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讀電影《東京物語》中,導演小津安二郎的美學系統

浪潮電影 發佈 2020-03-13T14:50:56+00:00

《視與聽》是英國擁有88年歷史的專業電影雜誌,後來獲得英國電影學院的支持而不間斷地發刊至今。《視與聽》雜誌分別於1992年、2002年和2012年先後三次評選歷史上最偉大的十部電影,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作品《東京物語》均位居前五,證明了它在電影史上的獨特地位。

《視與聽》是英國擁有88年歷史的專業電影雜誌,後來獲得英國電影學院的支持而不間斷地發刊至今。《視與聽》雜誌分別於1992年、2002年和2012年先後三次評選歷史上最偉大的十部電影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下文中以「小津」代替)的作品《東京物語》均位居前五,證明了它在電影史上的獨特地位。導演小津安二郎平靜恬淡的鏡頭語言及創新的運鏡剪輯技巧,在《東京物語》這部影片中都得到了完美的體現。


小津安二郎和《東京物語》

小津創造了完全不同於好萊塢模式電影製作系統,他曾談到過對電影既定規則的理解:「我不覺得電影有一定的公式,也不覺得電影只有一種形式。如果電影本身被認可,那麼它就已經創造了屬於自己形式。」1927年以一部古裝片《懺悔之刃》闖入影視圈,在幾番嘗試後終於確定了自己的導演方向:文藝劇情片。他對好萊塢的那一套規則爛熟於心,卻並不奉之如圭臬,而想要以獨特的日本方式去講故事。日本導演的視角肯定和好萊塢不同,一味地模仿和套用無法取得質的發展,只有創新才能真正的屹立在世界之林。


小津溝口健二日本侵華戰爭期間也堅持自己的電影風格,不參與戰爭宣傳,為日本電影留下了復興的火種。戰爭結束之後因為經濟原因時局動盪,日本電影也沒有一個良好的發展環境,直到1949年百廢待興,日本電影才真正開始走向復興。而隨著戰後秩序的重建,日本電影人也開始反思歷史,他們不再專注於娛樂電影,即便娛樂片能讓他們短暫地忘記煩惱,可是卻無法給他們帶來更好的生活。以小津為代表的文藝片導演再一次成為主流,他們的電影往往蘊含著廣大人民對生活的疑問,以及時代變革下的普通家庭關係發生的劇變。


《東京物語》這部電影講述的是隨著城市的興起人口的遷移,一個家庭中的成員可能因為生計必須要相隔千里。因為距離的變化導致了人和人之間關係的變化,同時也導致了家庭關係的疏遠和分化。小津從來不會給我們講述一個多麼緊張刺激的故事,也不會用絢麗多變的鏡頭故弄玄虛,他的鏡頭中只有穩重和清醒,但是卻能夠給觀眾帶來心靈震撼很大的遐想空間。在《東京物語》中我們找不到關於生活中問題的答案,只能看到藏在那些問題背後的被我們忽視的東西:親情、家庭、記憶。



《東京物語》的故事十分簡單,一對來自鄉下的年邁夫婦,來到東京這個大城市看望自己兒子、女兒、兒媳。不過他們安頓下來之後才發現每個人都很忙,兒女們忙著工作,孫兒們忙著學習和玩樂。年邁的他們和這個繁華的大城市格格不入,發現自己被兒女們嫌棄後返回老家。因為路途顛簸,身體抱恙的婦人回家之後便撒手人寰,兒女們又趕回來參加葬禮。等到一切歸於平靜,兒女們返回東京,空曠的房屋中只剩下老人獨自面對淒涼的晚年。


非連續性剪輯

經典好萊塢創造的連續性敘事系統是一個十分完整、精確的電影公式,只要按照既定的系統規則來拍攝,就會創作出清晰的故事線。連續性敘事系統已經成為公認的製片標準,可是小津卻始終不按照好萊塢標準進行創作,他利用自己的經驗和天賦創造出了另一套截然不同的審美和製片規則。好萊塢的電影都是以故事為中心,我們熟悉的德國表現主義則尊崇風格至上,而在小津的創作系統中,故事和風格融為一體互為表里。在《東京物語》中,劇情、時間線、空間關係同步進行,完全打破了好萊塢的規則,卻又能夠讓觀眾甘之如飴。


如果用傳統的視角來評論《東京物語》,一定是不公平的,也會錯過小津導演賦予這部電影的獨特魅力。小津完全無視所謂的180°中軸線法則,只要他願意,他的鏡頭可以在360°的方向上自由運動。這麼做可能會帶來的後果便是影響觀眾對空間位置的理解,甚至會產生對劇情的誤解。但是小津的成功之處在於,在不遵從原有規則的條件下,還能避免讓觀眾產生誤解,這也證明了小津的鏡頭理論系統已經形成,一個和連續性剪輯完全對立的、可行的系統。


舉一個典型的例子,大女兒繁的美容院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小津就運用了最拿手的正反180°取景技巧第一個鏡頭中是從美容院的中部向門口的方向,屋子裡面有個女工在打掃衛生,緊接著下一個鏡頭,便是從中部向房間裡面的縱深方向,繁和丈夫在榻榻米上吃飯。小津的這兩個鏡頭完全違反了中軸線規則,卻不至於讓觀眾對空間的認知產生問題,得益於小津在細節的完美處理:在美容院中部放置了一些塑料紙蓋著的器具,能夠讓觀眾很輕鬆地分辨出攝像機所處的位置以及觀眾視角的角度。


同時也說明小津十分信任自己的觀眾,所以他的運鏡和剪輯才能夠放心地擺脫中軸線的限制。這種剪輯和拍攝的優點也顯而易見,不同於經典好萊塢連續性系統的生硬和乏味,小津的鏡頭永遠充滿了驚喜,觀眾必須把注意力放在畫面上才不會錯過細節之處的精彩。同時因為360°圍繞角色拍攝減少了觀眾和角色之間的疏離感,觀眾更易走進小津編織的光影夢境中。


傳統的連續性剪輯包括圖形連續性、時間連續性和空間連續性,小津雖然沒有遵循180°中軸線法則,卻也吸收了圖形連續性的優點,和自己的非連續性系統結合,讓鏡頭切換更具美感。傳統的兩人相對的談話場景,會使用正反打的拍攝手法,在傳統正反打的應用中,角色的位置相對是固定的,左邊的角色在任何一個畫面中都會在左邊。而小津卻把正反打鏡頭和圖形連續性相結合,和抽象電影中的鏡頭切換有相通之處。

空鏡頭的運用

直觀的西方視角不同,小津把東方人特有的含蓄融入電影《東京物語》,換句話說,小津拍攝的電影只有懂得東方文化的觀眾才能真正理解。太多的家長里短和客氣的寒暄,但是故事中的轉折卻來得突然,比如老婦人的突然離世進行了極簡處理,用兩份電報和一通電話便交代清楚。這種段落在好萊塢電影中一定是重中之重,可以更好地煽情和深化主題,可是在小津的眼裡,如果在突變的事情上花費太多的筆墨,會影響影片的連貫性。所以,在《東京物語》這部電影中,一以貫之的風格會讓觀眾沉浸在小津營造的情緒之中,而空鏡頭則是小津電影風格的特點之一。


空鏡頭,又叫"景物鏡頭「,是指畫面中沒有人。空鏡頭與常規鏡頭可以互補而不能代替,是導演闡明思想內容、敘述故事情節、抒發感情的重要手段。

空鏡頭的運用和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表現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比如表現手法中的寓情於景、借景抒情、托物言志、渲染情緒、營造氛圍、前後照應等等,都是空鏡頭的重要作用。導演一般會利用空鏡頭來描述環境,表明故事發生的年代、地點、時間,一般會放在某段鏡頭的開端,說明角色和環境之間的關係。在有些電影中,這些空鏡頭甚至包含了推動劇情的元素,用來鋪陳之後的故事。不過,小津的空鏡頭並不是為敘事服務,而是單純地以片段存在,和前後的鏡頭一起,為影片營造統一的氛圍。


在《東京物語》近70個空鏡頭中,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有非常多的空鏡頭存在前後呼應的現象。這種前後呼應既可以認為是人生的循環往復,也可以認為是前後境況的對比、反襯,就像著名戲劇大師陳佩斯說過的那樣:「世間本來沒有喜劇,因為有些人比你傻,才有了你的笑聲。」同樣的,前後對比帶來的觀影感受會更加強烈,尤其是無意中發現的場景呼應,通過場景的細節變化能夠傳達更深刻的情感。


舉個例子,在影片開端有一個火車從左向右駛過的鏡頭,穿過幽靜的鄉村,只留下一聲呼嘯。而影片結尾之處還有一個火車從右向左駛過的鏡頭,形成前後呼應,火車的循環往復也象徵著人的生老病死。遭遇妻子離世的平山周吉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孤獨的老人,一代一代周而復始。他還有一些比較有指代性的空鏡頭,比如老夫婦二人前往東京的時候,鏡頭中出現了6個大煙囪,很明顯的,離鏡頭更近的兩個煙囪位置相近,而其餘四個位置相近,象徵著老夫婦和兒女之間的關係也像這個工業化的社會一樣,看似保持聯繫卻已經彼此獨立、疏遠。到了影片中段,又出現了4個大煙囪的空鏡頭,此時老夫婦正寄居在女兒家裡,導演的用意不言而喻。


鏡頭的靈魂

法國導演阿貝爾·岡斯曾經說過:「組成影片的不是一幀幀的畫面,而是鏡頭中的靈魂。」《東京物語》雖然沒有傳統好萊塢的美學觀點,卻以東方特有的含蓄美學系統加以替代,從而讓觀眾沉醉其中,形成了獨特的鏡頭美感。東方人的含蓄美體現在生活中的細節上,小津為了完整地保留這些細節,他大都會使用靜止的「景深鏡頭」能夠在突出人物主題的基礎上,同時清晰地顯示出背景。景深鏡頭能夠幫助觀眾和角色之間打破銀幕的阻隔,形成更為親密的聯繫不拘一格的剪輯、運鏡技巧,和景深鏡頭相輔相成,一起構成了小津的銀幕風格。


除此之外,小津的鏡頭以平穩的仰拍著稱,小津的攝像機會放置在離地20厘米左右的高度,所以在拍攝時會有一定角度的仰拍。眾所周知日本的榻榻米很矮,小津的鏡頭也是為了能夠把人物拍得更全面、客觀。因為仰拍原因,室內鏡頭中往往會出現天花板,而在傳統電影中,是看不到天花板的。《東京物語》平淡中稍顯壓抑,而天花板的出現更能構建出一個狹小的格局,和鏡頭中的地板形成上下對稱,共同塑造出獨特的鏡頭美學


《東京物語》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電影中的非連續性剪輯空鏡頭運用以及獨特的運鏡技巧都不是彼此獨立存在,他們之間形成了良好的互動、互文關係。這些傳統電影中的技巧,在小津作品中擁有獨立的美學地位《東京物語》平靜地為我們講述日本社會中的家庭關係,小津用客觀而不冷觀的鏡頭態度,在鏡頭中記錄下人情冷暖。雖然小津始終保持鏡頭的克制,不批判、不偏頗,但是我們總能從他的電影中感受到強烈的人文主義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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