秦軍，結果，一敗於丹陽，再敗於藍田，緊接著又被韓魏偷襲，而齊國袖手旁觀……
公元前311年，張儀再次前往楚國，一番魔幻操作，不但全須全尾回到秦國，還深受懷王禮遇，並再度開啟了秦楚連橫的開關……
公元前303年，齊韓魏三國因為楚國背叛合縱盟約，共同攻打楚國。楚國送太子橫到秦國當人質，換得秦楚聯軍和三國聯軍對打。
公元前302年，太子橫誤殺秦國大夫，私自逃回楚國，秦楚交惡。
這些年來，被趕出朝廷的屈原大部分時間都在漢北流浪。
漢北，是漢水在郢都以東折而東流一段的北面，離楚故都鄢郢不遠，楚國先王之廟和公卿祠堂都在鄢郢。
當屈原在鄢郢拜謁楚之遠祖及屈氏太祖，「臨睨舊鄉」之時，他不能不想起自己和祖國的命運。
他寫下長長的《離騷》，慨嘆這叵測的一生。
離騷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離騷》很長，此是部分篇章）
他也寫下幽怨的《思美人》，期望懷王能夠心回意轉。
思美人
思美人兮，攬涕而竚眙。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達。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因歸鳥而致辭兮，羌迅高而難當。……（《思美人》很長，此是部分篇章）
但他的「美人」，他竭誠相待的君王，還沒有來得及回心轉意，就即將走向悲慘的命運。
公元前299年，秦昭王寫信給楚懷王說，願意在武關締結和約。楚懷王在幼子子蘭的勸說下，前往武關，不慎落入秦國圈套，被劫往咸陽。
公元前296年，孤身被困三年以後，楚懷王抑鬱成疾，客死咸陽。秦王將懷王的靈柩送回楚國，楚國舉國悲痛，與秦斷絕來往。
楚人為故去的懷王舉行了盛大的招魂儀式。屈原受命寫下《招魂》，以俟楚懷王魂之來歸。
招魂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干，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兮！不可以托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兮！不可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五穀不生，叢菅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
（《招魂》很長，此是部分篇章）
這是屈原在三閭大夫任內所寫的最後一篇。
不久，他被罷免三閭大夫之職，並被頃襄王放逐沅湘。他從郢都出發，先到鄂渚，然後入洞庭。一路上，他走走停停，滿懷悲怨。
兩年後，他再被流放到更遠的荒僻江南。
在那裡，他留下瑰麗的《涉江》和《悲迴風》。
涉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崑崙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涉江》很長，此是部分篇章）
悲迴風
悲迴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萬變其情豈可蓋兮，孰虛偽之可長？……（《悲迴風》很長，此是部分篇章）
那時候，往日綠葉素容般的青春少年，已是五十多歲的蕭蕭老人了。他的一生已走過了大半，而他的祖國呢？
公元前281年，楚派使者聯絡諸侯各國，重新締結抗秦盟約，秦國聽說後，重兵壓境。
公元前280年，秦軍打敗楚軍，掠走上庸、漢水以北的楚地。
公元前279年，秦國大將白起攻占楚國西陵。
公元前278年，白起繼續南下，一路破郢都，燒夷陵，入竟陵，一直殺到洞庭湖。頃襄王被迫放棄郢都，把都城東遷到陳城。
五月五日，六十二歲的屈原懷石自沉於汨羅江而死，留下絕筆之作《惜往日》。
惜往日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而日娭。秘密事之載心兮，雖過失猶弗治。……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惜往日》很長，此是部分篇章）
他終於走了。從此他心裡的十萬個為什麼都不再需要答案。
天問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初作之？……（《天問》很長，此是部分篇章）
傳說，在死前，他和江邊的漁父有過一番對話。
他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漁父笑了，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人得學會變通，何必如此執著呢！」
二百年前，孔子聽過這《孺子歌》。
二百年前，陸通也曾經跟孔子說過：「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你夢中的聖賢之世，永遠不會再有了。你何必如此執著呢！」
痴人，總是一樣的痴。
屈原死後一年，宋玉和景差曾為屈原招魂，這篇《大招》，便是景差寫的招魂辭。
大招
青春受謝，白日昭只。春氣奮發，萬物遽只。冥凌浹行，魂無逃只。魂魄歸來！無遠遙只。魂乎歸來！……（《大招》很長，此是部分篇章）
兔死狐悲，宋玉和景差，又能支撐多久？
公元前249年，春申君黃歇架空楚考烈王，五十歲的宋玉被免去一切職務。這年，離屈原死已有三十年了，相同的際遇，又一次降臨到他的學生宋玉身上。
九辯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憯淒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廩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雁雍雍而南遊兮，鵾雞啁哳而悲鳴。獨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悲憂窮戚兮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九辯》很長，此是部分篇章）
宋玉是宋國的公子，因父子矛盾而出走來到楚國，做了屈原的弟子。「搖落深知宋玉哀」，從此，在中國文學裡，悲秋之情一直揮之不去。曹丕有《燕歌行》，曹植有《秋思賦》，庾信寫過「搖落秋為氣，淒涼多怨情」，杜甫寫過「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身世之愁、家國之恨，從此留在歷代文人的血脈里，每到秋來，倍覺惆悵。而它們最早的源頭，就來自這宋玉的《九辯》。
公元前222年，宋玉卒。
同年，楚國亡。
而秦楚的纏鬥並沒有結束。
公元前221年，六國畢，四海一，秦王贏政君臨天下。
又十五年，楚人項羽擊殺秦軍主力，完成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預言。又五年，在四面楚歌里，劉邦的大漢帝國代秦而立，一統天下四百年。
秦楚往事，這時才灰飛煙滅，隨風而去。
沉寂很久的阡陌上，久違的鈴聲再次伴著風聲遙遙而起。
那是大漢樂府的采詩官們，搖著木鐸，從遠方走來了。
說明一：
因為篇幅的原因，文中十八篇作品，大部分只選取了部分段落。
說明二：
❶、楚辭有兩個定義：狹意的楚辭，是指以戰國時楚國屈原的創作為代表的新詩體。廣義的楚辭，是泛指與北方文化體系同時存在的、以楚地為主流行的南方歌辭。
❷、黃帝生昌意、玄囂，昌意生高陽，玄囂生蟜極，蟜極生嚳，嚳生棄，因此輩份上來說高陽比棄要高出兩個輩份。
❸、《詩經》大約止於公元前600年的《株林》篇，《越人歌》的年代大概在公元前540-公元前529年之間。故他們的銜接處大概在公元前六世紀。
❹、《越人歌》中的鄂君，至今不明，本文取《破譯語言化石鄂君歌之迷》中的說法，傾向於認同鄂君是楚共王第四子（即楚靈王四弟），又名子皙，子晰，子析，公孫黑，黑肱，四化等。梁子湖，參考自《論鄂君子皙之鄂》。
❺、楚昭王熊壬，又名熊軫（珍）。
❻、本段記載見於《古詩源》引《孔叢子》。
❼、戰國時代的說法有兩種，一種是公元前475年－公元前221年，一種是從韓趙魏三家分晉開始算起直到秦始皇統一天下為止，即公元前403年－公元前221年。本文取後者。
❽、《大招》，作者未明，有屈原、宋玉、景差多種說法，本文取景差說。
❾、文中屈原作品的編年，均參考自任國瑞《屈原年譜》。
❿、《越人歌》出自劉向《說苑》，又名《榜紲越人歌》、《鄂君歌》。《渡伍員歌》出自《吳越春秋》，又名《漁父歌》。《楚聘歌》出自《孔叢子》，又名《大道歌》。《鳳兮歌》又名《楚狂歌》，出自《論語》、《莊子》。《襦子歌》也叫《滄浪歌》，出自《論語》、《孟子》等。
參考資料：
《史記》（作者：司馬遷）
《楚辭》（東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屈原年譜》（作者：任國瑞）
《楚風與楚辭》（作者：劉曉南）
《楚狂接輿身世、行跡斠考 》（作者：伏蒙蒙 曹辛華）
《論鄂君子皙之鄂》（作者：羅運環）
《破譯語言化石鄂君歌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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