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遊記:正定三日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3-07T04:37:18+00:00

建國前後正定曾是培養革命知識分子的搖籃,著名的華大、建設學校校址都曾設在那裡。每逢禮拜,塔內傳來鐘聲,黑衣神父從灰制服武裝起來的學生中間目不斜視地穿插而過,少時,堂內便傳出布道聲。


少年時聽父親講過正定。建國前後正定曾是培養革命知識分子的搖籃,著名的華大、建設學校校址都曾設在那裡。

那些身著灰布制服的學員生活、學習在一座頗具規模的教堂里。當時教堂雖已蕭條,但兩座高入雲霄的鐘塔卻仍然矗立在院內。每逢禮拜,塔內傳來鐘聲,黑衣神父從灰制服武裝起來的學生中間目不斜視地穿插而過,少時,堂內便傳出布道聲。學生們則趁著假日,從街上買回正定人自製的一千六百舊幣一支的擠不出管的牙膏。߿

在哥德式的彩窗陪伴下,兩種信仰並存著:一種堅信人是由猿猴變化而來;一種則執拗地講述著上帝一日造光、二日造天、六日造人……

庭園內簇簇月季卻盛開在這個共同的天地里。神父種植的月季,學員也在精心澆灌。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花香,仿佛是那些月季把兩種信仰協調了起來。

成年之後,每逢我乘火車路過正定,望見那一帶灰黃的寬厚城牆,便立刻想到那教堂、那鐘聲和月季。

不知為什麼,父親講正定卻很少講那裡的其他:那壯觀的佛教建築群「九樓四塔八大寺」,那俯拾即是的民族文化古蹟。

我認識的第一位正定人是作家賈大山。幾年前他作了縣文化局長,曾幾次約我去正定走走。我只是答應著。直到今年夏天大山正式約我,我才真的動了心,卻仍舊想著那教堂。但大山約我不是為了這些,那座「洋寺廟」的文化並未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痕跡。相反,他那忠厚與溫良、質樸與幽默並存的北方知識分子氣質,像是與這座古常山郡的民族文化緊緊聯繫著。

一個深秋綿綿細雨的日子,我來到正定。果然,大山陪我走進的首先就是那座始建於隋的隆興寺。

人所共知,隆興寺以寺里的大佛而聞名。一座大悲閣突立在這片具有北方氣質的建築群中,那銅鑄的大佛便佇立在閣內,同滄州獅子、定州塔、趙州大石橋被譽「河北四寶」。

隆興寺既是以大佛而聞名,遊人似乎也皆為那大佛而來。大佛高20餘米,渾身攀錯著四十二臂,遊人在這個只有高度、沒有縱深的空間裡,須竭力仰視才可窺見這個大悲菩薩的全貌。而他的面容靠了這仰視的角度,則更顯出了居高臨下、悲天憫人,既威攝著人心、又疏遠著人心的氣度。它是自信的,這自信似滲透著它那四十二臂上二百一十根手指的每一根指尖。人在它那四十二條手臂的感召之下,有時雖然也感到自身一剎那的空洞,空洞到你就要拜倒在它的腳下。然而一旦壓抑感湧上心境,距離感便接踵而來。人對它還是敬而遠之的居多。這也許就是大悲菩薩自身的悲劇。

距大悲閣不遠是摩尼殿,在摩尼殿內,在釋迦牟尼金裝坐像的背面,泥塑的五彩懸山之中,有一軀明代成化年間塑繪的五彩倒坐觀音像。和大悲菩薩比較,她雖不具他那悲天憫人的氣度,卻表現出了對人類的親近,她那十足的女相,那被人格化了的儀表,一掃佛教殿堂的外在威嚴,因而使殿堂瀰漫起溫馨的人性精神。她那微微俯視的身姿,雙手扶膝、一腳踏蓮、一腳踞起、端莊中又含幾分活潑的體態,她那安然、聰慧的目光,生動、秀麗的臉龐,無不令人感受著母性光輝的照耀。鬆弛而柔韌的手腕給了她嫻雅;那輕輕翹起的腳趾又給了她些許俏皮。她的右眼微微眯起,豐滿的雙唇半啟開,卻形成了一個神秘的有意味的微笑。這微笑不能不令人想起達·文西的蒙娜麗莎。一位義大利的藝術巨匠,同我國明代這位無名工匠,在藝術上竟是這樣的不謀而合。他們都刻畫了一個寧靜的形象,然而這種寧靜卻是寓於不寧靜之中的。蒙娜麗莎被稱作「永遠的微笑」,這尊倒坐觀音為什麼不能?᷒

沒有人能夠窺透她的微笑,沒有人能夠明悉這微笑是苦難之後的平靜,抑或是平靜之後的再生。這微笑卻濃郁了摩尼殿,濃郁了隆興寺,濃郁了人對於人生世界之愛。不可窺透的微笑才可稱作永遠的微笑。

遊人卻還是紛紛奔了那著名的大悲閣而去,摩尼殿倒像是一條參觀者和朝拜者的走廊。

走出寺門,我用心思索著大悲菩薩和倒坐觀音,誰知威嚴無比的大悲菩薩我竟無從記起,眼前只浮起一個意味無窮的微笑。原來神越是被神化則越是容易被人遺忘,只有人格化了的神,才能給人深切的印象。

人卻願意被自己的同類捧若神明,人的災難也大多開始於此吧。當神以人的心靈去揣度人心、體察世情時,盛世景象不是才會從此時升起嗎?

次日,我再去隆興寺。

此次進寺,是專程去看天王殿北面那座大覺六師殿。

實際大覺六師殿已無殿可看。殿宇早已坍毀,只有一方闊大的台基和幾十尊柱礎袒露在翠柏包圍之下。台基正中兀自立著一隻漢白玉蓮座,蓮座上的空香爐映襯著正北那絢爛華美的摩尼殿,更增添了這殿址的寂寥。ࡕ�

這大覺六師殿曾是寺內的主殿,創建於北宋元豐年間,寺志記載著殿內的規模,僅五彩石羅漢就有一百零八尊,還有高一丈六尺的金裝佛三尊,高一丈六尺的金裝菩薩四尊,還有其他各種五彩泥塑羅漢、菩薩……加起來約有八、九十尊。可見這主殿確實頗具些規模的。

六師是指同釋迦牟尼相對立的六派代表人物,與釋迦牟尼同時代,因與佛教主張不同,被稱為「六師外道」。

六師各有其論,如其中富蘭那·迦葉的「無因無緣論」;刪闍夜·毗羅尼仔的「懷疑論」和「不可知論」以及「順世論」,「無有今世、亦無後世論」……那麼,大覺六師殿當是供奉這六位反釋迦牟尼的代表人物了。而大覺六師殿又同供奉釋迦牟尼的摩尼殿同在一寺,且僅幾十米之遙。是誰為他們創造了這種「寬鬆、和諧」?原來當年的隆興寺內也是這種寬鬆、和諧的範例。

據說大覺六師殿毀於民國初年。問及當地老者,都說只見過當年大殿塌陷過一角,卻無人說得清大殿究竟是怎樣片瓦無存。那丈余高的金裝菩薩、金裝佛呢?那百餘尊五彩石羅漢呢?那嵌於四壁的宋代壁畫呢?它們究竟在何時銷聲匿跡,如今連研究人員也無從回答。

這謎一樣的殿,這毀殿的謎,它仿佛是應了一種神明的召引乘風而去;又仿佛是派系之爭,使一方終無容膝之地,才拔地而起。莫非洞悉其中奧妙的只有摩尼殿中的倒坐觀音,她那永遠的微笑里,也蘊含了對釋迦和六師的嘲諷麼?

然而六師同釋迦牟尼畢竟在這裡共存過,那袒露著的台基便是證明。是那各派共享一寺的盛景豐富了正定的文化。⢶

我又想起了那座曾作過革命者搖籃的教堂。原來它和隆興寺僅一牆之隔。當年,寺內伴著朝霞而起的聲聲誦經,隨著晚風而響的陣陣檐鈴,是怎樣與隔壁教堂的悠遠鐘聲在空中交織、碰撞?正定給予神和人的寬容是那麼宏博、廣大。東西方文化滋潤了這座古城鎮,這古城又慷慨地包容了這一切。

正定的秋雨很細,如柳絲一般綠。

第三日,我本來決心去專訪那教堂的,但教堂早就變成了一所部隊醫院。那兩座高入雲霄的塔樓也已不復存在。向門內望去,不見月季,只有三五成群的身著白衣白帽的醫護人員。我忽然失去了進門的興致,卻仍然像個當年的革命者那樣從門前走過,走上街頭,去尋找正定製造的一千六百元一管的牙膏。

閒逛著,我進了一家很小的木器店。店裡擺著精巧的摺疊小木椅。問過價錢,竟是分外的便宜。我向售貨員試探,能不能允許我挑兩把?一位富態的中年女售貨員不僅欣然應允,還說若是挑不好再去庫里為我拿。我竟有些惶惑,之後便是受寵若驚——畢竟我還未能解除大城市的武裝:大城市絕少這種寬待顧客的俞允。

我挑遍了鋪面上的小木椅,售貨員果無厭煩之色。我便得寸進尺起來,要求她從庫房再拿些出來。誰知售貨員更慷慨了,徑直將我領進了庫房。

許多年來,買東西的過程從未給過我樂趣,只在這秋雨中的小店,我才尋到了這本該有滋有味的買主和賣主矛盾中的和諧。ᛴભ

後來才知道,這種木椅是正定木器廠的出口產品。原來正定不僅擁有著厚重的文化古蹟,那一千六百元一支的擠不出管的牙膏也早已無證可查,如今正定在經濟上的騰飛和發展也是令鄰縣艷羨的。那漂亮的常山影劇院售票處前的盛況便是證明。

穿扮入時的青年男女們遠離了寺鐘和木魚,講經和布道,他們要坐在現代化的劇場裡欣賞爵士樂演唱、電聲樂隊和新潮歌星。於是當隆興寺的寺門緊閉時,正定的夜生活還在延長著。寬鬆、和諧仍然充盈著這古城。�

懷著一點難言的惆悵,我和大山也朝常山影劇院走去,去欣賞一場外地來的青春歌舞。一路上大山談的卻是京劇。原來他是個京戲迷,能講能唱,講著講著就唱了起來。在雨後清新的空氣里,他的嗓音不高但格外夠味兒,好像我們將要走進的並不是那電聲變化莫測的現代劇場。

然而,那裸露著胳膊和腿的少女,那爵士鼓的狂躁還是包圍了我們……

也許這是通往真正文明的必經階段?也許正定青年現在熱衷的正是有一天他們厭倦的?他們仍會返回自己賴以生存的文化中追尋生命的意義,伴著古老的寺鐘,去尋找新鮮的一天,新鮮的開始。ᨽ

回來的路上,大山談論的是剛才眼前的一切。那談論中很少滿足,卻充滿著惆悵的疑慮。

在不變之中發現變化的該是智者吧?在萬變之中窺見那不變之色的亦非愚公。

我不是智者,也不是愚公。我只是想到,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正定悠久的歷史文化陶冶了這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人們,災荒、戰亂,文化浩劫都未能抿滅這兒人們內有的情趣。這其中的珍貴不亞於那大覺六師殿內的堂皇。ݓ

倘若人心荒漠,縱然寺院成群,這古郡的意義又何在?一台不算雅致的青春歌舞,難道真能包容正定人的好惡?

當我遠離了正定。回首凝望它那寬厚雄渾的古城牆裡,那錯落有致的四塔,連同那片如大鵬展翅般的寺廟屋脊,攜了歷史的風塵安然屹立。它們燦爛了正定的歷史,充盈了正定的今日。

正定畢竟是懷了希望朝前走的。是伴著鐘磬的齊鳴,是伴著爵士鼓的騷亂,是伴著那教堂的月季花香,是伴著大山那字正腔圓的唱段?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能夠回答的:終將是古老而又年輕的正定。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