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這一年

八妹說金融 發佈 2019-12-28T03:27:25+00:00

馮小剛成名以來從未如此慎重地去處理諸多細節,上上下下哪哪都要「想到了」。文|劉洋編輯|王天挺來源|穀雨實驗室-騰訊新聞(ID:guyulab)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 ·2018年秋天,美術指導石海鷹再次見到馮小剛是在香港。


馮小剛成名以來從未如此慎重地去處理諸多細節,上上下下哪哪都要「想到了」。

文|劉洋

編輯|王天挺

來源|穀雨實驗室-騰訊新聞(ID:guyulab)

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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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秋天,美術指導石海鷹再次見到馮小剛是在香港。

馮小剛那會情緒低落,每天也在不知道幹嘛,只來回調電視的台。有一天,電視里播了高倉健的電影《致親愛的你》,比他最緩慢的電影還要慢三倍,商業片、大製作和大票房這些事兒他都干過,但這部電影里的高倉健——即使沒在說話他也想看他。他看完,轉過頭說,人吶,心裡頭無理可論的時候,就會去找一種溫暖。就是那次,石海鷹聽他講了《只有芸知道》原型張述的故事。馮小剛講了四個小時,窗外維多利亞港的光影由明到暗,石海鷹想,這個人的處境已經這麼倒霉了,原來電影還是占了一個很重的位置。

在講述里,張述的故事更豐富,全都是愛。但故事發生在加拿大,石海鷹反對他去那兒拍,因為兩國關係,不希望他再受到聲討。馮小剛說,海鷹,你看維多利亞港,海面暗了,一會兒陽光又從雲縫兒裡頭出來了,晚上別走,一起吃飯。馮小剛怕自己生病,怎麼抵抗這個,「不看手機,不好的東西就屏蔽掉。」他告訴自個,要用特美好的東西排毒。

不久後,在溫哥華一家中餐館外的路邊,知道馮小剛近來過得不好,張述準備了一肚子安慰的話,還沒開口,馮小剛說:「我想把你和羅洋的故事拍成一部電影,它應該會是一部使人相信愛情,珍惜生命,覺得暖心的電影。」「行。」「本來不太想問你這些事兒,但為了電影,我要問你一些細節。」「沒問題。」

張述答得既短又快。就好像一種聲音被聽懂了,說完兩個男人都哭了。

「這個電影真的沒有野心,跟過去拍那些電影不一樣。」馮小剛後來說。

他說:是落座入定還是起身謝幕


1.

/ 能拍電影是特別愉快的 /


在紐西蘭奧克蘭克利夫登郊外山頂一棟房子外面,有一大片烏雲終於飄走了。馮小剛從導演椅上彈起來,用那種熟悉的緩慢頓挫的語調喊:「來!這陽光是最後的瘋狂啊!」

那時候沒幾個人知道這部新電影開拍了,也沒什麼人關心。直到紐西蘭總理接見劇組的消息傳回國內,才有電影局領導的電話打過來,「導演,您在紐西蘭拍電影呢?拍什麼電影啊?」

「就一愛情電影。」他答到。「也是今非昔比。當初我們《芳華》開拍那天,在我們那後院兒擺兩大長溜兒桌子,大轎子車拉著媒體這幫哥們兒來。這回我們是悄沒聲兒的。」

預算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充足,在國內拍很富餘,但在這器材租用費是國內的2.5倍,群演費用是10倍。「那會兒花錢大手大腳慣了」,在這兒緊緊巴巴。一周休息兩天,第六天,加錢,第七天,加錢也不能拍了(因為沒人來)。有一次,他告訴副導演,讓那群眾演員說句話表示一下「驚訝」。「導演,他張嘴說一『Oh my god』,700紐幣(約人民幣3300元),讓他說嗎?」

「做驚訝的表情。」他神情一頓。

來探班的同事從北京給劇組捎了幾個大箱子,大捆電線、音箱、四盒煙彈、十幾盒針管眼藥水、安眠藥、電視那麼大箱子的姨媽巾、四大捆看上去綁架人很厲害那種黑色膠帶……六條0.5的中南海是給馮小剛的,他欣喜地拆開一盒,「這兒32紐幣(約人民幣150元)一盒煙。」他戒過煙,後來又抽起來,因為「除了抽根煙沒什麼事兒能自己徹底說了算」。

他成名以來從未如此慎重地去處理諸多細節,上上下下哪哪都要「想到了」。不久前有一場賭場的戲,紐西蘭賭場裡的大轉盤,上邊有七個國家的國旗,賠率不同,押中國是一賠十,押英國一賠一,美國是一賠五。他考慮半天,最後和賭場商量,把所有的國旗都換成了動物的圖案,熊貓、企鵝、大象、鯨魚……

他想起當年拍《集結號》,劉震雲去劇組探班,蠱惑得整個劇組覺得劇本的結局該改了:穀子地應該在冬天坐在煤礦的工具室里,咬著凍饅頭凍死,嘴上還掛著霜。張涵予說:哥,必須穀子地給凍死!馮小剛給編劇劉恆打了個電話。回頭開會,還是按既定方針辦。散了會了,沒勁。劇組裡好像每個人都對他挺不滿意。

但現在每個人都小心翼翼。資本的壓力、公司業績的壓力,都是他當下要背負的東西。行業卻盛極而衰,投資銳減,很多同行開不了機。他覺得在經歷入行以來電影行業最大的一次調整,他想其他行業大概也如此。「現在這個階段,你有公司你有責任,很多的人在跟著你干,你退休了他們怎麼辦呢?是吧?但是我希望能夠幹得別有壓力,幹得輕鬆一點,別去較勁了。」

不過,徐帆一句話讓他輕鬆了點:哥,咱就踏踏實實過咱一老百姓的日子,你大不了就不拍片子了,咱掙的錢都賠出去也沒事兒,有點兒錢咱就能活。

「車,走走走……咔!」他終於壓不住火兒了,「我們導演、攝影已經比拍電視劇都快了,但是我們的製片部門能不能做到這車說走就走?光都沒了!我都懶得罵人了。」他撂下對講機一個人到門口轉悠,雨又忽然下起來。攝影指導趙小丁一轉念,「這雨能不能拍。」「要拍就拍純夜景的。」馮小剛讓自己的焦躁與製片組的忙碌保持著一個不至於爆發的距離,這在以往是極少有的克制。沒多久,他莫名地又愉快起來,對著窗外無遮無攔望不到頭的草地,「這國家挺平和的。人就得知足,這多好啊……生為牛和羊在這兒也真不錯,沒有野獸,蛇都沒有。」

他過去的每一部電影,在上映之前的時候,都要著一份急,「那都不是人著的急。」

現在他覺得拍電影是特別愉快的。著急,很具體,沒時間了,這個戲沒拍好,該要出太陽的時候他下雨了,該下雨的時候他他媽陰天了。一旦老天爺給了你一點好臉兒,你特別愉快,那著急,預算的事兒,你在現場著的那急,生的那氣,是隨風而過的。一收工,回去一喝酒,哎呀,高興,今兒我跟你嚷嚷你別生氣啊。它跟你生的另外一種氣完全不一樣,著的急不一樣。這個是苦中有樂,甚至是苦不及樂,他給你帶來的快樂是更大的。

馮小剛與趙小丁在等光 圖 | 劉洋


2.

/ 好像每個人都想保護他 /


像往常一樣,當馮小剛決定去拍一部電影,但凡遇到的人都會聽到他繪聲繪色地講起那個故事。那時還是一個為亡妻實現生前願望的老頭兒的故事。

最早聽到故事的是陳道明和葛優——這兩位都與初戀白首至今。三個人喝著酒,聽故事的人開始抹眼淚,64歲的陳道明頭髮已經白了,是馮小剛腦海里那種蒼孫的樣子。「道明,你來演這個。」「那沒我的活兒了,」 62歲的葛優說,「你隨便找一個角色讓我演,哪怕打醬油呢?」葛優聽了故事,覺得難過,但心裡不是涼的,反倒有些溫暖。

後來馮小剛思量著還是要拍一些追憶,演員就需要又能演老又能演小,便想到了黃軒。陳道明一連給馮小剛發了好幾封信,反覆念叨著,「他們年輕人能體會這一層麼」,「演不出這一層來怎麼辦啊?」反覆囑咐著,「讓黃軒去體驗生活」,「讓他跟張述泡在一起」。

所有參與或沉浸到這個故事中的人都是多年摯友,是「親愛的人們」,馮小剛將經歷他內心最為舒服的一次拍攝歷程,他覺得拍一部暖的、人情世故的電影,更接近自己的本性。周圍的人在以不同的方式深度參與進他的生活,這可能是前所未有的。

在片場,徐帆覺得最近這一年,好像特別劇烈,特別可怕。她老是在擔心,一年多來,馮小剛去到哪裡,徐帆都儘量陪著,即便如此她仍然沒有安全感,擔心他對自己不周全。她把每天的藥分好放在小盒子裡,時間一到,用紙巾遞到馮小剛面前。在片場,看到馮小剛要抽菸,一顆喉糖就塞進他嘴裡。

近幾年,徐帆的戲少,更多在陪小女兒,一般不會到片場。但這一次也來了,還出演了角色。馮小剛發現,拍幾場戲,能讓憂心忡忡的妻子再次心無旁騖。戲裡需要喝酒,她就真的喝,連拍三條,每條喝乾四杯紅酒,她喜歡那種「干」的感覺,心一下子飛起來了,像個男人一樣。

馮小剛發信息問她怎麼樣了,她喝高了:「馮小剛,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什麼什麼都得依從你,但是我只知道你說什麼我就得去做,我為什麼呀。我就是太愛你了,是錯還是對我不懂,我哪都不去了,我要睡覺了,你快忙。你大爺。」

馮小剛與徐帆在《只有芸知道》片場

家人現在都圍在他身邊。馮小剛的大女兒馮思羽電影系畢了業,寫《英格利士》的作家王剛告訴她,「你爸爸在這個風口浪尖裡頭,他要經歷這些事兒,你就拍他幾年。」她就每天拿著機器拍,但始終沒坐下來跟父親談談。

馮小剛也沒跟女兒怎麼聊過電影,「她也一直在找劇本,但是她特別喜歡痴迷這個是枝裕和。一直就劇本弄弄弄,我讓她給我看,她也不給我看。」

直到2018年底,孟晚舟事件發酵,劇組開會分析形勢,討論是否還要去加拿大取景。有人提議去英國,馮小剛覺得歐洲的景致和發生在北美的故事不是一種味道。也有人建議和徐崢在籌備的電影一樣去俄羅斯取景,馮小剛一拍大腿,「他媽的不如不拍了」。當時馮思羽人就在隔壁。

後來有一次在路上,馮小剛說著就火了,說你該拍的你都不拍,不該拍的,沒事兒我站在那兒抽菸你瞎拍半天,有什麼用?「一個重要的決定,日後在紀錄片里可能很重要,但你在隔壁的屋子聊天。我也想過把你叫過來,但我很期待是你自己過來。你沒來,我也沒叫你,那你作為這個紀錄片的導演就損失了一塊。」還有,我現在罵人這段,怎麼不打開鏡頭蓋來拍?從此鏡頭總懟在最近的地方。他就很滿意。

拍完一天的戲,馮小剛喜歡小酌幾杯。當地中餐館老闆和老闆的母親都是他的影迷,送了一瓶當地產的白葡萄酒「長相思」。他喝著就「喝美了」,想起了陳凱歌,「我們說『喝美了』,凱爺呢,會說『我漸次地高興了起來』。」

「其實我最想拍的就是我、道明、國立、葛優一起演的電影,朋友在一塊就好……」馮小剛說。

他像個喜歡熱鬧的老頭兒開始回憶往事,「凱爺跟葛優說:葛爺,你和我的老同學藝謀拍了《活著》,又和我拍了《霸王別姬》,但這一齣兒不算,你是配角兒。倘若你我再合作一部你是主角兒的,你猜怎麼著葛爺,那才叫功德圓滿。——這是在我和徐帆結婚那飯桌上說的話,1999年9月19號,上午9點。」

「他需要工作。」和他合作過幾部電影的宣傳策劃任國源說,「這次他其實夾帶了一些東西,能看到這個電影的孤獨感,就是應該是他的一些心境,他是有這種孤獨的心境在。」

好像每個人都想保護他。首映禮候場那會兒,劉震雲和張國立到了,一直摟著他。

2015年,多倫多電影節後,馮小剛發了個朋友圈:「別了多倫多,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了,來來去去間頭髮就白了。」 圖 | 盛志民


3.

/ 60多歲一老頭 /


某天晚上收工回到剪輯台前,發現沒有素材可剪了,馮小剛開始做片尾字幕。他本想寫:謹以此片獻給我們的朋友張述和羅洋。但張述覺得不妥,擔心因此樹立敵意,你誰啊,還謹以此片獻給你,使不得。馮小剛想著,那就「謹以此片獻給美好的愛情」吧,打電話和編劇張翎商量。「哎喲,我求你了,你這太雞湯了。」「那怎麼改呢?」「先把『獻給』拿掉,謹以此片紀念一段相濡以沫的愛情。」「這躲開雞湯了嗎?」「躲開了。」

歲數大了,有些東西就不一樣了。兩年前,他在朋友圈裡說:「人老了,記憶力不行了,上午刷了兩回牙,洗了兩回臉,醒了洗漱完又回床上眯了一覺,起來忘了,又刷了一次牙,然後回憶洗過臉沒有,想不起來了,為保險又洗了一回。」

現在,本命年之後感受強烈,他發現他放棄講理了。「這理啊,沒有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一萬個人就有一萬個理,你覺得站在理上,別人覺得他站在理上,他的理對你來說可能是不講理,你那理對他來說也是不講理,所以不用去講什麼理,你喜歡做這件事兒就去做,你覺得做這個事兒不舒服就遠離它。」

「拍這個《只有芸知道》,這是因為張述跟我的這個關係,還有他太太,我們都是幾十年的交情,他認識他太太第一天我就認識她。這個是跟我的良心發生關係的事兒,我沒法去猜觀眾到底喜歡不喜歡,電影節到底喜歡不喜歡,電影節怎麼會喜歡一愛情電影呢?觀眾也未見得喜歡你這種愛情。那不管了,我就把這拍完了。如果一個年輕導演想拍這麼一個跟個人情感發生關係的,他也沒有這錢,沒有這實力。既然有這個,我還目前有這個能力,我就拍。」

如今他也會感慨天地翻覆,「一眾新銳導演生龍活虎,摧營拔寨……英雄老矣。」他覺得得心裡放平了想,「人和事兒確實是要翻片兒的,時代在往前走。」

時代確實不一樣了,有次出席活動,他也要為自己13歲的小女兒朵朵要一位頂流明星的簽名。主辦方備好了一摞簽名照,工作人員遞給他一張,他說「能不能弄一to簽」,對方說沒有to簽。他後來琢磨,哎喲,為什麼非要to簽,還被人給拒絕了。後來在電梯裡遇到那位明星本人,他也再沒好意思開口。

之前有人給他算命,他學那人的話:「現在肯定是走下坡路,沒有上坡路可以走了,但下坡路別走得太陡了,別給自己礅著,慢慢走。」

吃夜宵時閒聊,馮小剛對我的畢業論文感興趣。我說寫的是清朝的遺老們在民國里辦雜誌、結詩社、互相唱和的事兒,不過他們大多數是當年得風氣先、推動過維新變革的人。他問,為什麼想寫這個?說因為對被時代拋棄的老頭兒們感興趣。他又問:那他們的結局如何。我告訴他,沒跟溥儀去滿洲的大多體面終老,胡適那一輩兒的知識分子也算尊重他們,但心裡大概不好過,寫詩都是恆河的沙子數不盡落寞、為誰粉碎到虛空什麼的。他停下筷子沉默了片刻。

那晚看了他當時剪出來的1小時20分鐘素材,那是我看過的最冷清的馮小剛電影。就像他在雨後的片場對紐西蘭司機說的那句,「So silent,everything cold.」電影的氛圍始終冷冷清清,一段近乎無暇的感情里,兩個人內心終究有一塊孤獨在各自承受,無法向對方傾訴。我們熟悉他電影里的熱鬧、詼諧、調侃、諷刺、激情、宏大、迴避,但對那份清冷卻很陌生。

就快回北京的時候,他建議我去顧城待過的激流島看看,「明天該是個晴天,想想顧城在那兒怎麼瘋的。」他說,「我們當兵那會兒,顧城、舒婷、趙振開,大家都看他們的東西。那會兒大家一看,哎喲,說寫得好。北島寫得真好!『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他後來為什麼不寫詩了,他得了一次腦梗,寫不了詩了。他是非常隨和的人,詩歌上非常有鋒芒,後來我跟他熟悉了,他是一個絕不妥協的人。」

「一年前的春天,某個下午我和劉小東、凱歌做足底,凱爺昏昏欲睡時小東對我說,小剛有時間了我給你畫張像。一年後的今天,晚飯後小東攥五支油畫筆來了,履行承諾,給朋友畫了像,起名,豹子頭馮小剛。」那是2015年。


4.

/ 可以不再拍電影 /


在廣州,《只有芸知道》的點映活動結束,那個深夜,馮小剛和張述、石海鷹聊起2018年和即將過去的2019年。最後他們不約而同想起青春時光。

「1979年之後那心情啊,就感覺日子特別有意思,哎呀,我們終於可以看到這看到那了,國外的交響樂團不停地來,佐田雅志來中國演出,我操,首都體育館,每人發一望遠鏡,佐田雅志送的,一打開,摺疊的,唱《青春啊青春》,他那種唱法,哎喲給我醉的,就覺得流行歌兒是這樣的啊,那會兒每天都有新鮮的東西。鞏俐現在的老公,雅爾,用雷射弄那個音樂,當時啊我們這種喜歡音樂的每天接受的都是新鮮的……」張述越說越興奮,「那會兒看參考片兒記得麼,全是軍人坐那兒,放的是B級片。」

「海淀影劇院,一會兒皮列松,一會兒小澤征爾……在首都體院館排練賣票都全滿場,就穿著灰棉襖、綠棉襖那麼一幫人。」馮小剛也像回到了當年。

不久前,他看了《小丑》,又很不平靜,覺得心給攪亂了。「當導演不能看這種電影,看這種電影,意難平。」他看到有影評說如此冒犯觀眾的電影卻得到了觀眾的肯定,他很高興片子獲得了很好的票房。「我很喜歡這片子,它是走向毀滅的,很厲害。而且,那演員,我覺得那就是上身兒,你感覺這個人他完全把自己當成那個角色,瘦成那樣,拿著煙那手、那指甲也黑的,那傷就像他自己的,抽菸那狠勁兒,就感覺每一口啊,對肺有極大傷害。而且我最感動的,很多人喜歡他那笑,我特喜歡他跳舞,就一個也不會跳舞的人,在進入到某種狀態里,啊啊啊,跳……喜歡錶演的人,看著會被感動。我啊,特別不喜歡暴力,和我性格有關係,但是,這個電影,他殺了人,我願意他把那人殺了。」

最後一次與馮小剛坐定交談是《只有芸知道》的首映禮開場前。他沒有像平常那樣講故事、追憶往事、越說越熱鬧,而是凝練地談起60歲本命年後自己的變化。

「年齡大了,拍一部少一部,年輕的時候是拍一部多一部。能有個電影,能想出一個故事,和作者聊出閃光的、精彩的東西來,你就會很興奮很愉快,能把它立項通過,能夠組織好資金,最後大隊開拔到這兒,演員也選好了,這都是會讓你覺得很美好一件事兒,很享受這個過程。如果找到一個題材,你確認可以拍,讓你自己有熱情、喜歡,那就把這個過程延長一些。你迅速地把它幹掉了,過癮的時間短。」

發行方希望預告片能剪得更緊湊、更有信息量,馮小剛也不以為意,「這片子你給多你也給不出什麼來,不用那麼緊。發行都很希望你給他做個眼花繚亂的,這個它快剪不了,快剪得有強情節和特別劇烈的事件。這個你快剪,它的味道就沒了。這個電影啊,我說它是杯清酒,清酒啊沒什麼,就喝唄,慢慢喝慢慢喝,喝多了就有點勁兒了,不是那二鍋頭,咣當就上頭了。」任性的勁頭上來,他想要剪一支只有風聲和樹聲的預告片,音樂也不要,「我就要一最安靜的」。

「我選擇了拍這麼一個慢的電影,大家都快我就慢唄。大家都特藝術的時候,我就拍商業片,賀歲片兒一大溜。大家都開始商業片了,我就開始拍文藝片。大家都快的時候,我就慢。隨大流兒就變成攀比了,你快我比你還快,你一驚一乍我比你還一驚一乍。這裡牽扯到一個誠意的問題,我覺得這麼舒服我就這麼著,別人可能不買帳,但有可能突然就買帳了。你不能追觀眾和形勢,你都有可能被閃著,還不如堅持自己的節奏,拍喜歡的。」

他很知足,拍了很多電影,過去積攢在心裡頭想拍的這些東西基本都如了願了,拍了。「我覺得我做了很多種不同風格的嘗試,我在中國導演裡頭可能算是變化最多的,我能在這20多年裡頭嘗試這麼多不同的類型、風格、題材,很知足的。再一個,你發現你改變不了世界,你改變不了別人,別說世界了,別人對你的看法你都改變不了,相反的,它是能改變你的,每個人都是如此。」

臨去首映禮現場前,工作室的小廚房下了幾碗扁豆面,吃著面,馮小剛語速放得更慢了,「生活本來特簡單,在你餓的時候,一碗麵,如果它挺入味兒的,你吃特香,擺一桌子菜也是那樣。你要是想搞的特複雜也可以,費了勁了準備這頓飯。人在愉快的時候,吃碗麵就挺好,不愉快的時候,做了一桌子菜他也不想動筷子。我現在的心態是,拍也行,也可以不再拍電影,就待著,待著哪有高低呀。真心的。我沒有遺憾。」

他相信如果不拍電影,自己可能會快速地衰老,因為太無聊了。他已然能夠感受到身體機能的變化,沒法熬大夜,也沒法喝大酒了。平時工作會議他常常拉著大伙兒不願散場,哪怕大家一起開開玩笑講講段子,今年他常講起的是一個上海的朋友,聚會上用吳儂普通話豪氣地說,「我們今天就點上三瓶啤酒,大家喝它個一醉方休」。他還是喜歡熱鬧。

在很多方面馮小剛的確比年輕人老舊,對觀眾口味的把握,對類型元素的敏感度,甚至對鏡頭語言銳意嘗試的渴望,但在另一部分則年輕得多,比如談論拍電影這件事兒時本能的興奮和雀躍,工作的效率,長時間凝聚精力和注意力的意志——在拍攝現場,他身邊的年輕人常常非常勉強才能跟上他的工作節奏。

和朱塞佩·托納多雷(《天堂電影院》《海上鋼琴師》《西西里島的美麗傳說》的導演)在一起

他也曾和朱塞佩·托納多雷聊起對潮流的看法,後者說,一塊表如果走的不准,那它沒有一秒是對的,但如果它停了,起碼一天當中它有兩次是對的。

《只有芸知道》首映禮開場前,馮小剛與任國源聊起下一部電影拍什麼,也許可以是一部家庭片,他自己來演家裡的老頭兒。

* 文中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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