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 親歷傳銷20天

馬慶華蒼梧秋鴻 發佈 2020-03-28T11:27:52+00:00

▲2013年9月,我進入堂弟劉建輝所在的傳銷組織,與他們共同生活了二十天左右,近距離觀察和體驗了他們的日常生活。



2013年9月,我進入堂弟劉建輝所在的傳銷組織,與他們共同生活了二十天左右,近距離觀察和體驗了他們的日常生活。圖為鄭州的一處公園內,傳銷人員劉偉(右一)與劉廣(前排)以及他的助手同時豎起大拇指合影。拉黑/攝

▲堂弟初中畢業後在寧波的製衣廠打工。2010年,他去勸說身陷傳銷組織的親哥哥回家,反而被哥哥劉亞東說服加入了傳銷組織。他們所在的傳銷組織當時有2000-3000人,大部分都是我的老鄉,甚至很多都是同村人、同族人。確定他們對我沒有威脅後,2013年5月,我第一次來到鄭州拜訪了我的堂弟。圖為堂弟(左一)與他的「生意夥伴」劉廣。劉廣也是我們村的人,他的父親是這個組織的骨幹成員之一,全家人都在這裡。

▲當天晚上,我和堂弟以及他的「生意夥伴」在房間裡聊天時,忽然聽到樓下傳來打鬧的聲音。我從窗戶往外看,發現一群人在群毆兩個人,我拍下了整個過程,併到樓下查看被打人的傷勢。堂弟和他的夥伴提醒我下樓去很危險,說他們從來不參與當地人的事務,不與當地人打交道,這是他們「生意」的首要準則之一。

▲堂弟居住的小區位於鄭東新區,這裡有十三個巨大的拆遷小區,每個小區都住著他們的「生意夥伴」。我去過幾個小區,門口的布告欄上貼著很多招租廣告。傳銷組織有一個原則,就是不發展當地人,都是異地發展,我猜測是因為本地人關係複雜,難以控制。

▲在小區的街道上,我竟然偶遇了多年未曾謀面的初中同學,他也加入了該傳銷組織。

▲我們的家族在老家是一個大家族,家族成員數量較多,而我又是少數幾個「讀過書的人」,堂弟希望我能夠加入他們的組織,然後把家族裡的成員也介紹進來。2013年9月,我再次受堂弟的邀請進入他們的團隊參觀。我想了解傳銷組織的具體運作情況,他們也希望我能夠記錄下他們在輝煌騰達前夜的狀態。圖為堂弟站在「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的標語前揮著雙拳留影,顯示他在「生意」上的決心。

▲堂弟所在的傳銷組織不像早期的傳銷那樣伴有恐嚇及暴力、甚至限制人身自由,而多以資本運作為旗號,並牽強、過度解讀國家政策,同時通過集體洗腦(包括巨大財富許諾)的方式,引誘身邊的親朋好友加入。連續7天的時間,堂弟每個上午、下午和晚上各帶我見至少一個人,每個人都能夠跟我聊兩個小時左右,關於他們的經歷以及為什麼會加入這個組織。圖為在堂弟的住處,他的「生意夥伴」、也是同村人的劉偉在給我介紹他們的「生意」。


▲這些傳銷人員有的來自農村,有的來自城市,他們中有農民、有工薪階層,也有大學生和大學老師。圖為傳銷組織里,一名剛畢業的女大學生。

▲在與他們的交談中,我發現他們大多都是「不如意者」,有的大學畢業後找不到工作,有的是生意失敗,有的是厭倦了長時間的工廠生活。傳銷所描繪的願景給了他們一種之前所有生活都無法滿足的希望。圖為一名傳銷人員的個人自述。


▲雖然他們的故事大同小異,但是他們卻非常了解如何擊破新人。他們研究來訪人員的家庭、社會關係和興趣愛好,用親情和成功學給人洗腦。這是一對新加入傳銷組織的年輕夫妻,在住處附近的衛生所帶著他們的孩子打疫苗。

▲這七天裡,我過得極為痛苦,甚至絕望。一是因為他們的無知,他們竟然相信鄭東新區CBD建築的設計是中央給他們「生意」的某種暗示,認為不通過任何勞動便可以獲得巨大的財富;二是因為他們對這個社會的運作規則如此熟悉,對人性的弱點如此洞悉。在與我聊天時,堂弟一下子就擊中了我在藝術創作中的無力感——我的照片不能賺錢,如果有一天爺爺生病了,我只是一個窮藝術家,拿不出太多的錢給親人治病。在堂弟看來,加入傳銷組織是家族發達的唯一途徑,甚至在後期我表現出不願加入的時候他還憤怒地表示我不加入是對家族不負責任的表現。

▲9月12日,堂弟帶我去市區的遊樂場玩,巧遇他的「生意夥伴們」也在陪一個新人遊玩。每一位新人前來,傳銷人員都會先帶他們到附近的景點遊玩一番,目的是讓新人放鬆警惕。傳銷的本質是「龐氏騙局」,新人繳納加盟資金作為上線的收益,他們不從事任何生產,不創造任何價值,賺錢以犧牲別人為前提,具有巨大的社會危害性。因為提前了解過,這20天裡我從來沒有動過要加入他們的念頭,每天都會和外面的朋友保持聯繫。

▲傳銷組織里,高級別的傳銷人員會住在較繁華的市區,住在這裡的多為新人,以家庭為單位住一套房或一間房,單身的則兩人合住一間。堂弟在傳銷組織中的級別是「主任」,也就是說下線已經超過3人但還沒到29人,只能和團隊成員共享一套房子。


▲這個拍照時喜歡戴著墨鏡的下線與堂弟同住一套房,他說自己原本是一個成功的小生意人,但接觸到「生意」後便關了家裡的生意前來參加。

v在堂弟的房間裡,堆放著許多類似《新時代的見證》的非法出版物。這類出版物多冠名資本運作類書籍,掛名的出版社也是不存在的,內容多為傳銷正名,認為他們所進行的活動不是非法傳銷,而是一種新型的經濟活動,是少數有能力有魄力人的前瞻行為,是被政府暗中支持的。這些書被傳銷人員視為寶典和內刊,不給外人閱讀。


▲當傳銷人員發展的下線人數達到一定數量後,他們的職務就可以升遷,被稱為「上去了」。堂弟的哥哥劉亞東,也就是我堂哥,「上去了」後戴著金戒指、穿著新皮鞋回來看望和慰問團隊成員。達到經理級別後,他們便有一次集體旅行,並將得到上級領導的獎勵,其中包括金戒指等。這種看望在某種程度上是對手下的一種激勵,在他們看來,金戒指以及與大領導坐飛機去旅行是無上的光榮。

▲堂弟在給團隊其他成員看「上去了」的人的旅行照片。翻看照片時,每位成員都會發出驚嘆羨慕的聲音。

▲堂嫂也和堂哥一起加入了傳銷組織。每天,堂嫂會負責接送兒子上下學。與來此務工的人員一樣,在這裡加入傳銷組織的人員的孩子也在附近的學校就讀。

▲堂弟和他同伴的日常生活非常規律。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輪流做早飯,上午和下午去拜訪不同的「生意夥伴」或者帶新人參觀,讓不同的人幫新人洗腦。圖為9月15日,堂弟他們做的午餐。

▲堂弟與「生意夥伴」在路上閒逛時,遇見了一位帶著孫子的「生意夥伴」。在這裡,到處都能看到傳銷組織里的成員,他們基本上都是以家庭為單位參與進來,在傳銷組織里生兒育女、陪伴家人,與朋友探討未來生活的可能性。

▲每天下午四點左右,小區里都會聚集很多穿著整潔的人,他們相互間並不說話,最多點頭示意。堂弟告訴我,這些都是他的「生意夥伴」。

▲小區樓下,我在給堂弟的一位「生意夥伴」拍照時,她希望能夠與旁邊的汽車合影。

▲傳銷組織有自己的管理規定,他們不允許內部戀愛,不允許互贈禮物,也不允許喝酒,但是可以互相發煙。他們見面的時候經常煙不離手,可能跟他們焦慮的心情和單一的生活有關。

▲堂弟的住處附近有一個公園,有時他們會帶著孩子一起出來逛逛。

▲在公園玩耍後,大家一起在外面的飯館吃飯,這種飯局與朋友間的飯局完全一樣。

▲9月24日,傳銷人員劉亮的女兒過生日,團隊成員在租住的房子裡聚餐慶祝。

▲每天晚飯後,他們會進行短距離的散步,然後回來繼續探討「生意經驗」。和堂弟朝夕相處的二十天裡,我從來沒看到過他感覺累或者是受挫的一面,他和他的「生意夥伴」永遠都是精神亢奮、信心滿滿。但是,2016年傳銷組織解散後,堂弟給我打過一個很長的電話,他談到我去的那段時間其實是他最艱難的時候,身上只剩下最後三千塊錢,但是當時他完全沒有表現出來。我想,不氣餒應該是他們被灌輸的很重要的信念吧。圖為晚飯後,散完步的堂弟在小區樓下盪起了鞦韆。


▲2016年,堂弟所在的傳銷組織由於「操作不當」(他們自己的總結語),徹底解散。最高層的人員被捕,進了監獄;堂弟去了廣州打工,重新回到熟悉的製衣行業;劉偉一開始想回到村裡競選村幹部,後來又去了外面,不知道在做什麼;只有劉廣的爸爸,在老家蓋了大房子,開著寶馬,衣著光鮮,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的過去。圖為2013年9月,劉偉與劉廣在「金色的夢」城市雕塑下合影。

▲搞傳銷的這幾年,堂弟不怎麼回家,和妻子也離婚了。回想這幾年的傳銷生涯,他很後悔,「浪費的錢且不說,過去的那5年時間是怎麼也回不來了。」但從他和「生意夥伴們」的隻言片語中,我發現,他們在那5年里培養的「革命友情」不會去得太快,他們甚至並未意識到真正的問題所在。傳銷組織解散了,但傳銷對他們精神上的影響依然在延續。在我看來,他們不僅僅是被打擊的對象,也是受害者,離開傳銷組織後,不管是生活還是心理,都需要重建。圖為2013年9月,堂弟在他的住所內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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