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楨現在有了新困惑：「職場女性為什麼不敢懷孕？」她在節目中提到，自己認識的一位女合伙人懷孕期間沒有休一天產假，分娩當天還在辦公室工作，發現羊水破了之後才被送去醫院。這位女合伙人分娩七分鐘後，全組就收到了她回復客戶的郵件。
梅楨
李浩源與李晨
何運晨
計程車龜速前進，梅楨向車窗外張望，雨越下越大。早尖峰時段上海交通擁堵不堪，她眉頭微皺，臉上滿是焦急，不斷翻看手機查找路線。她改變了計劃，脫下後跟近5厘米的高跟鞋，在地鐵站里狂奔，一頭扎進擁擠的人群。上午10點30分，實習第二天，她遲到了三十分鐘。
帶教律師王劍峰遞給李浩源一份文件，讓他複印八份。李浩源在複印機前徘徊了一分鐘，摸索這台機器該如何使用。在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念到大四，他第一次自己複印文件。進入律所實習前，他有些緊張，又很激動，特地向在律所實習的同學請教了一番。
第一次課題發布後，何運晨在電腦文檔里敲下了幾頁字，坐在對面的李晨才寫了短短三行。李晨快速翻閱著資料書，嘆口氣，按了按腦袋。他有些頭疼，倒數第一的成績又令他心生沮喪。第二次課題要參與辯論，他熬夜記誦稿子，正式開始時依舊慌了神。接連兩次職場表現不理想，他在帶教律師面前哭了起來。
四位帶教律師和八位實習生第一次聚餐，年輕的面孔顯得拘謹而膽怯。他們不知道怎麼分配座位，也不知道說什麼來活躍餐桌氛圍，言語行動透露著局促不安。筆挺的西裝和精緻的套裙，掩飾不住他們在職場飯局上的緊張。
實習生的悲喜被鏡頭一一記錄，這些是職場類真人秀節目《令人心動的offer》（註：以下簡稱《offer》）中的場景。八位法學院學生通過在律師事務所為期一個月的實習生活，親歷撰寫法律分析報告、討論案件焦點、會見委託人、刑事辯護、法律援助和現場取證等律師工作，競爭兩個留用名額。這些在職場歷險的「小白」滿懷期待，自然也充滿焦慮。
「用有力感去消除這種無力感」
填報高考志願時，母親建議何運晨選擇醫學類專業——醫生是符合他理想的職業。「能夠與人交流，在交流過程當中，如果能夠獲得一些價值的實現，或者直接幫助到別人就更好。」他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很遺憾，他與醫生職業失之交臂，轉而選擇法律專業。在他眼中，法律與醫學具有共通性。
何運晨的第一次實習從法院開始。他想體驗朝九晚五的公務員生活，但發現這份工作並非如自己所期待。在具體法律問題的溝通上，法官不如律師和當事人走得近。成為律師的志向，在他心裡埋下種子。此後，他的三次實習均在律所。真正接觸法律工作之後，無力感卻不時在他心頭升騰。
《offer》第五期，帶教律師們帶著八位實習生走出工整的律所，深入安徽農村。實習生們分成兩組，為村民提供法律援助。
安徽農村法律援助
法律援助制度要為經濟困難或面對特殊案件的當事人無償提供法律服務。1995年11月9日，中國首家政府設立的法律援助機構——廣州市法律援助中心成立；次年12月18日，司法部法律援助中心成立。根據司法部數統計，2018年，村居法律顧問的覆蓋率已經高達99.9%。
何運晨組需要處理贍養義務糾紛案，得幫助兩位年邁老人解決與兒子的矛盾。由於贍養費爭議，兒子許久未曾探望老人，老人的訴求卻正是希望兒子回家看看自己。這一天正值中秋，何運晨組撥通兒子的電話，試圖讓雙方聊聊心結。自實習以來，這起糾紛案讓他最深切地感到無力。
「我會發現很多家庭問題，法律沒有辦法解決，沒有辦法介入，沒有辦法干預家事運轉。我越認識到這點，就會覺得自己原來對於法律的一種信仰可能太漂亮了。法律不能解決所有社會問題。」何運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職場體驗讓他開始審視原先的主張與堅持，想法上更加務實。
李浩源也體悟到同樣的無力感。在法院工作的朋友曾向他提及一樁三十年前的舊案，當事人是一位老奶奶，歷經起訴、上訴和申訴，仍沒有得到完滿的判決結果，拿著卷宗不停嘆氣。朋友的講述令他深有觸動，但他仍舊錶現得樂觀：「等將來大家有實力的時候，用有力感去消除這種無力感。」
李浩源的父親是一位法官，父親的朋友中也有很多律師、檢察官等法律工作者。他從小聽大人們聚在一起討論法律問題，潛移默化中多少影響了志願選擇。參與《offer》為他帶來第一次實習經驗，他相信走出書齋才能檢驗自己的所學所知，感受法律的生命力。「聽別人講，永遠是別人的想法。但是，前方是什麼？巧克力是什麼味道的？自己打開盒子嘗嘗才知道。」
安徽農村法律援助
安徽農村法律援助
「我也很怕別人說我配不上」
何運晨曾在一個晚上向二十多家律所投遞簡歷，尋求實習機會，幾乎沒收到回音。他本科就讀於浙江工業大學法學院，保送進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攻讀研究生。這次不美好的「海投」令他困惑：「不知道簡歷被刷到底是什麼原因。是因為學校不夠好，學校排名不如其他人？實習經歷不夠，經驗不如別人豐富？」
教育部預計，2019年全國普通高校畢業生為834萬人。畢業生人數不斷增加，就業環境卻不容樂觀，招聘依舊存在隱性歧視。近年，部分招聘信息會具體要求畢業院校和學歷，比如畢業於985、211院校，具有全日制碩士研究生學歷，甚至要求碩士生和博士生本科也畢業於985、211院校。
中國曾有「五院四系」之說，是對五所政法院校及四所大學法律系的合稱，它們的法律學科在中國法學教育界享有重要地位。「五院」指北京政法學院、西南政法學院、西北政法學院、中南政法學院和華東政法學院（註：現分別為中國政法大學、西南政法大學、西北政法大學、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和華東政法大學），「四系」則指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吉林大學和武漢大學的法律系（註：現均已改稱法學院）。
何運晨認為，來自「五院四系」的同學或許在投簡歷、面試階段有優勢，但真正進入實習或工作，比拼的還是能力。「到了一個平台之後，其實大家更看重的不是你的學歷，而是你能不能把一件事情幹得漂亮。我遇到的人也鮮少說是哪個學校畢業的，有天然的優越感。每一次工作幹得怎麼樣才是最重要的。」他向南方周末記者總結。
梅楨正在北京大學法學院攻讀博士。因父母在國外經商，她高三便前往澳大利亞，19歲從澳大利亞邦德大學畢業，後來考取北京大學法學院研究生，回國讀書。她感受到名校「招牌」在尋求實習、工作機會時的優勢，但認為它是一把雙刃劍。
「別人看到你是北大畢業的，肯定對你的期待會特別高，對你犯錯的容忍度可能更低，如果犯了一點錯誤就會被無限放大，這個時候外界也會對你有一些質疑，然後自己就會把這些質疑聲放大。我也很怕別人說我配不上。」梅楨說。
「她歇了，不一定就能再回來了」
《offer》第一期，梅楨便坦承自己已婚。她的朋友圈背景是和丈夫「b哥」的婚紗照，一襲白色婚紗，溫婉動人。她長著一張「娃娃臉」，採訪當天身著白色短袖衫和牛仔褲，緊張時大眼睛就眨巴起來。
生活中是太太，學習中是博士，工作中是律所實習生，三重身份該如何平衡？面試時，帶教老師徐靈菱向梅楨提出這個問題。她的回答里，工作被放在首位。
「我有其他的朋友，她們的老公就覺得應該更注重家庭，先把老公照顧好了，你才能考慮工作。我的丈夫沒有給我提出要求，挺支持我去工作，包括我讀博，做什麼他都挺支持我的。」梅楨的臉上掩藏不住幸福。
但梅楨有了新困惑：「職場女性為什麼不敢懷孕？」她在節目中提到，自己認識的一位女合伙人懷孕期間沒有休一天產假，分娩當天還在辦公室工作，發現羊水破了之後才被送去醫院。這位女合伙人分娩七分鐘後，全組就收到了她回復客戶的郵件。
梅楨擔心懷孕會影響事業發展，而這是職場女性普遍抱有的焦慮。
2013年，papi醬（註：本名姜逸磊，在《offer》中擔任加油團成員）考回中央戲劇學院攻讀碩士，時年26歲。她曾計劃繼續攻讀博士並在考博期間懷孕，因為顧慮懷孕影響讀博士和寫論文，又擔心畢業後自己年近三十歲在職場上缺乏競爭優勢，最後放棄了讀博念頭。她在節目中坦言，很羨慕梅楨能在26歲左右博士畢業。
Papi醬有一位朋友懷孕八個月，仍堅持工作，絲毫不敢停歇。Papi醬直接問朋友的老闆為什麼不讓她休息。「她歇了，不一定就能再回來了。」老闆淡淡地回應。
智聯招聘發布的《2018年中國女性職場現狀調查報告》指出：「平均而言，女性投入家庭的時間比男性高15%，而投入工作的時間比男性少9%。在步入婚姻後，女性相較男性而言，工作時間並未改變，但是投入家庭的時間卻在不斷增加。73.8%的職場人認為其所在公司高管中，大部分為男性；處在婚育階段，被動失去晉升這一客觀因素仍然是女性區別於男性在晉升路上最大的絆腳石，也是最難以解決的因素。」
即便女性對家庭經濟的貢獻已經達到35%，但世界經濟論壇剛剛發布的《2020年全球性別差距報告》仍顯示令人失望的事實：2019年，徹底消除性別差距所需的時間縮短為99.5年。如今，在衛生、教育、職場和政治等領域，男性和女性難以在有生之年實現性別平等。
南方周末記者 曹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