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情中「低到塵埃里」的張愛玲:不愛是一生的遺憾,愛是一生的磨難

文匯網 發佈 2020-03-31T05:54:44+00:00

對於很多人來說,過去的生命中充滿著錯誤,一個重要的修正機會,就是戀愛:若有一個不那麼愛自己的父親,就找一個和父親類似的男人,讓他愛上我;若有一個不那麼愛自己的媽媽,就找一個類似的女人,讓她好好待我。

對於很多人來說,過去的生命中充滿著錯誤,一個重要的修正機會,就是戀愛:若有一個不那麼愛自己的父親,就找一個和父親類似的男人,讓他愛上我;若有一個不那麼愛自己的媽媽,就找一個類似的女人,讓她好好待我。這樣,才能證明我沒有那麼差。

張愛玲對胡蘭成,即是一次修正,只是她最終輸了自己,低到塵埃里。

胡蘭成,與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何等相似:都外表俊朗,喜穿長衫,氣質裝扮喜好相似;年齡上,胡蘭成年長張愛玲14歲,也幾乎可以做她的父親;兩個人都風流成性。胡蘭成有三任妻子,和張愛玲結婚以後也不曾停止過風流,又是小周,又是范秀美,又是佘愛珍,又是日本女人,流亡過程中一路留情,與各種女人交歡。與張愛玲的父親如出一轍的風流成性。最令人痛心的是,二人都遺棄了她。

她選了一個和父親類似的男人來證明自己,註定是無望的悲劇。因為,本不是她不好,而是父親的問題。爸爸當然不會因為女兒做了什麼,而變成一個好爸爸,那個像爸爸的男人也同樣如此。只是這個在原生家庭里受傷的小女孩,永遠不會懂,也終究沒跳出那個魔咒。

1920年9月30日,張愛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區一幢沒落貴族的府邸,小名小煐。與張愛玲同時代的作家中,沒有誰的家世比她更顯赫。祖父張佩綸,光緒年間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清流黨」的主要人物;祖母李菊耦是李鴻章的女兒。張愛玲生母黃素瓊(又名黃逸梵)則是首任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後母孫用蕃是曾任北洋政府國務總理的孫寶琦之女。清末顯赫的幾大姓氏都與張愛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和父親張志沂結婚的時候也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婚後確實也過了一段幸福日子。然而,漸漸地,張志沂喝酒、抽鴉片、嫖娼樣樣不離手,日日渾渾噩噩消耗祖輩留下的家產。黃素瓊改不掉丈夫的惡習,但不甘於這樣得過且過活著,便做了一個那個年代女性極少能做出的決定——離婚。

於是,在張愛玲4歲那年,母親離家,父親成了她唯一真實的記憶。她對父親的感情是愛恨參半。

父親是張愛玲最初的文學啟蒙者,她對父親有著很深的依戀。在繼母出現之前,她和父親還有過一段靜好的歲月。父親教她念詩,寫詩,親友來做客的時候,他拿出這些詩炫耀,那是他的驕傲。天氣好的時候,他們去南京路喝咖啡。過年的時候,他帶她去虹口區買時髦的花布做衣服。他們也曾親密過,張愛玲曾經覺得,父親是懂自己的。

但父親續了弦後,一切都改變了。他變得憤怒而無法控制自己,似乎自己墮落頹廢的原因都來自前妻的兩個孩子,他們成了他發泄憤怒的工具。而繼母孫用蕃,她的日程表只有兩個主題:吸鴉片,折磨丈夫前妻的兩個孩子。

父母的離異,繼母的到來,在張愛玲幼小的心靈里演義著一場戰爭,給她帶來不可逆轉的痛苦。很少流淚的她,哭得徹底。她看過太多關於繼母的小說,沒想到落在自己身上。繼母來了,父親對她的愛被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欺負和羞辱。張愛玲從小有很高的藝術素養,對服飾、音樂、繪畫都有著極高的天賦。她曾發誓要「穿著最別致的衣服週遊世界」,但實際上,繼母為了節省開銷,讓張愛玲穿她穿舊的棉袍。「穿不完得穿著,就像渾身都長了凍瘡,冬天都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

一次,張愛玲和繼母發生衝突,繼母罵了她,還打了她一巴掌。她拿手去擋,繼母就說張愛玲要打她,上樓去告狀。父親不分青紅皂白,跑下來對她一頓拳打腳踢,一邊打嘴裡一邊說:「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祖母留下的老傭人何干不顧一切把她父親拉開,她才沒真被打死。

之後張愛玲被關在小黑屋裡,由門衛看管。她得了嚴重痢疾,張志沂不請醫生不買藥,眼見病一天天嚴重。何干唯恐發生什麼意外,躲過繼母,偷偷告訴了她父親。父親也考慮到,如果撒手不管,萬一出事就要背上「惡父」害死女兒的壞名聲,於是趁繼母不注意到樓下為張愛玲注射抗生素,她才活過來。

這關禁閉的半年,張愛玲一直想,「死了就在園子裡埋了」,也不會有人知道。她每天聽著嗡嗡的日軍飛機,「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1938年的一個深夜,張愛玲終於逃離了這個曾經顯赫的家族,奔向了母親的家。

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對她來說,是想要但碰觸不到的存在。她不信命運,反抗傳統,不僅要離婚,還要遠赴重洋去留學,是中國第一代「出走的娜拉」。她去歐洲學習法語;學油畫和雕塑,跟徐悲鴻、蔣碧微、常書鴻都熟識;去馬來西亞教書;纏著小腳去阿爾卑斯山滑雪,比大腳男人滑得還好;她把名字改成黃逸梵,像她內心追求的自由一樣浪漫飄逸的名字。

黃逸梵在幼年張愛玲的眼裡確實是浪漫的、飄逸的、文藝的、精緻的;同時,也是遙遠的、神秘的。而這種最初因崇拜來的愛,也在後來朝夕相處的真實中,被一點點毀掉了。現實太過殘忍,像極了華袍里的虱子。

張愛玲投奔母親,與她朝夕相處的日子,並不見得就比和父親、繼母一起生活要好到哪裡。黃逸梵數落張愛玲,那是家常便飯,說她笨、像豬一樣,說她是個大累贅,活著就是要害人;甚至當張愛玲生病了,做母親的也沒有實質的關心,除了埋怨還是埋怨,還總覺得自己做了巨大的犧牲。

張愛玲是爭氣的。投靠母親的第二年,她以遠東區第一名的成績考入英國倫敦大學,可惜日本侵華的炮火阻斷了行程,轉入了香港大學。然而,黃素瓊在自己的遊歷和女兒上大學之間,選擇了自己,給張愛玲的學費斷掉了。

在香港大學讀書期間,張愛玲非常刻苦,門門功課第一名。英國教授佛朗士私人獎勵了張愛玲800港幣的獎學金,張愛玲興奮地拿到母親那期待著得到母親的讚許。可母親拿著這筆錢去打麻將全部輸掉了,一直到她走的時候也沒有問過張愛玲,這學期的學費、生活費怎麼辦。這800港幣輸掉了她對母親殘存的一點點希望。自此,張愛玲和母親的關係到了盡頭。

可以說,張愛玲從來沒有得到來自母親真正的愛。4歲時,母親離家遠走,僅僅留下了一個精神上的「母親」,16歲開始,這個精神上的母親變成了陌生人和仇人。沒錯,她為女兒提供了最好的教育資源,英語和鋼琴的培養,昂貴的私人教師,但這些都沒有讓張愛玲感到愛,因為母親一直在強調:你要足夠優秀,才能對得起我付出的一切,否則你不配得到我的愛。

這樣施捨的愛,充滿著條件和要求,還要討價還價,張愛玲向著母親火熱的心漸漸冰冷起來。一個目不識丁的母親都能做到的陪伴、信任、鼓勵,在黃逸梵的身上連影兒都沒有,沒有親密,只有「借債——還錢」。最終,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張愛玲成年以後,攢足了還母親的錢。等母親回國,選了個時機去還。二兩小金條放在手心,陪著笑遞過去,感謝母親為她花了這麼多錢,心裡一直過意不去。就像一個陌生人,從來沒有親近過。黃逸梵臨終想見她一面,她沒有去。

《小團圓》是張愛玲以自己為原型出的一本小說,書里充滿了母親的醜惡和冷漠,是施虐者或是虐待合謀者。小說中的母女關係只有疏離緊張和怨恨。從後母家出走的女兒,還可以為自己說兩句公道話,但面對強勢的母親,面對永無止盡的無端指責,她只能沉默。那心裡的洪流已經衝破堤壩,但表面卻波瀾不驚,她自己已經分裂成兩個我,那個真我再也不會浮出水面。她說,「靈魂像灌了鐵」。

「存在等於被感知。」美國心理學家萊因如是說。這個定義的意思是,我的感受被你感知到,我才發現自己原來這般存在著。簡單說來,一個人的存在感,來自於她的感受被另一個人看到。一個孩子,如果沒有被媽媽感知到,就沒有存在感,更不會實現清晰的自我,所以她畢生都在用直接或扭曲的方式希求被別人看到。

張愛玲就是如此被母親對待的。母親對她是忽視的,與其說看不見,不如說不想看見。她和父親離婚去法國前,與張愛玲告別,記憶中極為淡漠:「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光滑無痕跡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我在校園裡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早年的痛苦經歷,影響到成年對外部世界的感受和體驗。她總是對周圍的人和事持懷疑、否定乃至敵對的態度;喜歡「揭老底」,因為這符合她對世界的看法,人都是自私的,有著不為人知的罪惡,人是最陰暗的所在。

精神分析學派的理論認為,3~6歲是「俄狄浦斯期」。男孩會出現戀母傾向且嫉妒父親,女孩會出現戀父傾向且嫉妒母親,他們都期望取代同性的父母而與異性的父母建立唯一的關係。如果這一階段,父母有意無意地順應了孩子的這個願望,那麼孩子就會發展出「俄狄浦斯情結」,一方面,會過於依賴異性父母,另一方面,他會對同性父母缺乏敬畏並與之疏遠。張愛玲的家庭無意識中順應了她幼年俄狄浦斯期的需要,她與母親愈加疏遠,而戀父情結也從此落下了根。

成年後,張愛玲的戀父情結,讓她一直在尋找那些比她年齡大很多的男人。有一回,張愛玲和蘇青聊天,說到自己的婚戀觀:「我一直想著,男人的年齡應當大十歲或是十歲以上。我覺得女人應當天真一點,男人應當有經驗一點。」她所說的,不像是男人與女人,倒像是父親與女兒。

遇到胡蘭成後,張愛玲把對父親的眷戀和期望,都移植到了這個男人身上。胡蘭成從雜誌上看到張愛玲的《封鎖》,決意去認識她:「一切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第二天,張愛玲捏著胡蘭成從門縫裡塞進來的小紙條上門拜訪。兩人在客廳里聊天。張愛玲只管聽胡蘭成說,倏忽五個小時,仿佛回到從前,父親的書房裡,父親給張愛玲說《紅樓夢》。她以為胡蘭成是懂她的,就像當年的父親一樣。

胡蘭成熟諳女性心理,再加上浮光掠影的些許才華,讓張愛玲淪陷在這一片虛情假意中,像飛蟲被粘在蜘蛛網上,等發覺不妙時,已動彈不得。他風流倜儻,以擁有不止一個女人的愛為驕傲。他有妻子,有情婦,到處留情,可她卻還是嫁給了他。她寫道:「我想過,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了,我將只是枯萎了。」

和胡蘭成離婚後,張愛玲寫作,拍電影。她的名氣越來越大,認識的人也越來越多。愛的缺乏可以毀滅人,也可以造就人。張愛玲決定自己造就自己,她在上海灘掀起了自己的小說巨浪。既然家庭裡面沒人關心自己,那麼就讓全天下的人來關心自己吧。巨大的光環後,孤獨的心勉強支撐著,支撐著自己最後的尊嚴,她始終沒有和過去的自己與原生家庭和解。

在美國,張愛玲遇到自己生命中的第二任丈夫,美國白人,德國移民後裔賴雅。賴雅是才子,17歲就進入常春藤名校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文學,後來在哈佛大學讀碩士,畢業後在麻省理工大學任教。他也曾在好萊塢風光過,是頗受歡迎的劇作家。但他的晚景急轉直下,多數作品得不到出版,因經濟拮据入住文藝營。

相差29歲的賴雅與張愛玲卻一見如故,「去小屋,一同過夜」。與賴雅相戀不久,張愛玲發現自己懷孕了。賴雅說,「打胎吧,我娶你。」張愛玲沒告訴任何人她想生下這個已經有4個月大的男嬰,於是有了《小團圓》中,一個馬桶沖走男嬰的血腥畫面。她的心要冰冷到什麼地步,才會允許殺死自己的孩子;她又愛到多麼卑微,才會在愛人面前如此忍耐退讓。

與賴雅結婚,張愛玲並沒有過上「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夢想生活。丈夫賴雅癱瘓在床,他們的生活入不敷出。為了賺取治療的費用,張愛玲熬夜寫劇本寫到眼睛流血。年少輕狂的她曾在《傾城之戀》中不屑地寫道:「結婚若是為了維持生計,那婚姻就是長期賣淫。」可她本人卻走進了這樣的婚姻。

晚年的張愛玲一直離群索居。至親的親人都傷自己這麼深,更何況其他人。張愛玲從小就對人產生了恐懼,為了保護自己,她只能遠離人群。若想不被人拒絕,最好的方式,就是先拒絕別人。若有人來貿然打擾,她就從門縫塞出紙條,上面寫著:張愛玲小姐不在家。在《天才夢》里,她寫道:「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她深居簡出,閉門謝客。一個燒餅吃兩天,其他食物,只有牛奶和雞蛋。國內有一個狂熱的張粉,得知她的住址,在她對面租了一套房子,天天觀察她。張愛玲得知後,連夜搬了家。

張愛玲晚年頻頻搬家還有一個奇特的理由,她一直認為有一種來自南美,小得肉眼難以辨別、但生命力特別頑強的跳蚤在困擾自己,曾告訴朋友「每月要花200美元買殺蟲劑」,「櫥櫃一格一罐」。她叫殺蟲公司來,還是無效。於是她帶著簡易的行李,一旦發現所謂的跳蚤,馬上搬家。1984~1988年,她搬了180多次家,有時每個星期搬一次,直到再也搬不動了。

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強迫症,或是幻覺,或是神經症的表現。這些跳蚤,好像張愛玲對自己的失望和厭倦,躲也躲不開,殺也殺不死,一點點消耗著、蠶食著她的生命。1994年,去世前11個月,她說:「各種不致命的老毛病不斷加劇,一天忙到晚服侍自己,占掉全部時間,工作停頓日久,非常焦灼。」

1995年9月8日,她預感到長路走到了盡頭,於是穿戴整齊,躺在地板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毯子,安詳地離開了人世。她的銀行帳戶有幾百萬港幣,房間裡所有家當是一張摺疊桌、一把摺疊椅、一具摺疊梯。走之前,她整理了各種證件和信件,裝在一隻手提包里,放到了門口。7天後,才被人發現。

如果不是原生家庭的傷害,張愛玲不會選擇一個像父親一樣的渣男胡蘭成並要去改變他而證明自己;如果不是嫁給胡蘭成,她也不會被傷透再遇到與自己年齡相差29歲的賴雅,以「打胎換婚姻」;如果不是賴雅,也許她也能有一兒半女,起碼有人陪伴。如果是那樣,她也不會在自己的公寓中孤獨離世,一周後才被發現。

可惜沒如果。「不愛是一生的遺憾,愛是一生的磨難。」

摘自《為何家也會傷人》,台海出版社

作者:唐以琳

編輯:陸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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