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散文:浪漫的莊子

讀寫探秘 發佈 2019-12-28T08:06:24+00:00

一 你從哪裡來,我的朋友? 好象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 無論在我適意的時候,還是在我失意的時候,莊子就「好象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也正因為如此,懷著感恩的心情,我走訪了莊子故里。 涉足蒙城,我下意識地低下頭去關註腳下那片養育莊子的神奇土地。


你從哪裡來,我的朋友?

好象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

無論在我適意的時候,還是在我失意的時候,莊子就「好象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也正因為如此,懷著感恩的心情,我走訪了莊子故里。

涉足蒙城,我下意識地低下頭去關註腳下那片養育莊子的神奇土地。這泥土還是那泥土,萬變不離其中。我們見到的莊子祠是公元一九九五年新建的,位於縣城東北,渦河北岸的漆園舊址(莊子曾為漆園吏),建築風格古樸凝重,似與莊子的汪洋恣肆及飄逸不大契合,尤其是莊子雕像樸拙如粗通文墨的老農。莊子會是這樣麼?或許。人不可貌相。不過,莊子像大而堂太小,儼然囚徒,這般委屈,如何逍遙!

在此之前,宋明兩朝曾經修建莊子祠堂——

宋元豐元年(公元一零七八年),王競到蒙城當縣令。到任之後,他發現莊子故去千餘年,而他故里卻還沒有一座紀念祠堂。於是,他在渦北漆園故址首建莊子祠堂。其中建有逍遙堂、夢蝶樓和觀魚台。出於莊重起見,王競請當朝著名文學家蘇軾撰寫了《莊子祠堂記》。由此可見,王競當年建祠僅從宗族祭祀考慮,或是打著這幌子,限定規模和祭祀形式,以免朝野儒家勢力的反對。後來,黃水泛渦,莊子祠堂被水淹沒。

明萬曆七年(公元一五七九年),吳一鸞出任蒙城知縣,捐俸重新擇地建祠。再建的莊子祠堂,規模宏大,前不能比。祠前有碑,鐫刻「莊周故里」四個大字。逍遙堂居中,共計三間,中堂有莊子塑像。此外有夢蝶樓、卷篷、道舍各三間,魚池橋一座。

明崇禎六年(公元一六三三年),蒙城知縣李時芳維修逍遙堂,增建五笑亭,辟池為濠上觀魚園,並且親撰《新修莊子祠記》。

目前的祠堂,僅有一圈圍牆、一道影壁、

一座山門、一間堂小像大的逍遙堂,缺少相應的配套建築和設施。除了野草,這裡幾乎沒有其它綠色植物,可謂荒蕪之地。令我欣慰的是,這裡還有許多浪漫的蝴蝶,一會落在草葉上悠閒涼翅小憩,一會在半空中展翅飛翔。看著這些自由自在的精靈,我在默想:莊周作夢變為蝴蝶,還是蝴蝶作夢變為莊周?哪只蝴蝶是莊子?蝴蝶太多了,而蝴蝶都是相似的。

初讀莊子是中學課本當中的《庖丁解牛》,但是老師說莊子是唯心主義,當時年少未作深思,直至以後讀到李商隱《錦瑟》詩中的「莊生曉夢迷蝴蝶」後才想起莊子的《南華經》,也就重新找來讀了,讀了後也是長嘆一口氣,掩卷沉思:人生如夢,彈指一揮間而已。

莊子給人批判為唯心主義的恐怕源於他那個蝴蝶之夢了——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必有分矣,此之為物化。

這則優美的寓言絕不亞於格林童話。

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真實生動的一隻蝴蝶,可以在花下翩翩起舞。自己覺得很美也很自在,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莊周了。忽然醒覺,驚異發現自己還是莊周。不知道是莊子做夢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夢見自己變成了莊子,莊子與蝴蝶是不同的兩種物體,必然有分別的。於是,莊子就整日在神思這個問題,恍然覺得自己是莊子,又恍然覺得自己是蝴蝶,在思緒混亂之間求教於老子,老子指出:那莊生原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榮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得了氣候,長生不死,翅如車輪,後游於瑤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鸞啄死。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莊子聽後,如夢初醒,遂把世情榮辱得失看作行雲流水,從此,莊子放棄了官吏的前程,開始週遊訪道。

夜宿蒙城旅社,我也夢見自己變成一隻蝴蝶,悠遊莊子的世界……

儘管莊子謝世已經兩千多年,但是當你打開《莊子》一書,就會感覺他栩栩如生地浪漫在你的視野里——

莊子「槁項黃馘」(《莊子•列禦寇》),穿著「大布之衣」(《墨子•公孟》),「乘物以游心」(《莊子•人間世》),時而散步於濠,時而垂釣於濮,「思之無涯,言之滑稽,心靈無羈絆」,「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莊子•天下》)……

這就是莊子。他是一個漆園小吏,卻是一個漆園傲吏!

JosiahRoyce說:「哲學家的生活是一種藝術性的遊戲,不是塵世的情慾生活。」(《近代哲學的精神》)誠然,莊子的生活確是充滿了藝術性的遊戲意味,但他不沉湎於塵世的情慾生活,又無覺於外在世界的紛擾,無視於大千世界的誘惑。莊子曾經有過顯達的機會,但卻斷然拒絕了。

莊子在濮水邊釣魚,楚威王派了兩位大夫先去表達他的心意:「我希望將國內的政事委託先生!」

莊子持著魚竿頭也不回,遂說:「我聽說楚國有隻神龜,已經死了三千年了,國王把它盛在竹盒裡,用布巾包著,藏在廟堂之上。請問:這隻龜,寧可死了留下一把骨頭受人尊貴呢?還是願意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巴里爬?」

兩位大夫回答:「寧願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巴里爬。」

莊子說:「那麼,請便吧!我還是希望拖著尾巴在泥巴里爬。」

後來,又有人來延聘莊子。莊子詰問使者:「你沒看見那祭祀宗廟的肥牛嗎?披上繡花的單子,吃著豐盛的食物,等到一朝牽入大廟裡去,雖然想做一隻孤單的小牛,能辦得到嗎?」(《莊子•列禦寇》)

《史記•老莊申韓列傳》亦有類似的記載——

楚威王聽說莊子很有才幹,派了兩位使者,帶著貴重的禮物,聘請他做楚國的宰相。莊子對楚國使者說:「千兩黃金確是很重的聘禮,宰相也確是尊貴的職位。可是你們沒有看見過祭祀天地時供神用的肥牛嗎?養了好幾年,養肥之後宰了,給它披上文彩的錦繡,抬到大廟裡去,在這時候,即使它想做一頭孤單的小豬仔,辦得到嗎?你們趕快走開,不要玷污了我!我寧願在泥巴里遊戲,終身不做官,只圖個逍遙自在。」

這就是莊子!莊子就是莊子,他盡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存在。他不刻意去度量規劃旁人,自然也不希望旁人多留意矚目他。優遊自在淡泊名利隱於江湖,甘心寂寞出世脫俗匿於荒野。莊子堅定地拋開了沽名釣譽的機會,這類逸事,經過正史的記錄,更增加了不少的光彩。他對於高官軒冕確實有一種潔癖,倒不是故意造作的。

在一個混亂的社會裡,莊子為人們設計了自處之道。在他所建構的價值世界中,沒有任何的牽累,可以悠然自處,怡然自適。

檢閱歷史,我們可以看到,太平盛世,儒學思想往往抬頭,因為儒家確實提供了一套適於當時人際關係的倫理基礎。於是,統治者也樂於將整個社會結構納入倫理關係中,以維繫社會秩序,使其井然。然而,歷代畢竟亂多於治,每當社會動盪的時候,儒家思想頓失效用,而道家思想則應時而興。因為道家並不抱持著冠冕堂皇的道德原則,而能深入人性,切中時弊,徹察動亂的根由;它正視人類不幸的際遇,又能體味人心不安的感受,對於飽經創傷的心靈,尤能給予莫大的慰藉。因而,中國歷代的變動紛擾,對於儒家而言是一種沉重的負擔,結果每每由道家承擔起來。而道家集大成的人物,便是莊子。

我認為,今讀《莊子》更有一種特殊的感受與意義!你看我們今日所生活的世界:現代高度機械化的結果,早已使得優遊的生活成為過去。每個人只是急躁而盲目地旋轉於「高速」的漩渦中,像是被惡魔趕著,匆匆忙忙地承受隨波逐流。都市文明的生活,使人已不再和泥土或自然有任何接觸,田園生活那種優美而富有情調的方式亦已被毀壞。集體主義的猖獗,使人民奮勵的情緒被官僚化的教條壓抑凈盡,生動的精神被僵化的形式扼殺殆盡……這種種感受,使你接觸莊子裡,更能增加你對他的體味。

只要開始接觸莊子,你便會不自主地神往於他所開闢的思想園地。那裡沒有「攖人之心」的陳規,沒有疲憊的奔波,也沒有恐怖的空虛,更沒有壓迫的痛苦。

凡是糾纏於現代人心中那些引起不安情緒的因素,全都在莊子的價值系統中煙消雲散。他揚棄世人的拖累,強調生活的樸質。蔑視人身的偶像,誇示個性的張揚,否定神鬼的權威……總之,接近他時便會感到釋然,在他開創的世界中,心情永遠是那麼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莊子生活的時代也是一個物慾橫流的時代,人們像瘋子一般追逐財富和權力。為此,許多人不擇手段,以至於形成「無恥者富,多信(言)者顯」〔《莊子•盜跖》〕、「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莊子•胠篋》)的殘酷現實。莊子目睹這一現狀無疑會有切膚之痛。

莊子生活非常貧窮。《莊子•外物》記述了莊子的尷尬——

莊子去向監河侯借米。監河侯說:「好的,等我收到地方上人民的租稅時,我借三百金給你,行嗎?」莊子聽了忿然作色:「我昨天來的時候,中途聽得有呼喚我的聲音。我回頭一看,原來在車輪輾過成窪的地方,有一條鯽魚。我便問它說:『喂,鯽魚!你在這裡幹啥呢?』鯽魚回答:『我是東海的水族。你有少許的水救活我嗎?』我說:『好的,等我到南方遊說吳越的國王,激引西江的水來迎接你。可以嗎?』鯽魚聽了非常氣憤:『我因為離了水,失去了安身之處。我只要少許的水就可以得救。你說這話,不如早一點到乾魚市上去找我吧!』」

儘管家寒,但是莊子並沒因此墮落。請看《莊子•山木》——

一天,莊子身穿粗布補丁衣服,腳著草繩系住的破鞋,去拜訪魏王。魏王見了他,說:「先生怎如此潦倒啊?」莊子糾正道:「是貧窮,不是潦倒。士有道德而不能體現,才是潦倒;衣破鞋爛,是貧窮,不是潦倒,此所謂生不逢時也!大王您難道沒見過那騰躍的猿猴嗎?如在高大的楠木、樟樹上,它們則攀緣其枝而往來其上,逍遙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蓬蒙再世,也無可奈何。可要是在荊棘叢中,它們則只能危行側視,怵懼而過了,這並非其筋骨變得僵硬不柔靈了,乃是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現在我處在昏君亂相之間而欲不潦倒,怎麼可能呢?」

在那「昏君亂相」的時代,只有小人才能得志。莊子自己不願意做官,對於當官的人也不會那麼敬畏。宋國有個叫曹商的人,宋王派他出使泰國。他去的時候,只得到宋王給他的幾輛車子,到了秦國,秦王很高興,賞給他百輛車子。他回來國,見了莊子便說:「住在破巷子裡,窮得織草鞋,餓得頸子枯槁,面孔黃瘦,在這方面,我可趕不上你;至於一旦見了大國的國君,就得到上百輛的車子,這就是我的長處了。」莊子回答:「我聽說秦王得了痔瘡,找醫生給他治。誰能把痔瘡弄破,就可得到一輛車子,誰能舐他的痔瘡,就可得到五輛車子。治病治得越下流,所得的車子就越多。你是不是給秦王治過痔瘡?怎麼搞到這麼多的車子呢?還是走你的吧!」(《莊子•列禦寇》)

可以說,莊子和「單食瓢飲」的顏回是難兄難弟。由於營養不足,顏回三十歲不到就去世了;莊子倒真命長,一口氣活到七八十歲,從文章的氣勢上看來,晚年依然精神抖擻!

如果莊子真是只靠編織草鞋維持生計,那和荷蘭大哲斯賓諾莎(Spinoza)的磨鏡過活有其共同的意義,他們都把物質生活的需求降到最低的程度,而致力於提升精神生活。

當時,齊國稷下學官收納天下賢士,莊子以其才學完全可以前往,享受優厚禮遇,但他對此嗤之以鼻,不願與這些「賜列第為上大夫」的遊學之士為伍。清高的莊子朋友很少,最要好的恐怕就是惠施了。惠施何許人也?惠施與莊子同為宋國人,曾為梁惠王之相。他們年齡相仿,惠施大約生於公元前三百七十年,比莊子大一歲。惠施也是戰國時期的哲學家,「其書五車」,「遍為萬物說」,「以善辯為名」(《莊子•天下》)。

《莊子》記載了他們「濠梁之辯」——

莊子和朋友惠施在濠水的一座橋樑上散步。莊子看著水裡的蒼條魚說:「蒼條魚在水裡悠然自得,這是魚的快樂啊。」惠施說:「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的快樂呢?」

莊子說:「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呢?」惠施說:「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不是魚,無疑也沒法兒知道魚是不是快樂。」

莊子說:「請回到我們開頭的話題。你問『你怎麼知道魚快樂』這句話,這就表明你已經肯定了我知道魚的快樂了。他們既是朋友,又是論敵。《莊子》記載了他們之間的許多辯論,這只是其中的一次。這個故事是很有名的,深受古今中外讀者的欣賞。

莊子對於外界的認識,常帶著觀賞的態度。他往往將主觀的情意發揮到外物上,而產生移情同感的作用。惠施則不同,他只站在分析的立場,來分析事理意義下的實在性。如果從認知活動方面來看莊子與惠施的辯論,他們的論說從未碰頭;如果從觀賞一件事物的美、悅、情這方面來看莊子與惠施的辯論,他們所說的也不相干。而只在不同的立場與境界上,一個有所斷言(「知道魚是快樂的」),一個有所懷疑,(「你既然不是魚,那麼你不知道魚的快樂,是很顯然的!」)他們在認知的態度上,便有顯著的不同;莊子偏於美學上的觀賞,惠施著重知識論的判斷。這不同的認知態度,是由於他們性格上的相異;莊子具有藝術家的風貌,惠施則帶有邏輯家的個性。

惠施是莊子最好的朋友,也是莊子最大的論敵。論才學,莊惠旗鼓相當,甚至有些思想也較相近,但就個性、氣質與價值取向而言,莊惠卻是大相逕庭:一個超然物外,但又返回事物本身來觀賞其美;一個走向獨我論,即每個人無論如何不會知道第三者的心靈狀態。

由於基本觀點的差異,莊子與惠施在討論問題時經常互相抬槓,而挨棒子的,好像總是惠施。在《逍遙遊》上,莊子譏笑惠施「拙於用大」;在《齊物論》上,莊子批評惠施「非所以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在《德充符》上,莊子也說惠施「自鳴得意于堅白之論」。這些批評,莊子都是站在自己的哲學觀點上,而他最大的用意,則在於借惠施來抒發已意。

據說,惠施為梁相時聽說莊子將要替代自己,於是忐忑不安,下令全國搜捕莊子三天三夜。莊子聞訊徑直去找惠施說道:「南方有鳥名為鳳凰,由南往北飛行,不是梧桐不歇息,不是竹子的果實不吃,不是甘泉不喝。但是,貓頭鷹找到一隻已經腐臭的老鼠卻擔心鳳凰來爭食,因而發出怒聲:『嚇!誰敢來搶奪我的食物!』你恐怕也是這樣吧!」惠施被莊子搶白得面紅耳赤,連賠不是。莊子一笑了之(參見《莊子•秋水》)。毋庸置疑,莊子與惠子在現實生活上確實有很大的距離;惠施處於統治階層,免不了會染上官僚的氣息,這對於「不為軒冕肄志,不為窮約趨俗」的莊子,當然是很鄙視的。據說惠施路過孟諸,身後從車百乘,聲勢煊赫,莊子見了,十分反感,連自己所釣到的魚也嫌多而拋回水裡去。(參見《淮南子•齊俗訓》)

惠施死於公元前三百一十年。莊子為之送葬,並對隨從講述一則故事——有個郢人鼻尖沾上了一點白土,薄如蠅翼,請求石匠砍去。石匠掄斧便砍,去堊而不傷其鼻,郢人面容如初。宋元君聞之,也要石匠在自己的鼻上試驗。石匠說:『我雖然還能那樣做,但是施展技藝的對象已經死了。由此可見,這個技藝精湛的石匠必須鎮定自若的郢人配合才能施展自己的絕技。莊子接著贊道:「惠施死後,我失去了辯論的對象啊!」(參見《莊子•徐無鬼》)在這短短的寓言中,流露出純厚真摯之情。能設出這個妙趣的寓言,來譬喻他和死者的友誼,如此神來之筆,非莊子莫能為之。儘管莊子厭惡惠施的狡辯,但因其亡故而陷入悲嘆之中,足見他對朋友的尊重。《莊子•天下》記載了惠施的「歷物十事」,即十個名辯命題,使其思想得以傳承後世。

怎樣看待生和死,是人生哲學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人從死亡意識中獲得了生存覺醒,又因生存的覺醒而厭惡死亡,否棄死亡。因而悅生惡死成為日常生存心理的基本內核。莊子認為人生的最大困撓就是來自這悅生惡死的深層心理狀態。而這種心理是極不正常的,它根本就不能成立。生,並不因為你的高興而來朝賀;死,也並不因為你的討厭就不來拜訪。因此,悅生惡死是人生的最大謬誤。

莊子說:「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莊子•大宗師》)這裡的命,應理解為事物的客觀必然性。死生,它有如日夜的運行,是自然規律。莊子認為,既然死和生是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現象,那麼,人們就應該克制死亡所帶給人的悲痛,不使哀傷過分傷身。

莊子還更進一步唱出一個反調,他針對世俗的「悅生惡死」,乾脆來個「惡生悅死」。他說:「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絕疣潰癰」(《莊子•大宗師》),生不過是累贅惡瘤,而死正是這累贅的解脫,膿瘡的潰破。對於「悅持惡死」的世俗心理他進行辯駁:「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意思是:我怎麼知道貪戀活在世上不是困惑呢?我又怎麼知道厭惡死亡不是年少流落他鄉而老大還不知回歸呢?麗姬是艾地封疆守士之人的女兒,晉國征伐麗戎時俘獲了她,她當時哭得淚水浸透了衣襟;等她到晉國進入了王宮,跟晉侯同睡一床而寵為夫人,吃上美味珍饈,於是就後悔就初不該那麼傷心地哭泣了。我又怎麼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會後悔當初的求生呢?莊子認為,那些死去的人正好與我們活著的人相反,惡生悅死。他想,活著的人既然總想呆在世上而喜歡生,那麼死去的人從不見活轉來不就正是喜歡死嗎?為了證明死人是悅死惡生的,莊子講了一個寓言故事——

莊子騎著一匹瘦馬行走在通向楚國的古道上。凜冽的西風扑打著莊子瘦削的面孔,掀起他蕭瑟的鬢髮。莊子顧目四野,但見哀鴻遍野,骷髏遍地,一片兵荒馬亂後的悲慘景象。夕陽西下,暮震四合。莊子走到一顆枯藤纏繞的老樹下,驚起樹上幾隻昏鴉盤旋而起,聒噪不休。莊子把馬系好後,想找塊石頭坐下休息,忽見樹下旁邊草叢中露出一個骷髏來。莊子走近去,用馬鞭敲了敲一個骷髏,問道:「先生是貪生患病而落到此地步的嗎?還是國破家亡、刀斧所誅而落到此地步的呢?先生是因有不善之行、愧對父母妻子而自殺才到這地步的嗎?還是因凍餒之患而落到此地步的呢?亦或是壽終正寢所致?」說完,拿過一個骷髏,枕之而臥,不一會便酣然入夢了。骷髏出現在莊子夢中說道:「先生,剛才所問,好象辯士的口氣。你所談的那些情況,皆是生人之累,死後則無此煩累了。您想聽聽死之樂趣嗎?」莊子說:「當然。」骷髏說:「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容游佚,以天地為春秋。即使南面稱王之樂,亦不能相比也。」莊子不信:「如果讓閻王爺使你復生,還你骨肉肌膚,還你父母、妻子、鄉親、朋友,您願意嗎?」骷髏現出愁苦的樣子:「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莊子妻子病故。好友惠施前來弔唁,看見莊子盤腿坐地,鼓盆而歌。惠施便責問道:「人家與你夫妻一場,為你生子、養老、持家。如今去世了,你不哭亦足矣,還鼓盆而歌,豈不太過份、太不近人情了嗎?」莊子說:「不是這意思。她剛死時,我怎會獨獨不感悲傷呢?思前想後,我才發現自己仍是凡夫俗子,不明生死之理,不通天地之道。如此想來,也就不感悲傷了。」惠施仍憤憤不平地質問:「生死之理又如何?」莊子說道:「察其生命之始,而本無生;不僅無生也,而本無形;不僅無形也,而本無氣。陰陽交雜在冥茫之間,變而有氣,氣又變而有形,形又變而有生,今又變而為死。故人之生死變化,猶如春夏秋冬四時交替也。她雖死了,人仍安然睡在天地巨室之中,而我竟還悲哀地隨而哭之,自以為是不通達命運的安排,故止哀而歌了。」惠施說:「理雖如此,情何以堪?」莊子道:「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託付給)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於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生者,假借也;假借它而成為生命的東西,不過是塵垢。死生猶如晝夜交替,故生不足喜,死不足悲。死生都是一氣所化,人情不了解此理,故有悲樂之心生。既明其中道理,以理化情,有什麼不堪忍受的呢?況且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人也。」

莊子對其自身也復如是。莊子大限之日,弟子侍立床前泣不成聲:「偉哉造化!又將把您變成什麼呢?將送您到何處去呢?化您成鼠肝嗎?化您成蟲臂嗎?」莊子道:「父母於子,令去東西南北,子唯命是從。陰陽於人,不啻於父母。它要我死而我不聽,我則是仵逆不順之人也,有什麼可責怪它的呢?大地負載我的形體,用生使我勞苦,用老使我安逸,用死使我安息。所以既善於使用我的生,也就必善於處置我的死。弟子該為我高興才是啊!」

弟子聽了,竟嗚咽有聲,情不自禁。莊子笑道:「你不是不明白: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死生為伴,通天一氣,你又何必悲傷?」

弟子道:「生死之理,我何尚不明。只是我跟隨您至今,受益匪淺,弟子卻無以為報。想先生貧困一世,死後竟沒什麼陪葬。弟子所悲者,即為此也!」莊子坦然微笑,說道:「我以天地作棺槨,以日月為連壁,以星辰為珠寶,以萬物作陪葬。我的葬具豈不很完備嗎?還有比這更好更多的陪葬嗎?」弟子道:「沒有棺槨、我擔心烏鴉、老鷹啄食先生。」莊子平靜笑道:「在地上被烏鴉、老鷹吃掉,在地下被螻蟻、老鼠吃掉二者有什麼兩樣?奪烏鴉、老鷹之食而給螻蟻、老鼠,何必這樣偏心呢?」

莊子認為,生是死的連續,而死是生的開始。死不過是生的轉化,生死是有循環性的,正像大自然時令的運行一樣。死不是壞事,死只是一個階段的結束,當這一階段完成了,另一階段就開始,似乎死也像樂譜上的休止符,又像計算機上的ac(a11clear)按鍵,等a11c1ear之後,又重新算起。

對於死生的要義,莊子以一句名言來表達:「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莊子•養生主》)古時以動物脂肪裹薪而燃,用以取光取熱。取光者名燭薪,取熱者名彝薪。無論燭薪、燙薪都有燒完的時候,但火卻可以一傳再傳,無窮無盡。譬喻形往而神存,薪盡而火傳。我們的形體雖有死亡的一天,但是我們的精神和思想,卻又藉著教育和文字,一代一代傳下去,永無止息。

莊子的一生,正如他自己所言: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閒;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淡然獨與神明居。莊子者,古之博大真人哉!

我喜歡浪漫的莊子!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