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榮:人生就像爬樓梯,不曾在陡峭處奮力攀爬,怎能見到新天地

傅佩榮 發佈 2020-04-13T01:24:43+00:00

譬如,以中文講到「仁」字,老師與學生都有些理解,但是又不完全理解,其中容許想像空間,大家可以心照不宣。但是用英文講,就必須一字一義,沒有迴旋的餘地。這對我來說是個挑戰,同時也是檢驗自己、增益學問的好機會。但是,古人的話語如何可能確定一字是何義呢?孔子回答弟子問仁時,就不曾給過同樣

荷蘭教育部在1993年成立「國際亞洲學研究院」,院址設在萊頓大學,積極展開歐亞之間的學術交流活動。

該院與台灣教育部的合作計劃是設立一個漢學講座,我就是在這樣的因緣下,於1997年9月到了萊頓大學。

站在樓梯口有些頭昏

依照合作計劃,由他們負責安排我的住宿。在我離開台北之前,雙方為此電傳了幾封信。

該院秘書先後推薦了三個地方,並且強調最後一個最好,不過她加了一句話:

「就是不知道你是否在乎樓梯太陡?」

時間匆忙,我立即回信說不在乎,心裡想的是,樓梯能陡到什麼程度呢?

等到我拖著兩個皮箱站在樓梯口時,才覺得有些頭昏。

這簡直像是登山啊!

在地面只有一平方公尺的狹隘空間中,樓梯盤旋而上。我住二樓與三樓,所以要爬兩次才能抵達臥室。

所謂三樓,其實是個閣樓,因此窗戶必須隨著屋頂的角度而傾斜。

也許是時差,也許是環境陌生,也許是床墊與枕頭太軟,我的第一個星期沒有睡好。

不過,每當我在這麼陡峭的樓梯中爬上爬下時,心裡不免泛起一種熟悉的感覺。

我很快就找到了原因,那正是我童年時期在燈塔邊生活的經驗……


燈塔邊的童年記憶

我的父親是燈塔管理員,我從小就在燈塔邊長大。

最早的記憶,是綠島燈塔,我從一歲到四歲住在那兒,現在依稀記得的只有三件事:

一是起大風的時候,海浪可以撲擊到燈塔四周的圍牆,聲勢驚人。

二是有一次打雷,閃電擊到院子裡,離我不過十公尺遠。

三是當地一位駐軍班長常帶我去部隊吃大鍋飯,以致於我到現在看到穿制服的軍人仍覺親切。

燈塔管理員的工作相當辛苦。一座燈塔大約五六個人負責,白天要整理環境、保養機器,晚上要輪流值班,使燈塔徹夜照明。

父親每年還須輪調外島一個半月,去得最多的是基隆外海的澎佳嶼。我在上小學以前,跟著去過幾次。

在外島比較悠閒,大人們常去釣魚抓龍蝦,小孩子整天玩遊戲,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然後整理行李,等著海關船來接。

我對澎佳嶼也只記得三件事:

一是經常吃龍蝦,但都是清水蒸熟了,沾醬油吃,沒有什麼味道。

二是我想討父母歡心,曾經搶著洗碗,結果碗重手滑,一次摔破了五個大碗,從此他們就不准我再進廚房了。

三是有個大人釣魚墜海喪生,以致那幾天大家一到晚上就恐懼不已,早早熄燈睡覺,連說話都不敢太大聲……



在千里之外遙想當年

我住得最久的是桃園縣觀音鄉的白沙岬燈塔,還在那裡念了小學。

在靠海的偏僻鄉下,有一座直屬中央機關的燈塔,在當地人看來是不簡單的事。

我念小學時,老師與同學對我比較客氣,主要的原因就是我父親是燈塔主任。

不管是誰,來到觀音鄉,抬頭一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燈塔,如果能夠爬到燈塔頂上四處看看,豈不是一件樂事?

但是燈塔四周必有圍牆,圍牆入口大門上掛著「謝絕參觀」的牌子,並且早期在燈塔旁邊正好有一連部隊駐守,崗哨就設在大門兩邊,誰又可以任意進入呢?

當然只有燈塔的工作人員與家屬了。

就在這段時間,我大概每星期都有機會帶人爬上燈塔參觀。

燈塔內部的樓梯是圍繞著中間的圓柱,呈螺旋形上升的,因此不僅十分陡峭,而且使人頭暈,有懼高症的人看到這種樓梯必定腳軟。

樓梯總共將近一百級,拉著扶手慢慢爬,大概要花十分鐘。我記得當時自己都是用跑的,好像不知道什麼是危險。

中年以後,我曾經重遊舊地,費了好大的勁,才爬到燈塔頂端,想起少年時代的莽莽撞撞而居然平安無事,不禁有幾分慶幸,也有幾分惘然。

所謂「觀于海者難為水」,我連燈塔內部的螺旋形樓梯都不知爬過幾百次了,又怎麼會在乎萊頓小鎮這加起來不過25級的兩層樓梯呢?

然而,歲月不饒人,前後相距將近三十五年,我在體能方面能不向歲月低頭嗎?

無論如何,我住在這個地方,漸漸習慣了。

每天爬上爬下十幾次,感覺到的並非麻煩與疲累,而是親切之中帶著一點興奮。

仿佛藉由這樣的陡峭,我才喚醒了塵封已久的童年心情。那是怎麼樣的心情呢?調皮搗蛋,不怕危險,故意用跑的,一次跳幾級。

總之,抵達萊頓之後的第一印象,居然是斗室之中的遙想當年。


人生的樓梯須自己去爬


同樣有趣的,是我在此必須以英文教一門介紹儒家的課。

於是我在備課期間,每天要背幾段《論語》的英譯。

有時半夜醒來,腦海中恍惚還是英文的「子曰」,好像孔子與他的弟子們都化身洋人,滿口ABC了!

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用英文談儒家,每一句話都必須清晰明白,不能含混籠統。

譬如,以中文講到「仁」字,老師與學生都有些理解,但是又不完全理解,其中容許想像空間,大家可以心照不宣。

但是用英文講,就必須一字一義,沒有迴旋的餘地。這對我來說是個挑戰,同時也是檢驗自己、增益學問的好機會。

但是,古人的話語如何可能確定一字是何義呢?孔子回答弟子問仁時,就不曾給過同樣的答案。

所謂「水清則無魚」,人生許多道理原本不是一清二楚的,必須當事者在生命歷程中自行體驗。

我若是不到萊頓,若是不住在樓梯如此陡峭的房子裡,又怎能回味昔日攀爬燈塔的樂趣呢?

如果缺少個人的深切投入,任何哲理都只是一堆詞藻而已。

人生不正是如此嗎?攀爬在陡峭的樓梯上,也許下一個轉角又可以看到新天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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