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木斧去世 | 淚是笑的燃料

中國詩歌網 發佈 2020-03-17T03:09:47+00:00

我打開鏡框急追了兩千年我的鏡框突然定格了上面只有兩行字:青崗春台嫂子,哎嫂子,哎,嫂子給我一把你用過的勺子,我要用它來喝湯,喝黃河的奔流嫂子,哎哎,勺子嫂子,哎,嫂子給我一把你擦洗的勺子,我要用它來測量,我和黃河的距離嫂子,哎哎,嫂子嫂子,哎,嫂子給我一把你最愛用的勺子,想起了長

3月15日11點6分,四川著名作家木斧先生在成都逝世。

木斧,原名楊莆,回族,出生四川成都,祖籍寧夏固原。中共黨員。1949年畢業於四川省立藝術專科學校應用藝術科。歷任《指向》詩刊主編,廣漢縣團委書記,四川省團委科長,綿陽地區文教局辦公室主任,《綿陽報》組版組長,四川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編審。1946年開始發表作品。198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新桃花源記

我登上了一座山莊

沿途的小花張開了小手

山和天聯在一起了

花和路貼在一起了

我進入了夢一般的

痴迷的境界

遠看,那是東晉的桃花源

近觀,這是新時代的天涯

泥土上插著小洋樓

小河邊升起花果山

小麥油菜舉行大合唱

鼓風機揚起了激動的雨點

我用鏡框去捕捉風景

放在那裡那裡發射光圈……

怎麼陶淵明的身影擦過去了?

我打開鏡框急追了兩千年

我的鏡框突然定格了

上面只有兩行字:

青崗

春台

嫂子,哎

嫂子,哎,嫂子

給我一把你用過的

勺子,我要用它來

喝湯,喝黃河的奔流

嫂子,哎

哎,勺子

嫂子,哎,嫂子

給我一把你擦洗的

勺子,我要用它來

測量,我和黃河的距離

嫂子,哎

哎,嫂子

嫂子,哎,嫂子

給我一把你最愛用的

勺子,想起了長長的拉麵的

味道,勾起了我的相思

嫂子,哎

哎,勺子

小樹苗的歌

我是一株小小小小的小樹苗

不是我愛搖擺舞

是大風吹來

我頂不住大風吹

我是一株小小小小的小樹苗

不是我撥開泥土

是泥土潤育著我

我離不開泥土的懷抱

我是一株小小小小的小樹苗

不是我愛夜吟

是陽光走了以後

我一直在思念陽光

我是一株小小小小的小樹苗

不是我很軟弱

是我柔中有剛

我的性格是堅強

去泰山南天門

風告訴我,這兒

孫猴兒常來常往

我站在門口仰望

風旋即奔入雲霄

我跌落了草帽

我追入門去

頓覺天庭涼爽

風又回來了,說

你要留神

那猴頭馬上就到

萬里清風接踵而至

把我的視線牽跑了

木斧、方赫、白航、李致(從左至右)四位作家老友相見,暢敘往事。

鐵像寺水街

在摩天大樓的包圍圈中

小橋流水進入了畫卷

我在地上周遊列國

水跟著我的腳步徜徉

街把農家味揉進了露天茶館

水把天南地北的人吸入了水街

街上的人如水一般地流動

古代的鐘槌敲響了交響音樂

「哐」地一聲,古廟的戲台上

水花花的川戲開演了

打漁殺家

「父女們打漁在河下!」

嘣!噔!倉!開船哪!

舞台上出現了一男一女

搖得河水嘩嘩地響

導板引路,快板急急往前沖

父女們的圓場跑得有板有眼

河水把舞台搖得偏偏倒倒

雙雙掀起了划船的舞蹈

唱腔在波浪中回來闖蕩

觀眾沉入了韻味的搖曳之中

這是江湖上神奇的父女

這是舞台上兩個第一流

蕭恩是誰?蕭恩就是

回族表演藝術家馬連良

馬連良不用「猛抬頭」

就把打漁殺家踢上了頂端

木斧(2019年,張杰攝影)

岳陽樓賞湖

岳陽樓高懸在洞庭湖上

洞庭湖是岳陽樓的倒影

我坐在岳陽樓的亭閣上飲酒

洞庭湖是我腳下的太空

洞庭湖無邊無際煙波浩淼

岳陽樓只是湖中的一隻小舟

醉眼朦朧往外觀望,怎麼

洞庭湖到處飄搖著岳陽樓

忽聽得哄然一聲嘆息……

有人掉進千年前的畫中去了

七弦琴——給王國平

口撥琴弦 當琴弦繃緊時

暴風驟雨般的聲音急促而且清脆

喝令三山五嶽開道 石破天驚

泉水淙淙之時 琴聲順流而下

從三千若水到今日的路口

都能搜索到琴歌的音緣

琴歌之類之外還有非

再抹上一點兒橡皮幽默

這七弦琴便有鹽有味喲風有情了

王立世與木斧(右)

淚是笑的燃料——木斧詩歌論

文 / 王立世

寫這篇詩論,我特別想把木斧《小丑自述》(一)中的「淚是笑的燃料」這句詩做為題目,讓它去點燃讀者的心靈。木斧在京劇舞台上善演丑角,在現實生活中卻是一位浪漫詩人,面對時代的苦難和個人的不幸,他把淚水當作燃料,在不同歷史階段創作出大量優秀詩篇,為中國新詩的發展做出了積極有益的貢獻。

研究中國新詩無法繞開木斧,繞開木斧起碼是不完整的。毋庸置疑,木斧是七月派的重要詩人,在「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當代詩壇,他很少發聲,一心埋頭寫作。他生性低調,不事張揚。我在主編《當代著名漢語詩人詩書畫檔案》時,通過《四川文學》主編牛放先生向他約稿。先生寄來了幾首手抄詩和兩幅戲劇人物畫。按通常做法,先生寄什麼上什麼就是了,但我不是那樣圓滑的人,還是按照最初確立的審美標準選擇了其中的4首詩,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電話里徵求先生的意見,沒想到先生非常爽快,不但認同我的選擇,還表揚我很內行,我對先生肅然起敬。

木斧本名楊莆,祖籍寧夏固原縣,回族人,1931年7月出生於四川成都。楊莆在《新華字典》中是一個地名,按先生的說法做為姓名只是一個符號。筆名木斧,取自楊的一半,莆的諧音,按先生的說法同樣是一個符號。詩人聖野建議改為「詩斧」,他寫了一首詩回應:「不敢當/這名字太神聖了/改金斧如何/太貴,我擔不起/改鋼斧如何斧/太重,我挺不住/還是叫我木斧吧/雖然老了,老成了朽木/不可雕,毋須雕/還是做為木製玩具吧/供小朋友玩樂吧」。詩人起這個筆名時,也許是偶然的、無意識的,但如果真認為只是一個符號那就大錯特錯了。從木斧的闡釋可以看出他的胸懷與境界,與當年英國物理學家牛頓把自己比成海邊玩耍的孩子是一樣的謙虛。

木斧15歲就在地下黨組織創辦的《學生報》上發表了小說,16歲寫出處女詩作《沉默》,這首詩初現詩人的靈光。一些天才詩人甚至在更小的年齡寫出成名作,但內容絕少關注社會和民生,這是木斧與其他早熟詩人相比的獨特之處。木斧與燦若群星的詩人相比,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耄耋之年,靈感不斷,佳作不斷。冰心說過「一個人只有年老了還在堅持寫詩才是詩人」。這樣的詩人並不多,他們創作的數量大,質量高,一般而言巔峰之作在中年前後,晚年的作品質量不同程度地有所下降。木斧的成名作在少年,巔峰之作卻在晚年,這是一個藝術的奇蹟。

木斧的創作以詩為主,但還兼有小說、雜文、詩論等多種體裁,應該說他是一個多面手,但他引以為榮的一直是詩歌。本文企圖對他不同時期的詩歌進行探究。從創作年代、思想內容和藝術特徵上,大致把他的創作劃分為三個階段:早期的詩(1947年至1958年),中期的詩(1978年至2002年),晚年的詩(2002年以後)。從少年到老年,他的詩一直保持著直率熱情、質樸清新、純凈明朗、簡潔凝練的風格,但在每一階段又有顯著變化,從早期的激情型,經過中期的探索型,到老年回歸到自然型,內容和手法都在不斷地革新,逐漸成熟,趨於完美。

早期的詩:歷史天空的一道閃電

大多數詩人的創作是從愛情詩開始的,但木斧所處的時代決定了他的青春不會流連於花前月下,去抒寫那些兒女情長。他在學生時代就參加了黨領導的《學生報》編輯工作,冒著生命危險投身於反飢餓、反內戰、爭民主、爭自由的革命運動。他渴望改變黑暗的社會,拯救水深火熱的民眾。因為革命而開始寫詩,他早期重要的詩主要集中在1947年至1949年,後收入詩集《木斧詩選》和《綴滿鮮花的詩篇》。創作背景正是國民黨發動內戰時期,民不聊生,啼飢號寒。國民黨大肆逮捕屠戮爭取民主和自由的進步人士,充滿血腥恐怖。面對這種慘狀,詩人燃燒著一腔怒火,寫下了:「不能忍受/不能讓眼淚往肚子裡流/不能再沉默//皮鞭抽在身上/為什麼不叫喊/喉頭沒有啞/為什麼不歌唱//不是從沉默中消失/就是在沉默中燃燒」(《沉默》),三個「不能」、兩個「為什麼」擲地有聲,切中時弊,結尾醍醐灌頂,明顯受到魯迅《野草》的影響,詩人企圖以吶喊的方式喚醒民眾抗爭黑暗的覺悟。木斧出於政治敏感和政治熱情寫下了一百多首政治抒情詩,在《告訴》中寫到「不要說話——/外面有巡行的狗/……/不要說話呀/兄弟,我知道/當我們高擎起仇恨的怒火/我們必須有所選擇」;在《消息》中寫到「好兄弟/你和我們/從不同的地方/突圍過來//大伙兒/守望在這裡/為了下一次的鬥爭/我們又一次擁抱」;在《詩傳單》里寫到「血/不能白流/血債/要用血來還」。這類詩句子簡短,節奏急促,語調鏗鏘,猶如火藥、投槍和匕首,充滿戰鬥氣息和時代色彩。《瘋孩》是木斧早期代表性作品,曾在國統區產生過廣泛深遠的影響。這首詩在副標題中引用了魯迅《狂人日記》中的「救救孩子!」,意旨鮮明。通過受侮辱受損害的「瘋孩」揭露人民飽受深重災難的折磨,控訴國民黨發動內戰的罪行,對祖國母親充滿了深切的期待。從這些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可以看出,木斧早期的創作受到魯迅、艾青、田間等諸多新文學代表人物的影響,特別是田間「鼓點詩」不加修飾,直抒胸意的影響,在形式上也受到前蘇聯詩人馬雅可夫斯基「階梯詩」的影響。木斧自己說過「當我投身革命的熔爐之中時,我完全沒有想到我要當一個詩人。但是,為了革命,我卻寫起詩來」,在那種環境下,正如龐德所言「寫什麼比怎樣寫要重要的多」。木斧不是為藝術而藝術的詩人,他的詩現實感極其強烈,個人命運與時代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對個人的關注主要體現在對社會的關註上,創作出於一種責任和使命。流沙河評價木斧「他有鮮明的時代意識,知道自己的『脆弱』和時代的偉大。風雨意象概括中國的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準確,純凈」。值得一提的是1949年5月,木斧創作出了一生最長的抒情詩《獻給五月的歌》(225行),信心滿懷地呼喚新中國的誕生。木斧的詩自然樸素,明白流暢,婦孺皆能讀懂,達到了時代性與個性、藝術與政治較為完美的融合。如果從藝術的角度審視,早期的詩有點直白,常常是一氣到底,一覽無餘,如火山爆發,如長河決堤,情感缺乏節制,語言缺乏應有的彈性和張力,給讀者思考和回味的空間不大。但有一些詩放在當今,也是非常優秀的詩篇。如《寂靜》中有這樣的句子:「在這一泓死水的周圍/人底面孔是蒼白的花」,意象之奇之冷之悲有聞一多《死水》與龐德《地鐵車站》之意味,頗具現代詩的風範。

中期的詩:打開人性的一扇窗口

對於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而言,不寫只是不願說違心話,正如他在一首詩中寫到的「詩,不是可以任意塗抹的揩布」,因為他們是有信念和藝術良知的人。改革開放後,政治上撥亂反正,經濟上開始復甦,文化上呈現萬紫千紅的局面。1979年木斧復出後,放棄了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省文化局副局長領導職位,懷著新的文學夢想自願到四川文藝出版社做了一名文學編輯,一邊為他人做嫁衣裳,一邊又重新拿起筆開始創作。1980年在《詩刊》發表了《溪邊》和《尋覓》,從內容上看,詩人開始關注和思考生命的話題,這真正拉開了他「詩革命」的華麗序幕。人一般是在晚年開始寫自傳,木斧在歷史轉折的節點上寫了一首《自傳》,並說是「很長很長」,可以看出他對未來充滿信心。自傳分兩節,二十五年前為一節,這一節詩人一字不提曾經的輝煌,只說「一個驚嘆號落在我面前」,那場運動恐怕沒有幾人能想到,用一個驚嘆號表達再恰當不過。「我送走了虛度的年華」,一種痛徹心扉的情緒縈繞在字裡行間。二十五年後,詩人還是用標點符號來抒情,「我的面前沒有句號 」,歷史有時是荒謬的,但最終是公正的,詩人平雪昭反後,又站在新的歷史起點上,開始了新的長征,具體內容沒有寫,我們可以想像出詩人展望未來,一定是意氣風發,激情昂揚。這種自傳在古今中外的詩歌中都罕見。1982年發表於《人民文學》上的《春娥》是詩人代表性作品之一。全詩只有八行:永遠充滿了旺盛的精力/在無窮無盡的歲月中/吐著無窮無盡的絲/後來,無憂無慮地睡了//你老了嗎?不!/不過是休息了一會兒/一朝衝出網繭/看,一隻會飛的蠶!」,詩人托物言志,前三句讚美蠶無窮無盡的奉獻精神,抒發詩人獻身崇高事業的理想情懷,後面在意境和思想上突破了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把二十年的冤情當作「不過是休息了一會兒」,肯定地回答自己沒有衰老,而是在養精蓄銳,整裝待發。「一朝衝出網繭/看,一隻會飛的蠶!」,表達了落難後要重新飛翔的美好願望。「不」「看」乾脆利落,一字千斤。牛漢認為這首詩「有意想不到的構思」,是「爆火花的小詩」「飛騰的小詩」「最能表現木斧的風格」。詩人荒廢了二十年青春歲月,時代的春風吹醒了他沉睡已久的心靈,他以歸來者的形象重返詩壇,以「九萬里風鵬正舉」的姿勢沖向詩的浩瀚天空。

與第一階段的詩相比,木斧在保持基本風格不變的基礎上,無論是內容還是手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處理詩歌與現實世界的關係上由直接轉為間接。在表現內容上,由社會向人性轉變,由外在向內在轉變,由使命意識向生命意識轉變,更接近藝術的本質和人的本性。當然這種個性的抒寫也不是完全脫離社會的純粹個人抒寫,而是晃動著時代的影子,特別是詩人蒙冤受辱二十多年的辛酸歷史得到深刻的反映。巴爾扎克說「痛苦是人生的寶貴財富」,對一位詩人而言確是如此。如果沒有那場運動,就不會有木斧。正是那場運動改變了他前程似錦的人生道路,在歷經二十年的磨難和掙扎後,詩人由憤怒變得理智,開始思考人的社會和社會的人。在藝術上開始注重怎樣寫,並進行了艱難而卓有成效的探索,表現手法呈現出多樣化,由直白傾訴變得含蓄委婉,由篤實轉變為虛實結合,正如白莎所言「80、90年代的詩更是耐人咀嚼,意趣無窮。遠山隱約,燈火閃爍,一片彩霞,直通天河」,木斧在詩藝上的脫胎換骨,迎來了他鳳凰涅槃式的新生。

這一時期代表性作品主要收在他的詩集《我用那潸潸的淚筆》(1985——1992木斧詩選)。詩人在贈我這部詩集的扉頁上題寫了「至今還有淚滴」,從詩集的命名和詩人的贈言上可以感知這是一部浸透著生命血淚的詩集,有生活的痛感,更有詩意的飛翔。讀這部詩集,我感到的不是尖銳,而是沉重,對歷史的反思和人性的表達深入骨髓和血脈。我們中華民族有五千年的燦爛文化,但是也經過幾千年漫長的封建社會,封建思想和意識一不注意就會抬頭,甚至興風作浪。詩人選取了「天平上的一塊砝碼」來抒寫公正,視角新穎,比喻貼切。「以自己的重量/朝朝暮暮/尋找公正」,現身說法,恰當好處,既凸顯個性,又不誇大個人的作用。「朝朝暮暮」表達了追求理想的執著和堅定。第二節急轉直下:「一不小心/被一個重量級的運動員/一腳踢下台/落於溝壑」,「一不小心」是從自身尋找原因,實際上純屬偶然,是歷史的誤會。砝碼從天平淪落到溝壑,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這正是一代知識分子命運的顯照。最後一節是喜劇式的:「一塊重量相等的鵝卵石/緊靠著褪了色的砝碼/它終於找到公正了/在不公正的流放之中」。如果是一個悲觀主義者,這個砝碼的結局肯定是自暴自棄、孤獨無望,但木斧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忍性和耐力是讓人欽佩的,他們對真理的探索不會因一時的誤解和挫折而止步。找到的雖是一塊「鵝卵石」,悲劇以喜劇結束,寄寓著詩人對民主、自由、公平的殷切期望。從《公正》這首詩,我們可以讀出一代知識分子的人生際遇和心路軌跡,他們的操守和人格閃耀著理想和信仰的金色光芒。從藝術上看,這首詩娓娓道來,樸素真摯,與第一階段的詩一脈相承,但不是直抒胸意,而是通過一個意象來表達,情感內斂,含而不露。是一首典型的意象詩,意象是大家熟知的意象,但意蘊可並不是一下就能體味到的意蘊。

《冷色》不是自然的冷,是心理和精神上的冷,是特定年代詩人對社會和人性的感悟,是時代一個痛苦的縮影:「一看見冷色/便冷冷地打了一個冷顫/便知道友情早已涼了/便知道天要下雨了/便知道北極風要刮來了」。政治寒流席捲了人性的春天。「冷漠的言詞哪裡會有表情/值得我再看一眼嗎?」,通過反問表現出詩人不屑一顧,可以真實地感悟到一個知識分子的傲骨和良知。表現這一主題的還有《礁石》,「孤獨不屬於你/你屬於孤獨」,看似矛盾,實則不然,正是在矛盾中表達複雜的意緒。表面上看孤獨不屬於礁石,因為有浪擁著,但「浪,小心翼翼地/從你身邊繞過/然後再掉回頭來/吐你一口唾沫」,浪已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浪,而變成了勢利的浪、冷酷的浪、邪惡的浪,這就是你孤獨的原因。詩人選取的意象是人們非常熟悉的,但寫得不落窠臼,新穎獨特,具有突兀之美,折射出時代的謬誤,頗具象徵意義。《故人》寫患難之友:「同在一個牛棚里滾過泥巴/同在一個木桶里掏過菜羹/同在一個破車上掛過黑牌/同在一個牆角下泣不成聲……」,一場政治運動給他們製造了共同的苦難,在人人自危的特殊環境裡,一方面他們同病相憐、相依為命、相敬如賓,這是人性的牽引,另一方面,他們又相互猜疑、戒備、躲避、揭發,這是人性的異化。人性的糾葛和矛盾造成人格的分裂,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對一個知識分子而言恐怕是心靈深處最大的痛苦,好在這種痛苦已經成為歷史的雲煙,今日主席台上相見,感慨「我們是多年相處的故人」,不提那些逝去的尷尬和無奈,風雨過後再現人性的善美。這首詩還原歷史真相,敘事和抒情有機結合,沒有比喻,沒有誇張,意象來源於生活,真實可感,微妙複雜,挖掘出靈魂深處的東西,令人百感交集,忍俊不禁。

木斧在《誤解》一詩中寫到「小獼猴,當年受過驚/直到如今/餘悸猶在心「,借小獼猴表達歷經動亂之苦的心態。《給》是托物抒懷的:「你是舟中的舵/我是舟邊的櫓/我們從未分離/我們永不分離//我對你是否鍾情/不是我的心不誠/湖水盪起漣漪/情景看不分明//月兒升起了。快登程!/休再提那傷心的往事/咸澀的水,浸透我半身/休提起,提起淚淋淋……」。舵與櫓地位不同、作用不同,但為了船的前進同舟共濟、永不分離。因為湖水的動盪櫓被懷疑了,但櫓沒有牢騷滿腹,怨天憂人,而是堅信「不是我心不誠」,面對誤會,仍然渴望快登程。櫓是冤屈者的象徵,它胸懷寬廣,盡職盡責。詩人藉此抒發了一代知識分子遭受不公正待遇時仍在想著祖國和人民的高尚情懷。在戰爭和動亂年代,一些人離開了這個世界,詩人做為《倖存者》走過來了:「我們經受了千百次考驗/各種顏色的考驗/證明:/我們的信仰永遠是紅色」,這是詩人一生引以為榮的東西。倖存者眼中的《勇士》是這樣的:「頭上沒有桂冠/手中沒有王牌」「上陣/不需要頭銜和權勢作伴」;我們再來看看他們受難時的《傾斜》的姿勢:「說是栽倒了/可並未趴下/說是昂首了/可仍在胯下」「六十度傾下去了/三十度在那裡斜撐/七分屬於命中篤定/三分屬於幸運」,他們在危險的狀態下仍然不屈服於命運的捉弄,以最美的姿態挺立在祖國大地上;他們對《正面》的認識體現了對真理的無限熱愛:「反面向正面走來/一擦身/換了容顏」「唱正面的歌/自以為面向正前方了」,詩人在風雲變幻的年代沒有隨波逐流,被亂象迷惑,始終對真理忠貞不渝;《豆腐》表面上軟弱,詩人卻讚美它「待到下入湯鍋去接受煎熬:/最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是你!/最耐得住高溫磨鍊的是你!/最有旺盛生命力的是你!」,豆腐表面上軟弱,經得起高溫煎熬和時間的考驗,成了一種意志品質的象徵。在政治運動的大風大浪中,詩人不正是這樣的一塊外柔內剛、讓人崇敬的「豆腐」嗎?;在《梅的化身》中寫到「在她的骨骼上/血,凝成了花瓣/她是梅的化身」,想像奇特,讚美革命戰友羅梅有梅的高潔和孤傲;木斧是有浪漫情懷的詩人,是有夢想的詩人,是一個樂觀主義詩人,在《酒》中寫到「不要用它來澆我的憂愁/我是一個不懂得憂愁的人」,但他對現實始終保持清醒和理智,在《夢》中表達了這一思想:「生活中不能沒有夢境/卻不能夢一般地結束一生」。

木斧中期的詩已經進入了藝術的自覺狀態,如果說早期的詩是時代聲音的話,中期的詩則為靈魂的聲音。早期的詩是從政治上關注人類的命運,是革命的詩。中期的詩是從精神上關注人類的命運,是藝術的詩。在詩的表達上已經擺脫口號式的叫喊,通過獨特的意象表情達意,變得含蓄雋永,耐人尋味,是「今日的木斧戰勝昨日的木斧」的超越與突破。

這期間,詩人也受到新詩潮的影響,對現代詩歌技巧的吸納也是有目共睹的,好就好在詩人與那些食洋不化的詩人不同,沒有一古腦兒跟風,始終植根於民族文化的土壤,堅持「洋為中用」的藝術原則,有選擇地消化吸收,因而沒有炮製過那些玩弄文字遊戲的晦澀詩歌,但在藝術空間上又有較大拓展。比如:《誠實》「我/聽見誠實在哭泣!/有人把誠實/當作賭場上的牌/在桌面上扔來扔去/只剩下虛假的笑……」,如果從正面寫,容易堆砌一些詞藻,給人沉悶之感。詩人從反面去寫,而且用了一個恰當的比喻,讓人對誠實有了新的感悟;《想你》:「想你——/寧可與空曠的寂寞相伴//想你——年齡凍結在溫度表上/沒有響聲//想你——/團團濃雲壓過來了//想你——/時鐘已經停擺/無須靠岸」,「想你」不拘泥於具體的人和事,獲得豐富的意蘊,不同的讀者會產生不同的聯想,呈現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朦朧美;《遠近》:「溫暖的時候/太陽離我最近/我能看清它的鼻子和眼睛/雨水離我最遠/它的源頭遠在雲端//寒冷的時候/雨水離我最近/它便是我的分泌線/太陽離我最遠/跑斷氣也跑不到它的身邊」,通過遠和近的感覺反差揭示人生的冷暖哲理,因有「太陽」和「雨水」意象的支撐顯得血肉豐滿;《日出》「又厚又暖的被褥/鋪在山頂//誰家的孩子/還在蒙頭睡覺//它聽了我的發問/羞紅了臉蛋//眨眨眼,掀開床單/紅臉蛋起床了」,把太陽比成睡覺的孩子別出心裁,饒有趣味;在《惦記》中寫到「惦記是一縷/長長的思念/縱然千斤重擔壓下來/也壓不斷/這綿綿的線」,惦記本是抽象的事物,詩人把它比成線,形象化了……木斧一改早期直白傾訴式的寫法,不管寫什麼,都不是直截了當,而是曲徑通幽,把要表達的思想和情感隱藏在獨特的意象之中,讓人去品味和深思。還有一點值得關注,木斧在青少年時期很少寫愛情詩,進入中老年後不斷有這方面的力作問世,這是詩人沉睡多年後人性的復甦,也是社會進步在藝術上的反應。

人們常說六十不學藝,木斧不服氣,不服老,他是少年學詩、花甲學戲、古稀學畫。詩人離休之後,開始在老年大學學習京劇表演,還把這種生活體驗寫成了詩,創造了新詩中獨特的戲詩。他在《小丑自述》(三)中寫到:「孤獨在寂寞中無處藏身/只有在熱鬧的身後/把孤獨的形象一把擲出/便掙來了滿台的笑聲」,實寫舞台,虛寫人生,揭示藝術家靈魂深處的秘密,這種笑是帶淚的笑,也表達了詩人自得其樂的精神境界。在《竇娥冤》種寫到:「都說竇娥這一板成套唱腔/是我禁婆子幾板子打出來的/冤哪!竇娥不冤我冤/我用兇惡襯托她的可憐/不過是擺擺姿態而已/我怎麼敢動她一根毫毛呢?/人家是名角哪」,把舞台與人生結合起來饒有趣味,富有人生哲理。戲詩在木斧詩歌創作中所占比例不大,但自成一格,獨領風騷。

這期間,詩人寫了大量的書信體詩,為詩人畫像。詩人早期就有這類作品,晚年還在續寫,大都結合各位詩人的個性特徵、曲折經歷、寫作特色以及與作者的交往去刻畫,不是外在的描摹,而是畫出了詩人的氣節,揭示出人生的哲理,迸射出友誼的火花。有些雖然不是詩人,像巴金,但他有詩人的特質,在木斧的心中同樣是詩人,在《雪的禮讚》中讚美巴金「一生都在追求純凈的境界/一生都講真話/一生都在清白中度過/就連質樸的文字也潔白無暇/沒有賣弄技巧的成分」;在《虎姿》中讚美牛漢「虎的性格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在《花落的聲音》中寫邵燕祥「痛,是最好的聲音」;在《懺悔錄》中寫流沙河「是花草打扮了你呢/還是你擦亮了花草?」;在《直白》中寫沙蕾「人太直了/彎曲的路容不了你」;在《獨坐》中寫劉崗山「其實我們都很久不出門了/卻能相互看見」;在《同案犯》中寫山莓「見面不敢喊名字」;在《重逢》中寫葛珍「三十年後我們又重逢在詩歌的道路上/歲月在頭上鋪下了白髮/卻沒有增添一絲悔恨」;在《淡泊》中寫彭燕郊「唯其淡泊,才有充實/唯有充實,才不去爭逐/才不會幹涸,才能照見/那些前仆後繼的影子」;在《一席話》中寫李老鄉「世界上有許多話翻來覆去/都不如李老鄉這席話/擺得有鹽有味」 ;在《發聲》中寫冀汸「不該發聲的時候/不發聲/在黑夜的盡頭/要保護好嗓音//不該發聲的時候/也要發聲/歲月無情地流走了/失去聲音便失去了生命」。讀這些詩,我們被詩人的人格和靈魂照亮,體悟到人性的美好和友誼的彌足珍貴,從中也可窺探到時代的風雲,感到再炎涼的世態也有春天,再黑的晚上也有燈光和星星。至今,木斧已經完成了二百多位詩人的畫像,這在中外詩歌史上也屬罕見,這是他對中國詩歌史的又一大貢獻。

晚年的詩:鉛華洗盡,返璞歸真

2002年,木斧已經71歲,歲月染白了他的鬢髮,他的創作不但沒有停下來,而且呈現井噴狀態,相繼出版了詩集《瞳仁與視線》《點燃艾青的火把》《給200位詩人的畫像》。對木斧晚年創作,著名詩歌評論家吳開晉認為:「進入老年後,對人生的體味更深,感悟更多,詩風也隨之而變。這就是脫離開對具體物象的描述和抒懷,而進入到更深的層面,著力於對宏觀宇宙與微觀心靈的揭示,藝術上也更顯空靈」,這個評價是客觀的,木斧早期的詩熱衷於傾訴,語言直白,意象薄弱;中期苦心經營,注重技巧,意象鮮明,意味深長;晚年心態已經波瀾不驚,恰似天高雲淡。不去刻意捕捉意象,意象又無處不在,對生命的感悟達到無我之境,清澈深邃。木斧的創作軌跡是不斷前進的,藝術質量和思想境界在不斷提升。詩人公劉認為木斧四十年代的詩好,後期的詩「淡」。如果從詩歌服務於時代和社會的角度來看,這個觀點也不無道理。如果從藝術審美來審視,這個觀點確實存在偏頗。「淡」正是木斧晚年詩歌的重要特徵,四十年代,木斧屬於熱血青年,不滿國民黨的血勝統治,那個時期的情感是激烈的、憤怒的,震撼人心的,較好地體現了文藝為社會服務的文藝觀,在藝術技巧上沒有下功夫。從總體上看,那個時期的詩,與生活沒有保持適度距離,拘泥於具體事件,習慣於單線條思維,在感覺的平面上勾勒形象,表現手法不夠豐富,藝術上的粗糙是顯而易見的。中期與生活保持適度距離,在藝術上的嘔心瀝血彌補了早期的不足,詩歌的意蘊內涵得到較大擴展。晚年的詩歌,「淡」只是外部表現,往往是寓濃於淡,深入淺出,就像曾經奔騰的大海漸漸歸於平靜,但內心依然涌動著波浪。淡是語言,濃是情感。淡是形式,濃是內核。淡是外表,濃是實質,而且做到了濃淡彼此映襯、相得益彰。與那些濃墨重彩、典雅華麗、故作高深而內容空洞、囊中無物的詩相比,其價值不言自明。用簡單的語言表達複雜的思想遠遠勝過那些用複雜的語言表達簡單的思想的作品,而且前者難度更大。詩人經歷了二十多年的磨難,人生況味複雜,鉛華洗盡,返璞歸真,道法自然,世事洞明皆詩文。正如王珂所言「絢爛之極,歸於平淡。木斧所追求的,正是這種境界」。木斧晚年的詩如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飾,無聲勝有聲,達到了無為而為的境界。《散步》《八十自壽》是代表性作品,甚至可以說是木斧一生的巔峰之作。《散步》寫得漫不經心,隨心所欲,但濃縮了一生的體驗,寫出了人生的被動與惘然、前進與後退、直行與拐彎、孤寂與喧譁等各種態勢,充滿了複雜的意味,結尾道出人生的真諦:「既然出了門/就得往前走/到哪裡去?沒有目的/沒有目的的目的/就是散步」。芸芸眾生,滾滾紅塵,追求的不過是一場無目的的散步而已,這絕對不是消極,而是辯證唯物主義的生命觀。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物質的,生命也不例外,是核酸和蛋白質的存在方式。用這樣的思想審視走過的路和經歷的是非曲折,心靈也就獲得釋然,也就沒有想不開的事情,沒有過不了的坎,沒有爬不過的坡。如果沒有豐富的人生閱歷、深厚的學養、藝術上的功力,不可能寫出內涵如此豐富、情感如此蘊藉、思想如此深刻的作品。

我們再來看木斧的《八十自壽》:

小時候,面對門前的大山

膽怯的我問自己

我能爬上去嗎

今天我毫不費力地登上了

八十歲的大山,這小孩

怎麼一瞬間變成老爺爺了?

環視群山,山外有山

前面還有一截路要我攀登

我才知道行路的艱難

八十大壽,讓它悄悄地過去吧

勿須去驚動別人,就像

我當年站在門前的時間

漢語詩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景,一種是在詞語的組合上煞費苦心,不斷地打破傳統思維習慣去拆解重組,以追求新奇新穎奪人眼球的藝術效果,企圖另闢蹊徑去接近人類的內心世界,效果卻適得其反,與創作的初衷背道而馳,繁複艱深的語言背後是情感的枯竭、思想的蒼白和人文精神的缺失,嚴重陷入了文字的遊戲和魔術,這類詩大多是故弄玄虛,無病呻吟,拒讀者於千里之外。另一種風景看似漫不經心,不事雕飾,但單純並不簡單,質樸並不平庸,明朗並不直白,行雲流水的語言背後潛伏著生活的滄桑和情感的波瀾,給情感引燃和思想碰撞以無限的可能性。木斧的詩屬於後一類,《八十自壽》是最能體現這一特徵的代表性作品,也最能體現出他的創作風格。題目就不同一般,人到八十一般要隆重慶祝,人山人海,鮮花美酒,接受生命的祝福。木斧卻一反世俗的做法,自己給自己過生日,一是不想打擾別人,二是想在寧靜的氛圍中思考過去,展望未來。雖然有點暗淡,但也別有洞天。這首詩首先從小時候寫起,「門前的大山」不一定存在,這裡隱喻人生就像爬山一樣,有的人一生就在山腳下徘徊;有的人爬在半山腰就退下來了;有的人到達了頂峰,「一覽眾山小」,體驗到了人生的壯闊與美妙。詩人用「膽怯」來形容小時候的自己,突顯人生不易,也暗示了飽經磨難與挫折的命運。「我能爬上去嗎?」,與「膽怯」相呼應,進一步印證了山的陡峭。第二節,從小時候到現在時間跨度之大讓人吃驚,從「門前的大山」到「八十歲的大山」使用了電影蒙太奇手法,從一個場景轉換到另一個場景,詩意的轉折也出人意料,攀登人生的大山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抵達時間的大山卻不費吹灰之力,這是詩人真實的生命體驗,儘管命運曲折,自己還是夢一般地從一個小孩變成了老爺爺,這種背逆和落差讓人回味不盡,感慨不已。第三節又回到人生的大山,詩人雖然攀到了相當可觀的高度,甚至可以說功成名就,但絲毫沒有止步退卻的意思,看到了「山外有山」,做好了繼續攀登的思想準備,對行路的艱難有了更加清醒的認識。對一位耄耋老人而言這是難能可貴的,這絕不是空洞的豪言壯語。詩人在晚年,寫詩、畫畫、演戲三駕馬車並駕齊驅,取得了令人側目的成就。第四節回到了八十大壽,「讓它悄悄地過去吧/勿須去驚動別人,就像/我當年站在門前的時間」。一方面詩人洞徹了生命的真諦,拒絕喧譁與浮躁,甘於淡泊與靜謐,另一方面也暗示著生命的再出發,八十歲,不是終點,而是起點,與當年的出發一樣豪情滿懷。讀後,感覺意蘊豐厚,對生命的頓悟不同尋常,清澈而耐人尋味,這種味不是來自語言本身的魅力,而是來自生命的砥礪和精神的激揚。從藝術特色來看,好像沒有技巧,實際上處處是技巧,只不過沒有留下斧鑿的痕跡,給人天然渾成的感覺。內容與形式達到完美的結合,與那些為形式而形式,為技巧而技巧的詩有本質的區別。這首詩意象呈現立體性和整體感,具有舊體詩的起承轉合,新格律詩的建築美和音韻美,新詩的揮灑自如,讀後如聽交響樂一般,足見詩人深厚的藝術功力。

落葉歸根是中國人的傳統思想,就是歸不了根也總在惦念著。木斧在中期寫過不少思鄉的詩,多是尋根之旅的產物,寫得樸實動情,在《風的禮讚》中寫到「我思念她,思念了幾十年/思念成了一筆相思債/祖父把思念交給父親/父親把債券塞進我的手心/如今我已發白,我不忍心/不忍心再把相思留給後代兒孫」;在《蘭州拉麵》中寫到「拉麵把思念拉得很長很長/從長江拉到了黃河……//拉麵把心思拉得很細很細/細細地訴說別後的離情……」;在《固原念》中寫到「才離故土,又引起一番眷念」,沒有粉飾,一腔赤子之情,與同期詩歌相比相對直白了一些,可能與他一直沒有見過故鄉、急於傾吐鄉思有關。晚年,他寫過一首思鄉的經典之作:「端午/裹著鄉情,一旦/蒸發出來/層層衣服脫落了/露出了撩人的胴體/秀色可餐/輕輕地咬一口/便咬出了故鄉的味道」(《端午》)。寫節日的詩容易概念化,同質化,但木斧這首詩構思巧妙,比喻大膽,特別是結尾一句畫龍點睛,餘味不絕,不愧為懷鄉詩中的經典之作。

木斧一生的創作以短詩為主,形式短小精悍,但內涵卻豐富深刻,達到了管中窺豹、以小見大的效果。一些微詩也寫得精緻雋永、出神入化,如:《暗戀》:「我常常想在夢中看你一眼/卻不敢掀開那年齡的垂簾」;《畫像》「隨意從紙的一角/塗上幾筆墨痕/那畫像才是真實的我」。聶鑫森認為「木斧先生擅長寫短詩,稱得上是字字珠璣,如同古詩中的絕句,詞中的小令!短詩中見大功夫、真功夫,是詩人胸襟、性靈、學養的綜合呈現」。

丁西林對怎樣做詩人講過這樣一段話:「一個詩人是:人家看不見的東西,他看得見;人家看得見的東西,他看不見;人家想不到的東西,他想得到;人家想得到的東西,他想不到;人家做得出的事情,他做不出;人家做不出的事情,他做得出」,木斧就是這樣的詩人,如閒雲野鶴一般,一生超凡脫俗,淡泊名利。在生活中少了些世故和圓滑,多了些真誠和坦蕩。他寫詩追求真情實感,從他的一首把自己比為「鸛」的《自畫像》和200多首書信體詩可以看出他人性中的真和善。他認為只要有真情實感,什麼都可以入詩。唯獨虛偽、晦澀、下流不可入詩,不寫輕薄的詩,不寫貧血的詩,心底無波瀾不下筆。有時為了表達的需要,疏忽了技巧,直白地抒懷,呈現一種單純的美,印證了無技巧就是最高的技巧。有時想像豐富,意象飽滿,與自身的身世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不管怎麼寫,總能以敏銳的眼光和豐富的想像捕捉到美和詩意。直也好,曲也好,情感總是發自內心,以樸實真摯打動人。

奧登說「寫一首好詩不難,難的是在不同階段包括創作的最後階段,總能寫出不同以住的好詩」。一個詩人如果沒有代表性作品,很快就會被歷史的浪濤淹沒,木斧在三個時期都有代表性作品,而且總是越寫越好。一個詩人如果不被他的時代記憶,歷史也不會為他寫下一筆,木斧「洞悉了時代苦難的全部內涵」(蘇菲),早期的詩了寫的是主旋律,發的是時代音,代的是人民言,這就決定了他與歷史割不斷的關係。一個詩人如果在藝術上沒有個性和創造力,最終也會被歷史遺忘。木斧在藝術上的探索是卓有成效的,他對人性的頓悟和抒寫具有永恆的性質,這就決定了他藝術之樹不會凋零。一個詩人,寫了一輩子沒有形成自己的風格是可悲的,有的詩人一直在看風向、走捷徑、博虛名,風格搖擺不定,最終也沒有形成自己的風格,這樣的詩人永遠不會成熟。木斧從創作伊始,到八十高齡,在變化多端的時代環境中做人的本色不變,創作的基本風格不變,在現代詩風潮雲涌的年代,仍然堅持自己的特色和定力,但又能與時俱進,不斷豐富充實自己,這是他寶貴的藝術品質,也是一個成熟詩人的標誌之一。

縱觀木斧一生的詩歌創作,可以說後期的詩與早期的詩各有千秋,而且是一脈相承,在保持基本風格不變的前提下有較大的拓展,但不可互相取代,更不能彼此否定,既不能因後期詩歌藝術上的圓熟否認早期的政治抒情詩,也不能因早期詩歌強烈的時代性否認後期藝術特色鮮明的詩歌。我們應該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看待他不同時期的創作,以便確立他在中國詩歌史上應有的重要地位。

木斧已87歲,正如他在《年輪》中寫的「我已經懸在邊緣上了/時光不會給我一點情面「。對這樣一位歷經坎坷、成就斐然的老人除了祝福外,按理說不應該再有期待。「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木斧胸中有一顆年輕的進取的心,讓我感佩之餘又有所遐想,也許在他有生之年,還會寫出幾首傳世之作,為民族文化的繁榮興盛再續佳績。

作者簡介:王立世,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詩刊》《中國作家》《人民日報》《青年文學》《星星》《詩歌月刊》《詩探索》《上海詩人》《綠風》等國內外多家報刊發表詩歌1000多首,在《名作欣賞》《三月風》《芒種》《世界日報》等報刊發表文學評論五十餘篇。作品入選《新世紀詩典》等70多部選集。獲全國第二十五屆魯藜詩歌獎、第三屆中國當代詩歌獎(2013-2014)、「中國新詩百年」最具實力詩人獎等多種獎項。《文藝報》《文學報》《名作欣賞》《詩探索》《草原》《飛天》《山西文學》《中華日報》等多家報刊對其詩作發表了相關評論。

文章來源:四川文化網(有刪減)

本期編輯:姜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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