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寧查家|金庸已經是一個說不完的話題,「名既高遠,謗亦隨焉」

正春和 發佈 2020-04-01T13:03:38+00:00

一個世紀以來的中國家族文氣之盛,除了浙江紹興周家,就該算海寧查家了。以排名次論,周樹人、周作人兩人的文化成就,大約都在前三或前五名之內,而查家的詩人穆旦(查良錚)、武俠小說家金庸(查良鏞),加上查家的親戚徐志摩等人,較之周氏兄弟不遑多讓。

一個世紀以來的中國家族文氣之盛,除了浙江紹興周家,就該算海寧查家了。

以排名次論,周樹人、周作人兩人的文化成就,大約都在前三或前五名之內,而查家的詩人穆旦(查良錚)、武俠小說家金庸(查良鏞),加上查家的親戚徐志摩等人,較之周氏兄弟不遑多讓。

穆旦不僅有現代詩歌的「旗手」或「代表人物」稱號,更有「百年中國第一詩人」的美譽;

金庸雖然一度被論者評為「金錢的庸人」,但其武俠惠澤華人社會數代人幾十年,其作品發行據說早已超三億冊;

金庸的表兄徐志摩生前同樣領一代風流。

他們不朽的立言早已成為我們文化中可寶貴的財富。

如果按清朝查繼佐的說法,查姓是魯國伯禽的苗裔,那麼查跟周姓算一家人,都是文王子孫了。

但據專家學者調查,查姓之源主要是姜姓炎帝。無論如何,周氏一支錯綜複雜,查姓晚出,支脈關係簡單。比較而言,周氏兄弟暴起一時,為家族大放異彩;而查家兄弟顯得源遠流長,水到渠成。

查雖小支,卻在近幾百年來以文化為體、以商宦為用,傳遞出獨特家風的不凡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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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氏的流傳中說,查姓原楂,系春秋時代封到楂地的一位子爵的後代,以楂為姓,到宋朝時,皇帝建議楂家再改為查。

由此可見,我們對母語、姓氏愚忠的一些所謂原教旨主義者其實立基虛無,生命的流轉本來緣起緣滅,不必著相固執的。在這方面,查家人是通達的。

宋以後,查家的一支甚至改姓為香,「查家人真奇怪,鞋子頭上歪著戴」,即是說查家人把「查」字底下一橫移到頭上變成了「香」字。至今在廣東一帶的香姓人家,可以肯定都是查家人的後代。

自始祖查延以下,歷漢晉隋唐,傳至49世查昌,以兵亂避居休寧城北,為休寧查氏之始遷祖。

再傳至第50世查文徽、查文征兄弟,分居休寧、婺源城西之鳳山崗,故查文徽、查文征為休寧、婺源之分祖。至67世查瑜,適逢元末農民大起義,為避兵亂,離開婺源,到浙北杭嘉湖平原的嘉興落腳,後到海寧園花里龍山(今海寧市袁花鎮)任西席(家庭教師)。

查瑜看到龍山山水形勝,民風淳厚與故里婺源相似,邑名海寧與祖籍休寧的舊名相同,故決定定居于海寧。

查瑜即是遷支海寧查氏之始祖,他恪守祖訓,以儒為業,耕讀為務,敦睦鄉里,為海寧查氏奠定了最初的基礎。在他的人生決定中,可以看到賦比興思維深入血脈。

他的後人,北支的查良錚將「查」字拆開取作筆名穆旦,南支的查良鏞將「鏞」字拆開取作筆名金庸,二人不約而同,其實頗有先祖遺風。

發揚光大的不僅穆旦和金庸,文採風流自始祖開始,代不乏人。據明清兩代海寧查家人口研究表明:查氏獲得生員(秀才)資格人數為八百餘人,考取進士、舉人、貢生者共133人。明代以進士及第者有6人;鄉試考中舉人者有17人。清代考中進士者有15人,鄉試中舉者有59人。

最為特別的,清康熙年間,查氏一家進士及第者就有10人;康雍乾三朝,在翰林院任職的先後有查氏的叔侄兄弟。「一門十進士」與「兄弟三翰林」,家門光榮幾乎直追當時著名的陳閣老的海寧陳家。尤其是查升,以人品高尚和書法超群,深受康熙帝的器重,入值南書房達38年之久。

康熙帝曾親筆書寫「嘉瑞堂」匾額賜予袁花查氏宗祠,又先後書寫「澹遠堂」和「敬業堂」匾額分別賜予查升與查慎行。

雖然名臣不少,但查氏人多在文苑揚名。據說查家詩人有41人之多,尤其是查慎行,是跟陸遊相比美的大詩人。康熙大帝曾為之題聯:「唐宋以來巨族,江南有數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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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查家人的歷史,可以看到他們的一些共同點:清貴。明代的查家人多名臣,如六世查約(1472-1530),為人剛正不阿,清廉愛民。

他在福建為官時,遇到當地監獄犯人反獄,他不畏強暴,單車前往勸諭,不幸被難,以身殉職。閩人立「懷愁祠」肖像以祀,崇祀「名宦祠」。七世查秉彝(1504-1561),時值奸相嚴嵩父子弄權,朝政日非。

秉彝剛正清廉,備陳時事,名重一時。八世查志隆,字鳴治,明世宗嘉靖三十八年進士。學識淵博,為人謙和,辦事有幹才。

十一世查繼佐,即大名鼎鼎的查伊璜,人稱東山先生,繼往開來,多才多藝,博學強記,經史百家與藝術無不精通,是明末清初海內聞名的一位奇才。

康熙二年,史上慘烈的文字獄之一的「明史案」結案,莊廷鑨被開棺戮屍,莊家獲抄滿門,涉案者被殺七十人,其中凌遲者十八。查繼佐得到地方大員吳六奇的營救,得以脫罪。

而吳六奇身為提督,敢於為查繼佐開脫,因其少時做叫花子,遇到查繼佐,查待之極厚,而不忘舊恩。也有人說,查繼佐在驚天大案中安然無恙,也得益於他的自我辯白,他向當政者坦言:「倘或犯於所忌,間有非所宜言。」

因此救了自己和親友多人。十一世查家人中除了查繼佐外,查培繼、查璇繼都有文名;查雍年少有才,他與著名學者、思想家呂留良交遊,學業日進,不幸中年病逝。

十二世查慎行是著名學者黃宗羲的弟子,他的表兄則是清朝有名的詩人朱彝尊。

查慎行曾跟弟弟、族侄同朝為官,太監奉命傳喚時會稱其「老查」。有一次康熙帝給大臣賜魚,並讓大家賦詩,查慎行有句云:「笠檐蓑袂平生夢,臣本煙波一釣徒。」皇上很高興。

後來太監叫他時稱為「煙波釣徒查翰林」。慎行又有「煙蓑雨笠尋常事,慚愧猶蒙記憶中」之句,一時以為佳話。

查慎行的弟弟查嗣瑮、查嗣庭也是大才。而查嗣庭雍正四年(1726)任江西鄉試正考官,考題第一題是「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第二題「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第三題「其旨遠其辭文」,第四題「百室盈止婦子寧止」,試題中先有「正」,後有「止」字,如同汪景祺《歷代年號論》「一止之象」的說法,讓敏感多疑的皇帝大做文章。

民間傳說他以「維民所止」為題,此句出自《詩經·商頌·玄鳥》:「邦畿千里, 維民所止。」被人劾告「維止」二字系「雍正」去頭,又查其筆札詩鈔,認為「語多悖逆」。

雍正帝為剷除隆科多黨羽,遂以「諷刺時事,心懷怨望」等罪,將查嗣庭逮獄。查嗣庭於雍正五年(1727)五月死於獄中,仍被戮屍梟示。其子十六歲以上判斬刑,十五歲以下流放,又因汪景祺、查嗣庭都是浙江人,停止浙江鄉試、會試三年,史稱「查嗣庭試題案」。

在這起文字獄中,查嗣瑮受株連,謫遣關西,卒於戍所。查慎行則以家長失教獲罪,被逮入京,雍正帝「知其端謹」,其實也是知道不能做得太絕,故網開一面,特許其父子返回田裡。

這樣的經歷對一個大詩人有著難為外人道的體驗,甚至言語道斷。查慎行一家雖然被當時的論者譽為有宋代的「二蘇」、「蘇黃」之遺風,查慎行作為朱彝尊之後的文壇領袖,被人稱為跟陸遊相伯仲,但在精神自由的向度上,查慎行和查家人難以跟宋代的詩人相比。他們不得不謹慎做人。

金庸曾經遺憾地承認:「王士禎、趙翼、紀曉嵐都評他的詩與陸遊並駕齊驅,互有長短,恐怕有點過譽……畢竟他不能和真正的大詩人相比。」

兩次文字獄對查氏家族的影響是深遠的,在謹慎之餘,查氏家族文化具有臨危不懼、堅忍不拔、內斂深沉的特點。論者稱為,「詩禮傳家,與時俱進」。

查家人的家訓中有「培家本」一則:「家本者何?存心是也,心何以存,廣積功德,痛祛隱惡是也。凡百物受用有盡,惟此善根受用無盡。故曰:耕堯田者有水慮,耕湯田者有旱憂,耕心田者日日豐年,無憂無慮,家之長久繫於一心,故存心先焉。」

這種存心當然會使人內斂、隱忍。除此以外,在查家人身上還有一種清貴、廉潔的人格風範。金庸在一篇文章中如此說:我們姓查的祖先之中,有一位叫做查道,宋朝人。

他為人廉潔,有個故事常在兒童書中敘述。有一次他行路在外,途中又飢又渴,在路旁一棗樹上采了些棗子吃了。為了償還棗樹的主人,他在棗樹上掛一串錢,表示沒有偷別人的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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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寧查家雖然小姓,卻人才輩出。十二世遭遇文字獄對家族幾乎是滅頂之災,然而十三世的查升,書法得皇帝欣賞,被稱為「海寧三絕」之一;查祥是學者;查開是能官。

十四世查虞昌是文字獄之後重振家聲的第一人,查岐昌是方誌專家,查奕照是畫家。十五世查端木到天津壯大查家北支,一人服務於上千族人。

十六世查世官系詩人,查世璜是畫家……現代以來,十八世查人偉、十九世查猛濟、二十世查文清等都有大名,且名實相副。

海寧查家自第七世起的輩分是:「秉志允大繼嗣克昌,奕世有人濟美忠良。傳家孝友華國文章,宗英紹起祖德載光。」到了第22世良字輩,歷史翻到了20世紀,海寧查家南北等支不約而同地為社會貢獻了大教育家、大法學家、大作家、大詩人。

查良釗(1896-1982),字勉仲。出生於天津,早年就讀於南開、清華,後到美國求學,是美國著名學者杜威與桑戴克的學生。回國後,他先後任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兼教務長、河南大學校長、河南省教育廳長、華北慈善聯合會總幹事……他曾經發起「三元救一命」運動,在北方募款救災;後又任長江水災賑濟委員會常委兼災區工作組總幹事,活人無數,時人稱之為「查活佛」。

查良釗一生服務於教育界近六十年,桃李滿天下。作為我國現代著名教育家之一,查良釗有著來自家族的清廉之風,他在陝西省教育廳長任上,曾赴災區工作,遭土匪綁架,無錢自贖,被囚八十一天始告脫險。他同樣有著家族的忍耐,他被學生稱為「孩子頭」,他的名詩是:「孩子頭,孩子頭,有顆赤子心,為人服務何所愁。不怨天,不尤人,發揮赤子心,觀化樂天更何求。」

查良鑒(1905-1994),字方季,系查良釗之四弟。美國密西根大學法理學博士,回國後任安徽大學及中央大學教授,是抗戰前上海名律師之一。查良鑒曾書寫《渺小的自我》自勉:「把自己想成是這世界上最渺小的生物,那麼生活中既少苦悶,又乏憂傷。因為與世無爭,與人無怨,自然煙消雲散。」

查良錚(1918-1977),筆名穆旦、梁真。仍屬海寧北支,即天津人。穆旦中學時即表現了優異的文學才華。抗戰爆發後,在昆明西南聯大繼續學業,畢業後一度留校任教,很快投筆從戎,隨中國遠征軍到緬甸,出生入死。他的詩在當時即為聞一多等人所欣賞,後人稱道他說:「穆旦站在1940年代新詩潮的前列,是名副其實的旗手之一。」

1949年,穆旦去美國芝加哥大學勤工儉學,1953年,穆旦偕同夫人周與良回國,任南開大學外文系副教授。「文革」時受迫害,不幸於1977年2月去世。穆旦的翻譯和創作今天已經成為漢語詩歌的財富,他的翻譯被大詩人卞之琳稱為「中國詩譯藝術走向成年的標誌」。

他在晚年,僅僅一年(即1976年)時間的詩歌創作,被朋友們驚喜地傳揚,人們像期待濟慈的莎士比亞階段一樣期待著他的新的詩歌年華,期待他為漢語詩歌作出更大貢獻。雖然他的天才未能完全展開,但這已奉獻的已經滋養了幾代中國心靈,他給予了我們當代中國人的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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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查家良字輩人才還有很多,如營養學專家查良錠、醫學專家查良鎰、計算機專家查良鈿、電子學專家查良琦、煤礦專家查良鈺……名聲最響亮者,除了穆旦,還有更響亮的金庸。

查氏兄弟文採風流,穆旦被稱為「20世紀中國詩人第一」,遠超過名聲極廣的大詩人郭沫若;金庸則被稱為武俠小說第一人。

對當代國人來說,金庸已經不需要我們再來饒舌介紹。金庸已經是華人社會一個說不完的話題,「名既高遠,謗亦隨焉」,考察金庸的多面,我們可能更深地理解一個千百年傳承的家族的特別之處。家族文化到金庸這裡有了一定的變化。金庸的成就和不足都已經不屬於家族,而屬於我們華人社會。

通過考察查家人的歷史,我們看到,家族文化在當代如何演進、變異。

正如洪永鏗先生在《海寧查氏家族文化研究》中指出的:「自古到今,查氏家族的成員有從政的,有從商的,有從文的,有從醫的,也有從事法律、軍事等方面工作的……查氏家族的成員始終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注重文學藝術的薰陶,具有較高的文學藝術修養和較好的綜合素質,因此具有較強的適應能力,能在社會歷史和家族命運的劇烈變化中立於不敗之地。」這種以文為體、以商宦等為用的家風仍值得我們借鑑、深思。

編後:

本文是學者余世存先生的力作《家世》里有關「海寧査家」的一個篇章,編者作了刪節。

余世存,詩人、學者,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曾任《戰略與管理》執行主編,出版有《非常道》、《非常道Ⅱ》、《中國男》、《老子傳》、《大民小國》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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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余世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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