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有這樣一位諾獎作家,他成名於20世紀30年代,獲獎時已84歲高齡。
1984年的諾獎頒獎詞稱讚說, 「他那饒富新鮮感、官能之美和豐沛原創性的詩作為人類的頑強不屈和多才多藝提供了自由無羈的形象」。
他出生在一個人口數量不多卻熱愛購買詩集的國家。
米蘭·昆德拉說他「將捷克的民族之魂書寫到極致」。
他是捷克詩人雅羅斯拉夫•賽弗爾特。
Jaroslav Seifert, 1901-1986
獲獎那年,他是30年代崛起的捷克詩人中唯一仍在世的,是捷克現代詩壇上的「首席長者」,也被視為在多數西方國家已式微的一個文學類型的象徵——詩歌的象徵。
捷克的讀者如此熱愛他,當他病重之時,群眾自發性地聚集在他屋外,安靜地站著,表達關懷與敬意。而他也將自己的一生獻給捷克,讚嘆「世界美如斯」,面對戰爭的入侵,他依然保持豁達心境,毫不在意自己可能失去自由。期間還寫下一首對美食嚮往的詩作,如今讀來也十分有趣:
我們也要吃豬肉白菜卷,
晚餐有瓤牛肉或者辣子肉丁。
我們也要喝勃艮第葡萄酒,
吃醃漬鰻魚。
我們的信念堅定不移、牢不可摧,
有一天我們也將安靜地
坐在桌旁,面前放著瑞士乾酪,
經歷了多少痛苦、貧窮,
今天在大地的豐盛恩施中
我們也要選取最可口的美味佳肴,
熏鮭魚、小香腸、一桶一桶魚子醬......
等等、等等。
詩作背後,是一個詩人豐富而坎坷的人生。藉由近期新譯本《賽弗爾特詩選——唯有愛情不滄桑》的面世,今天夜讀,讓我們走進賽弗爾特的文學世界。
我求瞬間即逝的短暫喜悅……
——閱讀賽弗爾特
文 / 陳黎
賽弗爾特於1901年9月23日出生於日什科夫(Zizkov),布拉格近郊的一個工人階級居住區。終其一生,他喜歡回憶在此度過的那段童年——多戶合住的公共住宅,鐵道,陽台,酒館,特有的方言或俚語。他的父母雖窮,但並非衣食匱乏,尚有能力供賽弗爾特進入中學就讀,賽弗爾特和他們感情很好。他中學未畢業即離開學校,開始記者生涯,投身文學。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尚未結束之時,少年賽弗爾特就寫出了他的第一首詩。在其早期詩集《信鴿》(Poštovní holub, 1929)、《裙兜里的蘋果》(Jablko z klína, 1933)、《維納斯之手》(Ruce Venušiny, 1936)中,賽弗爾特顯現了他對聲音之美的獨到運用:他的詩濃度高,具有歌一樣的特質,注重聲音的諸多面向(聲調、韻腳、諧音和頭韻)。他詩的主題聚焦於人生普遍經歷的「失去」:隨歲月的流逝體驗到的童年的失去,以及即便在人生最熱情充沛時刻也不時閃現的死亡的蹤影。「失去」存在於每一個人生轉折處,但每一次失去都意味著復甦的蒞臨,此種復甦不啻是一項禮物,即便它也終將消失。《歌》一詩可說是此詩歌態度的典型之作:
揮一揮白色的手帕,
在我們道別之時;
每天總有事物消逝,
總有美好的事物消逝。
信鴿振翅撲擊長空,
歸返;
無論希望滿載或落空,
我們都會歸返。
擦乾你的淚水,微笑,
即便眼睛浮腫,
每天總有事情發生,
總有美好的事情發生。
1930年左右,賽弗爾特精湛的如歌的技巧到達巔峰。他使用規則的分節形式,精巧的押韻,和反覆出現的迭句。此一時期他最喜愛的詩作題材是女人的溫柔美麗以及愛情的短暫易逝:「而那只是我嘴邊的風罷了,/我若想在它掠過時/抓住它無形的衣衫,/將是徒勞。」(《一百次無事》)
1939年3月,捷克斯洛伐克的剩餘領土被納粹軍隊占領。賽弗爾特在德國占領時期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出版了三本詩集——《披光》(Světlem oděná, 1940),《石橋》(Kamenný most, 1944)和《一頭盔的泥土》(Přilba z hlíny, 1945)——鼓舞國人剛毅、有尊嚴地存活下去。他的詩表達了對祖國、對布拉格、對捷克語言的愛,贏得捷克民眾的肯定。在1939和1945年間,他儼然是非官方的國民詩人。為了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烈士們,他寫下《給布拉格》:
儘管只用言語表達,我是如此深愛著你,
我最美麗的城市,當你掀開整個
斗篷,綻露出你紫丁香的嫵媚;
那些持刀拿槍者留下更多對你的描述。
是的,它們很豐富,令我們動容落
淚﹐日日,為我們的麵包添加鹹味。
我們耳中響起死難者的聲音,
死難者們正義、譴責的聲音。
他們躺在市街的人行道上,
直到我入土前,我將永感
羞愧,那一天未與他們同在。
輝煌的城市,勇者中的勇者,
你將恆久銘記於人類的歷史上:
那一天彰顯了你的美與榮耀。
他高唱《故鄉之歌》:
美得像陶瓮上一朵燒繪的花
是我的祖國,我的故鄉,
美得像陶瓮上一朵燒繪的花,
芬芳有如你剛剛切開的
可口麵包卷上的糕屑香。
無數次感到沮喪,失望,
你還是重新回到它的懷抱,
無數次感到沮喪,失望,
你還是回到這豐饒美麗之土,
這窮如採石場春天的地方。
美得像陶瓮上一朵燒繪的花,
沉重沉重得有如我們的內疚,
——我們無法將之淡忘。
當最後的時刻來臨,她
苦澀的泥土將是我們的眠床。
戰後,賽弗爾特因重病潛沈十年,但是他病癒後以令人驚異的全新詩風復出文壇。在詩集《島上音樂會》(Koncert na ostrove,1965)以及後來的詩作中,他捨棄先前歌謠式(有時易流於矯揉)的聲調、押韻和比喻,改採簡單、無修飾、敘述性,但不時迸現靈活動力的自由詩。《戀人們,那些夜晚的朝聖者……》一詩即是佳例。此詩描寫一對戀人夜間野外幽會,詩人將其喻之為「夜晚的朝聖者」。這首賽弗爾特六十幾歲之作,可謂古今最美情詩之一,語言幽默而不雕琢,全詩想像力華美,極富情趣。詩人將閃閃群星比做是神祇偷窺人間的鑰匙孔,真是妙喻:
戀人們,那些夜晚的朝聖者,
從黑暗走進黑暗
到一個空的長凳,
把鳥兒們弄醒。
只有老鼠們——與柳樹下
池塘邊那隻天鵝為鄰——
偶而會打擾到他們。
點點鑰匙孔在天空中閃閃發光,
而當一朵雲將它們遮住
有人手觸門把,
一隻期望窺見某樣秘事的眼睛
徒然凝視著。
——我不介意打開那扇門,
只是我不知是哪一扇,
而且我怕不小心看到什麼。
......
《世界美如斯》
楊樂雲 / 楊學新 / 陳韞寧 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
1981年,他的捷克語版回憶錄《世間眾美》(Všecky krásy světa)出版。此時,年邁的賽弗爾特因病痛必須多次進出醫院,因此他後期詩作里(譬如《如果一個人能夠告訴自己的心……》《夜間的黑暗》《自傳》《手腕上的花環》《一封未完的信》《給畫家歐塔.雅納切克的詩》等詩)經常觸及死亡和孤寂,語調變得深沉、憂鬱,且帶悲觀、虛無色彩。年輕時的賽弗爾特曾在《變形記》一詩里戲謔、魔幻地說:
沒有棍棒,老年就殘廢無力,
而棍棒能變成任何一樣東西
在這無止歇的奇異的遊戲,
也許變成天使的一雙翅翼,
此刻張得很開,欲騰空飛行,
無形,無痛,像羽毛一樣輕。
而年老的賽弗爾特在《皮卡迪利的傘》一詩里悲涼地說:
但若要對抗宇宙
一把脆弱的傘又有何用?
更何況它不在我手邊。
仿佛夜行的蛾在白日
依附著粗糙的樹皮,
我受夠了
這樣緊貼地面
一路前行。
......
我畢生都嚮往
自由。
終於發現了通往自由
之門。
就是死亡。
詩的語調或許有變,但經歷兩次大戰、國家被占領、生命受威脅、人性尊嚴受摧殘的賽弗爾特依然展現苦中尋樂、為更美好的生存而努力的信念。
1984年10月獲得諾貝爾獎後,全世界的目光終於轉向他。來訪的電視團隊和報社記者絡繹不絕。他繼續寫詩,但因病毒性肺炎再度住院。他的英譯詩選編譯者、康乃爾大學教授喬治.吉比安(George Gibian)描繪最後一次到賽弗爾特病房探視他時,賽弗爾特像往常一樣機靈、有活力、和藹可親。他對許多事情都很感興趣,無論遠近。他講述他在布拉格、在巴黎、年輕時和近日所遇到的趣事和劫難。正是這樣的賽弗爾特,才能從另類角度寫出《哈雷彗星》這般有趣的詩——一般人站在地面仰望星空,他則攀升到太空的高度俯視星空和人間:
下方地平線上的教堂尖塔
看似用亞銀鋁箔紙
剪出的圖案,
而星星在它們上方浮潛。
1986年1月10日,賽弗爾特去世。捷克失去了它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所孕育的傑出詩人群的最後一名成員。他不是短暫划過詩壇的流星,而是留名世界文壇的恆星。
選 自
《賽弗爾特詩選——唯有愛情不滄桑》
雅羅斯拉夫·賽弗爾特 著
陳黎 / 張芬齡 譯
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12月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來自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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