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先生散文:四月的泥濘

讀寫探秘 發佈 2019-12-29T05:13:38+00:00

初到新疆生活的人,面對化雪季節的新疆的泥濘,實感驚心動魄。在烏魯木齊和一些北疆城市,冬天的冰雪就夠驚人的了。一層又一層的積雪,使公路變成了夾層冰道。汽車與自行車的車輪在冰道上刻印下了千道萬道冰的轍溝,轍溝重疊、並排平行或者縱橫交 錯。


初到新疆生活的人,面對化雪季節的新疆的泥濘,實感驚心動魄。

在烏魯木齊和一些北疆城市,冬天的冰雪就夠驚人的了。一層又一層的積雪,使公路變成了夾層冰道。汽車與自行車的車輪在冰道上刻印下了千道萬道冰的轍溝,轍溝重疊、並排平行或者縱橫交 錯。它似乎有一種象徵的意味,人生的道路就是這樣錯綜繁複而又難離舊道。歧路不僅亡羊,歧路亦常翻車。騎自行車最要緊的是不要使前輪陷入車轍溝,那種"重蹈舊轍"的結果一定是車把的"僵化"與自行車的翻倒。也有時候天可憐見,硬邦邦,歪歪斜斜的車打著滑衝出了小溝,像表演"醉車"--即醉漢騎車的特技一般,我們又可以騎車冰上行了。比起轍溝來,冰面的光滑反倒成了第二位的威脅了。滑就滑,倒就倒吧,車照騎不誤,雖然時而有某某人摔成了粉碎性骨折的消息。等到真粉碎了,也就不怕冰路了。

終於三月到了。三月下旬便開始化凍。天!大街小巷都變成了泥塘。穿上套鞋似還不夠,在伊犁,必須穿上高膠靴。到了四月,泥濘更加透徹,雖然穿上了高膠靴,褲子上仍然會沾上泥巴。特別是一旦汽車駛過,泥點會濺到臉上、頭髮上、身上。你咒罵司機,司機又咒罵誰去呢?走在泥濘里,膠靴發出的不是噗噗的泥聲,而是從泥里抽出靴子時造成瞬間的真空、空氣與泥形成的氣泡破裂,然後稀泥又填補了真空所發出的呱呱呱的聲音,像是江 南夏日的蛤蟆叫。

泥濘中,土路上被馬車和汽車軋出的轍印則更深重巨大,它不再是冰雪上的小溝小路,而是,簡直是一條又一條的河道、河床 !誰能想像,在這樣的路上還能開汽車、趕馬車、走行人乃至騎自行車呢!有時在將干未乾的這樣的河道里騎自行車,腳蹬子蹬到了已乾的"河岸"上,蹚起了塵土,磨壞了鞋底子……

在烏魯木齊的一些巷子裡,也有這樣的泥濘河道奇觀。所以當七十年代初期,烏魯木齊提出"出大力流大汗,定叫馬路見青天"的口號,清除淤泥,露出巷子裡的柏油路面。那時,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從來沒有想到這厚實的泥濘下面,竟沉睡著瀝青路面!我從沒想過,這些巷子竟修過柏油路。"這是怎麼回事?"我迷惑了。"有拆修房屋的,把老房土老牆土傾倒在路上,這樣,就把路面蓋上了。""老新疆"如是回答。是嗎?我仍然覺得難以置信。有了好路卻又莫名其妙地把它掩蓋起來,那怎麼可能呢?

見到那些北京上海的大城市的養尊處優的青年的時候,我禁不住想:讓他們去新疆見識見識吧,哪怕只見識一下四月泥濘,他們就會懂得建設的不易,走路的不易,管理的不易,春天的不易,一切不易的不易了。艱難,這不正是我們每個人的必修課嗎?泥濘,這不正是通向日暖風和的盛春與初夏的必由之路嗎?這些大城市的孩子們未免活得太輕鬆太舒服了,他們上哪裡了解"國情"去?上哪裡結合實際去?如此這般,不知道這樣想是否也有點"紅眼病"的前兆。

據說現在已經沒有這麼多泥濘了。烏魯木齊各單位承包皮門前的道路,不令雪積,不令冰就,到了化雪天氣無雪可化,也就無泥可濘了。至於伊犁,像阿合買提江 路之類的大土路,早已鋪上了瀝青路面,即使翻漿也成不了條條大河的河道了。鄉下的土路呢?該是依舊吧?高輪牛車(二軲轆)可能正是為了適應泥濘的與多渠道的路面而製造出來的,如果車軲轆小一點,陷入沒入泥中渠中,不就更麻煩了嗎?農村,世界上正因為有農村,懷舊的溫 馨才有所寄寓,歲月的無情的沖刷之中才保留了幾個安全的小平台。真沒了泥濘,還能算新疆的春天嗎?

而不論大的泥濘也罷,愈益減少的泥濘也罷,經過了化雪季節,新疆的盛春初夏是極為美妙的。待到百花盛開樹葉紛披的時候,待到過五一國際勞動節的時候,不論有過多麼嚇人的泥濘,一點影子也不會留下了。一切都會變得清清爽爽,利利落落。到那時候你向一個外地人介紹烏魯木齊或者伊犁的四月泥濘,說不定他以為你是在危言聳聽或者"踩乎"邊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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