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村的文學精靈——讀遲子建短篇小說集《燉馬靴》

中國青年網 發佈 2020-04-17T16:12:49+00:00

《燉馬靴》遲子建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許瑋每當晉北的天空飄落雪花,我總會遙想茫茫大興安嶺,遙想遲子建的故鄉漠河北極村,那裡是否也正飄著雪,雪花將天地落得一片蒼茫。

《燉馬靴》 遲子建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許瑋

每當晉北的天空飄落雪花,我總會遙想茫茫大興安嶺,遙想遲子建的故鄉漠河北極村,那裡是否也正飄著雪,雪花將天地落得一片蒼茫。或者,挺拔的松柏在風過之時,掀起陣陣濤聲,嘩嘩嘩地在人間演繹著自然的天籟。這時候,一支安靜的筆,和著窗外的風雪聲,在紙上划過,一筆一筆,焐熱了自己心底的寒涼,也讓遙遠他鄉的讀者,聽到了白雪和清風的訴說。她便是作家遲子建。

大興安嶺到處都是樹,樹是黑土地的精靈,無聲地守望著世界的瞬息萬變。它們的無聲,恰恰是遲子建筆下最有力的爆發,而小說集《燉馬靴》,是遲子建30多年小說藝術探索的一個濃縮。小說《逝川》中,魚兒能流淚,替年老的漁婦吉喜抒發青春逝去的悲涼;《霧月牛欄》《一匹馬兩個人》中,普通的牛馬富有神性,通了人的言語,能在善與惡、愛與美的角逐中,守護靈魂的純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蔣百嫂的一曲曲歌哭,有些歇斯底里,可何嘗不是經歷了人生變故的遲子建自己對傷痛的傾訴呢。只是,一己的悲歡在眾生的悲歡面前總是顯得那麼渺小。遲子建用溫情療治自己的創傷,也安慰了那些可能墜向頹萎之海的靈魂,而《燉馬靴》這則短篇,則傾注了她對故鄉林海雪原最深的感情。

1989年,遲子建出版第一本小說集《北極村童話》。評論家曾鎮南先生在序言中寫道:「遲子建的文學才華,幾乎是附著在北極村的林子、菜園、江畔、木刻楞、馬爬犁……上面的。她生養於斯、魂繫於斯、歌吟於斯。她的那些寫的最有感情、最有韻味、最有辭采的小說,都是這片北國水土的結晶。」曾先生慧眼識珠,當年的「文學新星」,日後果然成了著作等身的大作家。然而,不論遲子建後來寫出多少優秀的作品,熟悉她的讀者總會記得她初登文壇時的那部中篇小說《北極村童話》。讀《北極村童話》,很自然地會想到文學前輩蕭紅,想到蕭紅的《呼蘭河傳》。在我看來,遲子建一出手,便很順暢、很自然地與蕭紅在文氣上有了承接,並始終保持了一種寫作底色:乾淨、清純、溫暖。因此,讀遲子建的小說,總會不由地聯想到蕭紅。

蕭紅的人生只有短短31年。儘管貧病交加,情感生活落魄,但有一個愛她的祖父,她的文筆始終散發著孩童的純凈和少女的情懷。遲子建童年生活在外婆家,北極村的風土人情、外婆無形中的文學啟蒙,讓她的寫作自始至終帶著童真的可貴,流露出少女的天真爛漫。從這一點說,遲子建和蕭紅相似。有些作家很不喜歡讀者評論其風格像誰或接近誰,但卻常常存在這樣的像或接近。在散文《落紅蕭蕭為哪般》中,遲子建寫她到香港聖士提反女校祭奠蕭紅的情景。她把紅酒灑在一棵大樹下,為蕭紅斟上了一杯歲月的沉釀。那簡直是兩個隔代的文學才女在對話。蕭紅一生孤寂漂泊,飲盡人間苦水,可能連喝一杯紅酒的從容都不多,但《呼蘭河傳》散發的質樸和童趣,讓翻開它的讀者無不嗅到黑土地的味道,也感到了家的溫煦。有多少作家在東北的黑土地上耕耘書寫,而蕭紅與遲子建這兩位身處不同時代的女作家卻異常引人注目。蕭紅和遲子建是東北的黑土地養育的兩個隔空的文學精靈,只是,孤寂與病痛終沒能讓蕭紅完成理想中的作品,而盡情書寫大東北鄉情的重任,落在了遲子建肩上。在文學開掘人性的深度方面,遲子建早已超越了蕭紅,她比蕭紅更深入地揭開社會表層的膿包,透視芸芸眾生的愛與痛。遲子建有相當一部分作品融入了自己遭遇的種種人生寒涼。因為有過切膚之痛,所以,生離死別在遲子建筆下是那麼讓人揪心,就如同蕭紅敘寫飢餓和漂泊。沒有切膚的疼痛,文字永遠也不會打動人。

遲子建熱愛自己的故鄉,所以她的作品始終有一個主題:故鄉。她在一篇文章里說,「我的文學之路不管多麼曲折,都有一個清晰的指向,那就是我的故鄉,那就是我的心靈。」遲子建從一開始就找到了正確的寫作入口和出口,早期寫北極村,後來寫哈爾濱,無不如此。光陰荏苒,哈爾濱幾經變遷,早就是匯聚了蘇俄風情的國際大都市。蕭紅和蕭軍當年艱難棲身的「東興順旅館」早不在了,但蘇俄風情的歷史建築留了下來,成為這座都市吸納融合多元文明的見證。遲子建把這些建築一遍遍打量,甚至每天都與它們擦身而過,《起舞》《晚安玫瑰》,這些地域風情極濃的作品,傾盡了她對生長於斯的故土的戀情。

任何一個作家都是飲故鄉的水才出落成作家的,故鄉的水土賦予每個作家不同的稟性,而故鄉是每個作家取之不竭的寶庫。北極村有的是白雪,有讓城裡人羨慕的波光瀲灩的河流。一個與江河、雪花為伴的作家,筆下的文字能不乾淨、清冽又純美嗎?不管寫何種題材的作品,遲子建從不離開故鄉的風情。在獲頒茅盾文學獎的儀式上,遲子建說了這樣的感言:跟我一起來到這個頒獎台的,不僅僅是我,還有我的故鄉,有森林、河流、清風、明月,是那一片土地給我的文學世界注入了生機與活力。承接了文學的血脈,土地和傳統的營養便自由吸納。遲子建是她故鄉風物的文學代言。

從上世紀80年代初登上文壇,遲子建走了長長一段文學路。她的創作高產又高質,但既不是百米賽道上的衝刺,也不是跨欄時的速度與激情,而是在文學的跑道上不徐不疾,悠然自得。一個作家,難免不受時代的影響,也常常容易被歸類、貼標籤,甚至還有作家會被冠以「嫉惡如仇」之類的名,但遲子建沒有。她安靜地寫,寫故鄉,寫黑土地的白雪與河流。她有一支魔術棒一樣的筆,但又無法讓評論家和讀者簡單把她歸類,她也無心把自己推向文學潮流的尖兒上。這是作家本人的可貴,文學的底色因之而更純粹。何謂人生的修煉?化繭成蝶的蛻變是修煉,在原野靜候一顆種子發芽,亦為修煉。曾有人說,遲子建的作品太過溫情,溫情得像是故意躲避這個世界的污穢、不公與抗爭。不過,喜歡遲子建的讀者又總被她作品的溫情打動。生長於極寒地帶的遲子建,目睹了大自然的滄桑變幻,經歷了人生的寒冷,不但沒有讓她的筆帶上霜雪,反而給這個世界書寫溫暖,讓讀者從她的筆端感到這個世界於絕望中透出的希望,於悲涼中煥發出的光彩。神交好作家,就像與心靈的知己相遇。經歷了歲月蒼涼的遲子建,攜著文字的溫暖,像一位隱身於白樺林中的精靈,帶我們在極北的嚴寒中跋涉欣賞,並不斷地送來文學的關懷。

記不得誰說過一句話:每個作家都有生活,但並不是每個作家都駕馭得了生活,並把它寫得精彩,讓人激賞。遲子建做到了,這是她與生俱來的文學天賦。1964年的元宵節,一個取名「迎燈」的女孩降生在漠河北極村,可能村裡的父老不會想到,這個女孩日後會成為一顆文曲星,是提著燈盞,為人們烹飪文學盛宴的文曲星。每個人,從降生之日起,造化似乎冥冥之中已經有了安排。在看不見的時間和空間裡,人,各自走著各自的路。或許,這是命里的註定。遲子建有一篇小說取名《逆行精靈》,而她,不正是文學國里的精靈嗎!伴著極地的白雪和月光,遲子建從容地建造著自己的文學城堡,不緊不慢。文學要的就是這種不緊不慢。

晉北的冬天,沒有漠河北極村那樣的大雪,也沒有松花江岸讓人一見傾心的霧凇。正因如此,文學的風貌因地域而迥然。晉北的野酸棗、山藥蛋養育著晉北人的憨直與粗獷。逢到雪落之時,逢到有朋友說漠河那一帶又見到久違的北極光時,我便想起了遲子建,想起她家鄉的潺潺溪流、樺樹柈子,還有冷得讓人牙齒打戰的寒冬,當然,更會想起遲子建精靈般跳躍的文字——那些溫暖直抵人心的篇章。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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