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的不朽」這個問題上,那些名垂青史的作家都是怎麼想的?| 此刻夜讀

文學報 發佈 2019-12-29T06:38:19+00:00

文學報 · 此刻夜讀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圖畫書界奧斯卡」人不能永生,卻能經由各種方式獲得不朽:成為英雄的不朽、以藝術品傳世的不朽,在歷史重要轉折點發揮作用的不朽,等等。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圖畫書界奧斯卡」

人不能永生,卻能經由各種方式獲得不朽:成為英雄的不朽、以藝術品傳世的不朽,在歷史重要轉折點發揮作用的不朽,等等。

文學與不朽,自然是相連的——沒有一位作家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長久流傳下去,但希望作品流傳下去,和希望自己的名字連同作品那樣不朽,卻是有高下的。後者顯然更為現實,也有「投機」之嫌疑。

對於不朽,文學家們是怎麼想的?今天的夜讀,華裔作家哈金和我們一同聊聊這個問題。

文學與不朽

哈金 | 文

該文為作家哈金在休士頓美南

新聞大禮堂發表的演講

《文學與不朽》是一個很嚇人的題目,但我們不得不面對。其實,不朽是文學中最古老的話題之一,也是一個永恆的話題。

所謂不朽是指人在肉體消失之後,生命仍能延續下去。從廣義上說,不朽有兩種:宗教的和俗世的。宗教式的不朽指的是靈魂的不朽。

俗世的不朽多是社會性的和歷史性的,是指死去的人仍活在人們的心裡,仍在人世間留有蹤跡。壯士們保家衛國,捐軀疆場,留下英勇的故事;好官們築路,辦學校,建電廠,修水利;這些都是通向不朽的途徑。

對於普通人,還有另一種不朽可尋;用《伊里亞特》中的武士西泊洛可斯的話來說:「人像樹葉,風將樹葉吹落到地上,但春天一來,活著的枝幹又發芽吐葉」。這個比喻是說人死了但還有自己的孩子,仍能通過子子孫孫而綿亘不絕。

藝術的不朽則不同,雖然也屬於俗世的範疇,但它基本上是個人的所作所為,藝術家的生命被溶入一件優秀的作品中,一旦這個作品成為某個傳統的一部分,它就呈現出永恆的生命,它的作者也就不朽了。

曹丕在《論文》中說: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辱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瀚墨,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名聲自傳於後。

據我所知,在世界文學史上這是關於不朽的最精闢的論述。它強調中國社會文化中除了立功和立業之外的另一種追求,就是立言,就是文學創作。文學的功能不光是「興觀群怨」,它的另一個更重要的功能是「存」。真正優秀的作品能夠把人物的感情和思想鮮活地保存下來,使其傳之久遠,從而也使作者的名聲長在。這種「存」的功能是文學本身的力量,不依賴權勢,跟作者的肉體生命的長短也沒有關係,它還可以解釋作家寫作的動機。文學創作的目的不是為民請命,不是為誰樹碑立傳,而是要在紙上不朽,要使作家自己的生命有所延續,使自己的「名聲自傳於後」。這是為什麼杜甫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是為什麼普魯斯特要在紙上追溯流逝的時光。我們的古人從來不隱諱自己對不朽的思索和追求。他們常用不朽來作為衡量作品的尺度,讚美他人的作品時會說:「萬古千秋五字新,」或說:「不廢長江萬古流」。

《不朽》米蘭·昆德拉作品 上海譯文出版社

中國古典作家對不朽的追索比西方作家更為執著,而西方作家一直在面對不朽這個話題。米蘭·昆德拉的最後一部用捷克語寫的小說就叫《不朽》。

美國華裔詩人李立揚公開講:「我只需要一首詩來使自己不朽,但我還沒有這樣的詩。」有一回我聽見一位知名的黑人女作家興奮地對一屋子聽眾說,她的作品被一些大學用作課本了,這樣她就「相對的不朽了。」其實,美國大學中的課本是常換的。雖然,這位小說家不夠「深沉」,但她對不朽的追求溢於言表,那真是她的心事。也就是說,她在認認真真地寫作是為了長遠的名聲。

而不是用什麼獎項,要用不朽,來作為衡量作家的標準,或什麼名氣。

索忍尼辛

俄國小說家索忍尼辛的長篇小說《第一圈》中有一個有趣的片斷。兩位連襟戈拉克霍夫和尹諾根倜相聚在他們身為將軍的岳父家中;戈是大名鼎鼎的作家,而尹是眼光犀利的批評家。他倆談起文學,尹對戈說:「我很欣賞你,我自己的方式來問你一個問題:你想過沒有,想沒想過自己在俄羅斯文學中的位置?畢竟你現在已經出了六卷全集,已經三十七歲了,在你這個年紀,普希金的生命已經結束了。你不存在這種危險,儘管如此,你仍無法逃避」你是誰「這個問題。你給予了我們這多難的時代哪些思想?當然了,除了那些由社會現實主義所提供的、無人質疑的說法之外。」

《第一圈》索忍尼辛 作品 群眾出版社

戈拉克霍夫臉上的肌肉捲起細小的漣漪,「你戳到了我的痛處,」他說,他兩眼瞪著桌布。「哪一個俄羅斯作家不曾想秘密地穿穿普希金的晚宴上衣,或托爾斯泰的襯衫。戈拉克霍夫已經榮獲史達林文學獎了,下一步該做什麼?真奇怪:他名滿天下,卻沒有不朽。

請注意索忍尼辛在此是用不朽,來作為衡量作家的標準,而不是用什麼獎項,或什麼名氣。這個插曲說明作家們一般心裡都明白眼下的名聲往往是不堪一擊的。真正的作家必然要考慮如何達到不朽,雖然很少有人願意把機關說破。索忍尼辛在此也指出了怎樣才能獲得不朽,就是通過在俄羅斯文學體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就是說他間接地回答了杜甫的「得失寸心知」的問題。「文章千古事,」我們都明白這個道理,但憑什麼杜甫能那麼自信地說「得失寸心知」呢?憑的是他心中有個文學體系,憑的是用前人不朽的作品,來作為衡量不朽的尺度。

索忍尼辛在他的自傳中說,在帕斯捷爾納克獲得諾貝爾獎之前,蘇聯作家們並沒聽說過諾貝爾獎。顯然,他們的文學有自己的天空和星座,憑自己的體系足以讓蘇聯作家們面對不朽這個問題。相比之下,現、當代中國文學還沒有形成這樣強大的體系。不過這沒關係,文學不是僅以族群和語言來分界的,契科夫的小說不只是為俄羅斯的讀者寫的,也是為你寫的,也是為我寫的。你所最熱愛的作家和作品才是你真正的傳統。所以,每一個嚴肅的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都應該面對不朽這個問題,都應該構築自己的文學譜系,都應該想像自己在該傳統中要爭取什麼樣的位置。如果不去這樣想,那就找不到努力的方向,而沒有方向的寫作則是沒有意義的寫作。

也許有人會說,不朽往往在不朽之外。文學史上的確有些作家憑一首小詩或一個短篇就做到名傳久遠。甚至有些不是作家的人也能偶爾寫出千古絕唱,比如漢朝的武將曹景宗輕易地就做出「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的渾壯之句來。

《摸彩》雪莉·傑克遜作品 人民文學出版社

美國作家雪莉·傑克遜用一個小時就寫出了《摸彩》那篇名著;她的書已經很少有人讀了,但就憑那個短篇她的其它著作從未絕版。還有的作家比較容易地就獲得了不朽的位置,並不是因為其作品卓越,而是因為他們出現的時機恰當,比如胡適和個別朦朧詩人便是如此。但對絕大多數作家來說,不朽只能通過艱苦認真的勞動來取得。實際上,「取得」這個詞並不恰當,我們往往努力了一生,也許到頭來仍一無所獲。也就是說,對不朽的追求倒更像是一場賭博。即使贏了,最終也不過是在圖書館的書架上占據幾寸或最多一兩尺地方,一年中有三五個讀者翻翻你的作品。這也就是大多數優秀作家的所能企及的不朽了。真是「寂寞身後事」啊。多可笑,多可憐呀。

然而更可憐的是那些靠權勢和鑽營來維持自己作品的生命的人,他們把作品與作者的關係弄顛倒了。作家的生命最終只能靠作品來維持;如果作品什麼都不是,作者一死,就人走書亡。進入不朽之門只需要一種簽證,就是富有生命力的作品。其實文學創作是一種病,即使對作家這個職業頗富浪漫之心的奈保爾也曾說過:寫作是瘋狂,是病態,是死亡。我們拿起筆來,面對的就是死亡。不過,我們仍要跟死亡搏鬥,夢想某個偶然的機會能讓自己贏一把。

美國女小說家維拉·凱瑟(1876-1947)的墓碑上刻著這樣一句話:「那才是幸福——消溶於某個完整並偉大的事務中。」我想這是不朽的更高境界。一個作家的作品一旦溶入一個文學傳統,作家自身的名聲也就無關緊要了,他活在作品中。

新媒體編輯 張瀅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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