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四時風物丨卑微的蘿蔔

新湖南 發佈 2019-12-22T14:43:25+00:00

文丨張雄文 若菜餚也是一個森嚴的社會,那麼與海參燕窩形同霄壤的蘿蔔青菜,便是最平凡最底層的一族,像鄉野閭巷尋常而樸拙的匹夫匹婦。 蘿蔔幾乎霸占了我童年餐桌上的全部味覺記憶。

文丨張雄文

若菜餚也是一個森嚴的社會,那麼與海參燕窩形同霄壤的蘿蔔青菜,便是最平凡最底層的一族,像鄉野閭巷尋常而樸拙的匹夫匹婦。

蘿蔔幾乎霸占了我童年餐桌上的全部味覺記憶。不知是母親的技能超高還是蘿蔔命賤好養,幾畦開挖在田間山坡的菜地,沒見怎麼侍弄,蘿蔔便蹭蹭往外冒頭,歡然鋪開一層油油綠意,將草木委頓的山村深秋或隆冬渲染成生機蓬勃的春天,也將我家貧瘠的餐桌氤氳得熱氣騰騰。蘿蔔絲、蘿蔔塊、蘿蔔丁、蘿蔔條,或炒,或燉,或煮,或醃,沒有丁點肉骨類的陪伴與慰藉,甚或湯水裡漫漶的油星也極有限,我和弟妹們在母親窘迫而至簡的廚藝里,像蘿蔔一樣茁然發芽、開莖、展葉,生硬擠進了往來熙熙的眾生間。

冷風如刃的年夜裡,蘿蔔終於得以親近生產隊池塘剛分到不久的一條草魚,被笑意溢散滿屋的母親在鐵鍋里悶煮一番,再佐以夏日曬乾、收藏的白辣椒,做成了大缽油光發亮的魚蘿蔔。父親夾著似乎驟然肥厚了許多的一塊蘿蔔,伸進我空得有些過快的飯碗,笑著說起了村裡的一個掌故:某家過年沒有魚肉,只有兩碗蘿蔔青菜,丈夫興致不減,朗聲對妻子說,少吃蘿蔔,多吃點菜!這話剛好被路過的鄰居聽到,以為他家今年發了大財,弄到了什麼稀罕菜,好奇地往窗縫一瞧,多一碗青菜而已,於是啞然失笑。多年後,垂垂老矣的父親大概不記得這掌故已講過多遍,過年時總要樂呵呵地給我們重複一回。

蘿蔔的尋常可見,令其常受某種高貴者對卑微者的蔑視。手中正巧攤開的一份高端報紙,有一個墨跡赫然的標題撞入眼帘:「稀土為啥賣了『蘿蔔價』?」不讀內容,已知蘿蔔在作者心中之賤,與「白菜價」里楚楚可憐的白菜一樣,被人掩飾不住某種輕忽與不屑。我對蘿蔔的好感也不多。大概用一個童年吃夠了別人一生的蘿蔔,肌膚紋理與毛孔間都充溢蘿蔔味,仿佛草原上成長的人無論走到哪裡,身上總有股撲鼻的羊騷氣息。成年後餐桌上再有蘿蔔,即便有了排骨、土雞土鴨一類熱戀般相偎相伴,我也從不輕易動筷。

許多年後,我才知自己的鄙陋與淺薄。蘿蔔的「祖上也闊過」,而且煌煌熠熠,的確不一般,連名兒都極雅:蘆菔、萊菔、羅服或雹葖,像一些峨冠博帶、貴氣逼人的上流高士。蘿蔔早在2500年前的《詩經》里便有一席顯赫之地。《詩經·小雅·信南山》說:「中田有廬,疆埸有瓜。是剝是菹,獻之皇祖。」意思是蘿蔔粗粗長田中,瓜兒圓圓生田畔。削的削來醃的醃,敬奉偉大老祖先。《詩經》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後來還登上恭肅的聖壇,化身儒家經典之一,學子必備必讀。許多一時霸氣凜然的英雄或者彩筆干雲的詩家,大名都未能榮登上去,成為泯然眾人的時光過客,蘿蔔卻能恬然躋身其間,足以令其家族榮耀無比。

北宋最為風流的名士蘇東坡對蘿蔔情有獨鍾。一日信步來到菜園,見滿園蘿蔔莖葉青碧欲滴,長須一捻,詩句張口而出:「秋來霜露滿園東,蘆菔生兒芥生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在他眼裡,浸透泥土味的蘿蔔已超越雞鴨魚肉的肥美,成為難以或缺的至愛。某晚,蘇東坡與弟弟蘇轍一道在家喝酒,醉意朦朧間,他忽然起身找來幾個蘿蔔,親手「捶蘆菔爛煮,不用他料,只研白米為糝,食之」。吃完,他投筷撫桌,喟然感慨說:「若非天竺酥酡,人間決無此味。」

蘇東坡才氣過人,仕途卻終生多舛,時常像蘿蔔一樣遭遇輕慢,被貶謫是家常便飯。四處顛沛里家道早已消乏,「服食器用,稱家之有無」,蘿蔔更成為他常見的盤中餐,「水陸之味,貧不能致,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為此,他還寫了一篇辭藻華美的《菜羹賦》,稱蘿蔔和青菜一樣「不用醯醬,有自然之味」, 且快然自樂,「先生心平而氣和,故雖老而體胖」。末了,他將自己比作「沈滯通而天下泰」的上古葛天氏時代遺民:「竊比予於誰歟?葛天氏之遺民。」

蘇東坡對蘿蔔「天竺酥酡」、「珍烹」般的滋味記憶,恆久而熾烈,幾乎終其一生,絕不似我的中年厭棄。他貶謫途中過韶關,被人招待了一頓「蔓菁蘆菔羹」即蘿蔔湯,驚喜過望,將這碗寡淡的素湯視作久違的 「東坡羹」,欣然題詩道:「誰知南嶽老,解作東坡羹。中有蘆菔根,尚含曉露清。」,他悄悄叮囑主人,「勿語貴公子,従渠醉膻腥」,千萬別告訴那班跋扈的貴公子,讓他們在鮮肥膻腥里沉醉吧!

嗜好而敬重蘿蔔的遠不止東坡先生一個。宋代理學家劉子翬突遭靖康之變,出使的父親又死於金營。國事家事不堪回首,他稍稍坐了一回通判的交椅,便決然掛印辭歸,主持武夷山深處的沖佑觀,以淡飯園蔬為食,以講學傳道為任。一日,他偶步觀里莖葉微拂的菜園,吟詩嘆道:「密壤深根蒂,風霜已飽經。如何純白質,近蒂染微青。」元代「歷事七朝,垂五十年」的重臣許有壬對蘿蔔的研究頗深,曾題詩說:「性質宜沙地,栽培屬夏畦。熟登甘似芋,生薦脆如梨。老病消凝滯,奇功直品題。故園長尺許,青葉更堪西。」他算是蘿蔔的又一位至誠知己,將蘿蔔的栽培時節、特點乃至功用都爛熟於胸了。清代詩人趙翼「連日無蔬菜,至平戛買得蘿蔔」,如獲天上珍饈,喜色跌落一地,當即取筆「紀以詩」:「可憐老饕窮,何處得新蔌」,「食指忽然動,籬落見蘆菔」。半空里端肅的日頭,見到他稚子般的手之舞之,大概也抿嘴而笑了。

也有為蘿蔔深深抱不平的詩家。元末「素履高潔」的理學家謝應芳躲避戰亂時,一日吃完蘿蔔,眺望窗外變幻詭譎的陰雲,忽然感嘆說:「青龍地脈土酥香。產玉似崑岡。可憐不入瑤池宴,到冰壺、風味淒涼。」他的這首《風入松·辟兵青龍,食蘿蔔有感》詞,或許由卑微的蘿蔔想到了自己生不逢時的遭際,不免悲從中來,泣下而沾襟。

令我沒想到的是,蘿蔔不止裹腹,溫暖與寬慰饑饉里那些蕭索的腸胃,還能除疾治病,不亞於世人眼裡高貴的人參。一位中醫友人說,蘿蔔味甘辛、無毒、化積滯、解酒毒、散淤血。常吃蘿蔔,則有消食、順氣、化痰、止咳、潤腸、利尿、清便與補虛等諸多功效。見我滿臉疑雲,嘿然不信,他隨手遞過一部書頁泛黃的《重慶堂隨筆》。

我翻了翻,是清代王秉衡撰寫的一部醫書,詞句佶屈聱牙,不過還能大概看懂。果然有「黃履素見一味蘆菔子通小便,詫以為奇。蓋不知蘆菔子亦下氣最速之物,服之即通者,病由氣閉也」,「 蘆菔能制面毒,故一名來服,言來之所服也」等許多記載。王秉衡名聲不顯,我到底不肯雌伏,回去後又悄悄找了部《本草綱目》,才終於服氣了。五百年前的李時珍老人似乎早知道我會去找他釋疑,冷峻地一口氣說了九個「可」:蘿蔔「可生可熟,可菹可醬,可豉可醋,可糖可臘可飯,乃蔬中之最有益者。」隨後,他又諄諄告知我,蘿蔔能「大下氣、消谷和中、去邪熱氣」。術業有專攻的醫聖如此肯定,無怪乎我先前隱隱聽說「冬吃蘿蔔夏吃薑,不勞醫生開藥方」了。看來,我孩童時代吃那麼多蘿蔔,其實是因家貧而得大福,無意間攝入了海量大補的珍品。這麼些年來,身體尚無大礙,被我輕賤過的蘿蔔功不可沒。此後,我對餐桌上重逢的蘿蔔,不再如世仇般的排斥。

早些天偶然讀報,得知蘿蔔還能配茶喝。其法是:將蘿蔔洗凈,切片煮爛,再配一壺好茶飲用。功用是能清肺熱,特別是清除處暑前人體因暑熱而鬱積的毒熱之氣,使人神清氣爽。這種吃法藥用功效究竟如何,暫且不管,單是其中「蘿蔔就茶,氣得大夫滿地爬」 一句,便引我捧腹不止,眼前似乎出現了平素傲慢的醫生們無奈失業,求告無門的慘境。這麼說來,該與蘿蔔結仇的其實是醫生。

在北京魯院學習四個月的這些日子裡,地下層的食堂伙食豐盛,品種繁多,且每日變著花樣,深恐虧待了我們這群酸腐的舞弄文墨者,卻苦無辣味,對我這一嗜辣如命的湖南人而言,漸漸如同煉獄。今日晚餐時,一位同學兼老鄉踅入餐廳,神神秘秘從懷裡摸出一個玻璃瓶,盯了我半晌,才猶豫說家裡寄好東西了。打開一瞧,是辣椒粉拌蘿蔔條,醃製的。我依稀看到了一罐兒時吃慣的良藥,香辣、爽脆之味重現腦海直衝頂門,迅疾伸手搶過,扒了大半到盤裡,也不管他苦著臉跺腳說「留點,留點」,便埋頭欣然大吃起來。(原載《當代人》2018年第二期)

作者簡介:

張雄文,中國作協會員、湖南省作協全委、湖南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魯迅文學院第33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民族文學》《北京文學》等。出版有《無冕元帥》《名將粟裕珍聞錄》等九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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