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散文:我所認識的伊蕾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3-03T07:55:24+00:00

《打草時節》  選擇特卡喬夫兄弟的這張草圖,並不是因為這兄弟二人曾獲蘇聯「人民藝術家」稱號,是當今俄羅斯在世的頂級藝術家之一。


《打草時節》

  選擇特卡喬夫兄弟的這張草圖,並不是因為這兄弟二人曾獲蘇聯「人民藝術家」稱號,是當今俄羅斯在世的頂級藝術家之一。更直接的原因是這件作品現在的主人是中國一個名叫伊蕾的女詩人。

我和伊蕾認識很久了,大約在一九七七年,我們同赴河北省的一個業餘作者創作座談會,我們被分配在一個房間。那時我還在河北農村插隊,剛寫過兩三篇小說,伊蕾在河北一家具有保密性質的兵工廠當工人,已經是河北詩壇引人注目的新星了。回憶當初,第一次見面的伊蕾給我留下了極其鮮明的印象:苗條的身材,燙過辮梢的兩條過肩辮子,兔毛高領毛衣……這個組合系列在那個尚未開放的時代算得上是「先鋒」了。開會之餘,我們就在房間聊天。伊蕾長我幾歲,她顯得格外見多識廣。她為我背誦海涅和普希金的詩,哼唱舒伯特的小夜曲,並告訴我她的愛的秘密。她是那麼熱情奔放、坦誠透亮,那麼相信我這個與她初次謀面的人。她當然是滿懷詩人的浪漫,卻又不是那種不著邊際的縹緲。她的浪漫是以可靠的樸素做底的;她的奔放也不是虛張出來的,你領受到更多的是誠懇。

後來,在八十年代,她寫出了著名的長詩《獨身女人的臥室》。這首影響了當時一批女作家精神領地的長詩,我認為它至今仍舊是伊蕾無可爭辯的最好的詩,也是她給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壇無可替代的最明澄的貢獻。有時候我會讀一讀這首詩的某個段落,我被她內心的勇氣所打動,被她那焦灼而又徹底的哲思,她那乾淨而又詼諧的嘲諷,她那豪邁而又柔軟、成熟而又稚嫩的青春激情所打動。這就是伊蕾了,這是一個太純粹的因此會永遠不安的女人。

  多年之後伊蕾回到她出生的城市天津,當她作為《天津文學》的編輯認真向我約稿時,她的約稿信是短而富有詩意的,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我像愛我自己一樣地愛你……」她鼓動我把小說給她,我還是讓她失望了。後來她去了俄羅斯,在莫斯科生活了幾年又回到中國。這中間我們的聯繫一直不太多,我只是猜想,伊蕾出國最初的動機可能想賺些錢回來。以前聽她說起過她幻想著擁有自己的一所大房子,她在房前種許多玫瑰,然後不受生活所累盡情寫詩。幾年之中她和朋友通過做工藝品生意賺了一些錢,她對我說那實在是太辛苦的賺錢——而且正遇盧布貶值,她又無法將手中的盧布及時兌成美元。我見過一些她在莫斯科的照片,很多是她在房東家拍的。有一張是莫斯科的嚴冬她站在房東門口,她身穿羽絨服,肩挎「雙肩背包」,頭戴花色艷麗的大圍巾正準備出門去「辦貨」。她的臉紅撲撲的,真是颯爽英姿,和她另外一些略顯悽然和惆悵的表情判若兩人。我就在這張照片里看見了伊蕾骨子裡的倔強和執拗,還有她的許多不為人知的艱辛。

那麼,伊蕾就要過上住在大房子裡,種著玫瑰花盡情寫詩的理想日子了。可是她忽然把賺來的錢都買了俄羅斯油畫。對油畫並不內行的這位詩人在莫斯科一些朋友的陪同下,幾年之內乘火車、汽車——也許還有船,前往列賓住過、列維坦畫過的紅松林里的優美的「畫家村」一趟趟地拜訪畫家、「聯絡感情」。為了買畫,和那些大牌畫家做著討價還價。一定是她的誠懇打動了他們,她的純正的詩人氣質是容易和人溝通的。

二〇〇〇年夏天我在莫斯科時,見到好幾位伊蕾的朋友,比方俄羅斯愛樂樂團團長左貞觀先生,俄羅斯美術家協會第一書記、畫家薩羅明先生……他們告訴我,他們很喜歡伊蕾,喜歡她待人的友善和天真。所以她的運氣真不錯,幾年當中她買到了像特卡喬夫兄弟這樣的俄羅斯頂級畫家的畫作,並和這兩個老頭結下很深的友誼。當錢不夠時她就向國內的家人去借,弟弟妹妹的錢她都借過。不能簡單地把伊蕾這舉動解釋成自幼對俄羅斯藝術的熱愛,比方說我也是熱愛俄羅斯藝術的,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所有積蓄都拿出來買他們的畫。我不能不想,這個伊蕾,到底她還是個詩人,她的理智絕對服從著她的靈魂,甚至靈魂里凸現的一朵火花,然後就是不顧一切了。於是也才有了以後的一個屬於她自己的美術館——位於中國天津的卡秋莎美術館。

今年(二〇〇二年)五月伊蕾打來電話,告訴我,由她親自設計並監工的卡秋莎美術館已經開館了,很希望我能去天津看看。我為此專門去了天津,在南開區一條新建的文化街上,伊蕾站在她那小小的美術館門前迎著我。這是朋友慷慨借她的一套臨街住房,她布置了兩層展廳,約有二百平方米的面積。做舊的木地板,故意粗笨的仿橡木樓梯,厚重的窗幔,枝形吊燈,茶炊和織錦緞臥榻……一切都透著女館長伊蕾所造就的俄羅斯氛圍。最重要的當然還是屬於她的寶貴財富——一些當代俄羅斯畫家的油畫原作,包括特卡喬夫兄弟、梅爾尼科夫、法明、科爾日夫等人的作品。

這張《打草時節》的草圖赫然懸掛在卡秋莎美術館二樓展廳一個惹眼的位置,和後來畫成的成品相比,它更多一些自然的激情和生命的真實狀態,勞動著的人和大自然親密接觸時那種無顧忌的奔放,被兄弟兩人表現得自由而又充滿詩情。成品之後的《打草時節》構圖也許更嚴謹,人物的細部刻畫也許更到位,但在整體上卻失掉了草圖里洋溢著的畫家有感而發的才情——它變得像一篇「命題作文」了。畫中人物被「擺」的痕跡也十分突出,幾個勞動婦女好像知道自己被畫,都有些「作態」。這就是有時候成品代替不了草圖的一個最好說明。為什麼觀眾和收藏者不願漏過名家的草圖呢?在草圖上,我們往往能夠更準確地捕捉到畫家最率真的感情和最無功利之心的自由筆觸。

特卡喬夫兄弟是嚴格繼承了俄羅斯現實主義油畫傳統的一代畫家,由於獲得過國家獎金,他們去過義大利和法國寫生。他們在顏色上謹慎地受到過法國印象派的影響,但他們的可貴在於他們那純樸而真摯的俄羅斯情感,對土地、母親、勞動和家鄉飽滿的愛。蘇維埃時期他們的某些作品受到過指責,他們塑造的一些母親形象被認為過於沉重,缺乏昂揚的笑臉。我想兄弟二人還是有著自己的主意,他們尊重內心的感受,他們基本上做到了藝術上的誠實。很多人好奇他們如何共同作畫?因為一個人不可能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原因也就在此吧,他們溝通和相融的能力,加上他們的不同,一定使他們能夠互相激發或互相「打倒」,再從中獲得雙倍於常人的力量,儘管最終他們沒有找到獨屬於自己的形式。

以當今世界藝壇對藝術家的定位,俄羅斯繪畫並沒有很高的地位,我在有些文字里也試著表述了造成這些的並不都是偏見的原因,俄羅斯繪畫絕不像俄羅斯文學對世界文壇那般重要。中國畫家包括中國作家喜歡他們或許有著十分複雜的歷史緣由。我沒有和伊蕾探討過她對俄羅斯以外的畫家的看法。也許這對今天的卡秋莎美術館不是最重要的,伊蕾靠了自己的浪漫激情和孤注一擲的艱苦努力,實現了她童年的一個夢想,實現了她親近俄羅斯藝術的願望,這就是一個最確鑿的事實。這世上的人能夠在有生之年實現童年夢想的畢竟還是少數吧,伊蕾你說呢?

伊蕾說:「我要把俄羅斯油畫的展覽和收藏進行到底,讓我的親人、好友,讓每一個陌生的愛好者分享。我想常年舉辦俄羅斯畫家展覽,讓更多的俄羅斯畫家來到天津,讓天津成為他們知道和想來的地方。」

當夜晚來臨卡秋莎美術館閉館之後,伊蕾和我在館內的小客廳喝著紅茶聊天。她很疲憊,卻兩眼放光,使我又一次想起她在莫斯科房東家門口那張出發前的照片。這時就聽見她說,她已經開始學習畫油畫了,看畫看得她不過癮了,她要親自畫,並且還動員家裡的親人學油畫。因為是朋友,所以我幾乎要用最民間的一個形容來說伊蕾了,她簡直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油畫是那麼好學的嗎?那得有科班出身的基本功啊。我說出了我的懷疑,伊蕾說:「所以我才要學啊。」我不得不再次感嘆:這就是伊蕾了,這個看上去有些疲憊的瘦弱的詩人、藝術品收藏家,你坐在她的奮鬥許久好不容易剛開張的畫廊里,你實在不知道她又會有些什麼新想法。唯一使你不懷疑的是,這個人她會不聽勸告地去實踐她的新夢想。住在自己的大房子裡種著玫瑰花寫詩,在今天的伊蕾看來,可能已經是一個太小的、太微不足道的願望了。

我們從卡秋莎美術館裡出來已經很晚,我獨自站在門外,看伊蕾在門裡逐一關燈並認真操作牆上的報警器,格外想起她在今後諸多的不容易。我祝福伊蕾,並願意相信,幸福和活力就在這諸多的不容易里吧。

二〇〇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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