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師憑什麼不算工人?

知識雷鋒 發佈 2020-04-14T08:19:28+00:00

這讓我很震驚:「我們在建築學校里怎麼就從來沒有這些東西呢?」本文為全球知識雷鋒第144篇講座。本文整理自2016年11月2日於UCL巴特萊特建築學院舉行的講座,原題為《WorkingArchitecture》,由「建築遊說組織」創始人、耶魯教授Peggy Deamer主講。

作者:俞洲

Peggy Deamer

我看到大廳貼著一張海報,上面寫「十家對員工的家庭生活最友善的法律公司」。這讓我很震驚:「我們在建築學校里怎麼就從來沒有這些東西呢?」

本文為全球知識雷鋒第144篇講座。

本文整理自2016年11月2日於

UCL巴特萊特建築學院舉行的講座,原題為《(re)Working Architecture》(「重」做建築),由「建築遊說組織」創始人、耶魯教授Peggy Deamer主講。講座由普林斯頓大學俞洲翻譯整理,由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華霞虹教授推薦。感謝普林斯頓的Jacob McCarthy在翻譯中提供的幫助。

記錄者:俞洲

普林斯頓大學建築學碩士在讀,伊利諾伊大學建築/人類學雙學位學士,關注建築實踐、商業和行業倫理。

推薦人:華霞虹

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國家一級註冊建築師,耶魯大學訪問學者,阿科米星建築設計事務所學術顧問,《時代建築》兼職編輯。主要學術興趣:中國現當代建築史、日常城市研究與普通建築更新、消費文化中的當代建築。

主講人:Peggy Deamer

耶魯建築學院副院長,Deamer + Phillips事務所負責人,「建築遊說組織」的創始人。通過對於建築實踐中勞動的審視,她的研究探索了現在經濟體系下,建築實踐、勞動、創造性工作等方面之間的關係。

正文共20522字16圖,閱讀完需要25分鐘

推薦語

本講座由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華霞虹教授推薦

「我常常忍不住這樣想:在美國建築界,Peggy Deamer教授是不是一位理想而無用的學者?作為深受新馬克思主義(包括女性主義)思想影響的建築理論家,Deamer對資本主義體系中建築生產的政治經濟學,「建築師作為工人」,建築設計這種非物質工作*的屬性的執迷,是很容易理解的。這些思考跟美國東海岸建築學院建築歷史與理論領域的批判性思維的總體調性是一致的,雖然她走得更遠,不停留於形而上層面,始終致力於將建築行業和建築學本質的理論思考緊密結合起來。

*馬克思認為,一般來說,像醫生、教授、作家、詩人、畫家、道德家、傳教士等屬於非生產勞動者,因為他們的活動或「服務」,不生產現實的或想像的使用價值,不生產物質勞動的產品,也不直接生產財富。對馬克思而言,不光是從事物質勞動、體力勞動的人才是無產階級,從事非物質勞動的人像教師、醫生、簽約作家和藝人等,如果被放置到一定的僱傭勞動結構中,就會變成不占有生產資料,而依靠工資為生的生產工人,成為名副其實的無產階級。來源:http://m.cwzg.cn/theory/201805/42620.html?page=full

建築遊說組織

peggy deamer創立的為建築師爭取權益的組織

然而,關於Deamer創立的「建築遊說組織」(The Architecture Lobby),我一方面深深佩服於她極其難能可貴的知行合一,另一方面也會深深懷疑其有效性,工會組織多大程度上能幫助一個基本上並不真正把自己當成工人,而是更多地追求個體創造性的行業?除了設計作品,建築師的價值還能如何評價?誰,按照什麼標準去評價建築師對社會的貢獻,甚至為業主節約的資源(哪怕是金錢)?不過,2018年在Peggy應我組織的「建築設計作為現代組織」國際學術論壇而專門為《時代建築》撰寫的《國際視野下的建築協會:比較、詬病與建議》的確為我們揭示了在不同國家迥異的建築機構組織方式及其有效性。

在巴特萊特學院Deamer講座最後的熱烈討論,跟自己內心對Deamer無畏工作的深深敬意如出一轍。因為Peggy在「建築遊說組織」中提出的訴求,一方面來自她對建築設計領域的生產關係和上層建築關係的洞見,來自於她對現當代生產方式中建築師身份轉變的洞見,很大程度上應該也是全世界建築行業今天已經普遍面臨且無法解決的困境,而我們大部分人為了保住那些既得的機會,尚無力也無意去提出挑戰。在四十年城市化高速發展以後,中國的建築行業進入了常態發展期。五年前曾經衝到本科生畢業最高工資的建築學專業收入急速下滑,畢業就轉行已經成為建築系學生的新趨向。更不要說存在已久的建築學院內女生比例過半且優秀者芸芸,而就業時性別歧視甚至被當成理所當然……所以,Deamer那些如螳臂擋車般的行動和她看似游離於建築學本體討論之外的研究是有意義的,因為只有打破了建築師作為完美的建築藝術創作者的幻象以後,我們才有希望建立當代建築學與社會生活更美好的關係。

講座正文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巴特萊特,我很高興有這個機會。關於建築遊說組織我後面會細講。不過關於這次的標題(re) Working Architecture(「重」做建築)的背景,我覺得我應該提供一些背景,告訴大家為什麼我覺得需要重做,要去修改我們現在的建築。我會告訴你們我自己的故事:為什麼我會做現在這些研究,也作為接下來更加系統化的討論的一個背景,不過也許你們會覺得這個背景故事比系統的討論更讓你們有切身體會。

我有四個頓悟的瞬間,讓我意識到了圍繞著建築當中的工作和勞動到底發生了什麼。

第一個是閱讀Edward R Ford的《現代建築的細節(The Details of Modern Architecture)》。他觀察到,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人,如果他生活在十九世紀,他會關注勞工的生存狀況,但如果是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有社會責任感的人,他則會關注使用者和客戶。

這裡面的原因也是很明顯的,十九世紀有工業革命,其間誕生了不同的創造建築的方法,手藝的消失和工業化,手工藝變成了生意。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很容易對那些手工藝者現在的情況產生關心,他們曾不斷地貢獻創造性的作品但現在卻生活在貧困線上。但是Edward對於不同時代的社會關切的觀察還是讓我不禁去想,為什麼在二十一世紀,我們不再關注工人了?

第二個瞬間是在華盛頓舉辦的一個傑出女性建築師論壇上。在接近尾聲的時候,觀眾里有人舉手發問:「我還很年輕,還沒有開始建築學的學習。我到底能對我的職業生涯報以什麼樣的期待呢?」 台上的一位嘉賓——我的一個朋友,一位聰明的女士——回答道:「建築不是一種職業,建築是一種感召(calling)。」 我當時就想:「哇哦,這簡直就是在說,請不要付給我報酬!你付給我的越少,我越顯得神聖。這可不是在傳達一種好的信息啊。」

第三個瞬間。我去參加一個在耶魯法學院的建築論壇。我看到大廳貼著一張海報,上面寫著「十家對員工的家庭生活最友善的法律公司」。這讓我很震驚:「我們在建築學校里怎麼就從來沒有這些東西呢?」從沒有人告訴學生們這樣的考慮(在就職中)很重要,他們也不知道去哪裡收集信息,建築學校對這些事情也不關心。我後來還發現那些上表的公司會對著沒上榜的公司標榜自己,因為他們以此來爭搶最好的人才。我這才意識到這不僅是在提示學生們去關注這些事,對於公司來講這也是爭搶頂級人才的重要手段。

WBYA組織的討論 @GSAPP

第四個瞬間是在新學院*的一個叫做「誰修建了你的建築(Who Builds Your Architecture)」的小研討會上——「誰修建了你的建築」同時也是一個組織*的名字,他們希望找到對於在阿聯的那些知名建築師的建築工程中的勞工奴役問題感興趣的建築師和團體。但是當時遇到的一個情況是他們找不到哪怕一個願意出席這場討論會的、在阿聯有實際項目的建築師,因為沒有人願意冒犯自己的甲方讓自己丟掉工作。這讓我非常震驚,但還有讓我震驚的是有藝術家因為抗議剝削勞工而拒絕在蓋里設計的蓋蒂博物館(Getty Museum)*展覽。為什麼藝術家能對勞動者抱有兄弟情,而建築師卻缺席這樣的討論呢?

*新學院,New School,位於紐約,世界著名的左翼大學(自wiki)

*Who Builds Your Architecture,更多信息參見他們的網站http://whobuilds.org

*蓋蒂博物館事件,指的可能是藝術家抗議弗蘭克蓋里在阿聯的美術館項目建設中的勞工惡劣待遇的事件。

這些很不一樣的觀點讓我開始考慮怎樣才能去重新思考建築師到底在做什麼,還有建築這個行業到底在怎麼運作。

建築師也是工人

聊完了背景,我們來說說這次的主題:「建築師也是工人(The Architect as Worker)」

我們有四個主題:1.我們也在工作,而不只是搞藝術;2.我們是知識工人,不是物件生產者;3.我們和其他類型的工人在同一條戰線上;4.我們必須要反映我們所為之工作的社會。每一條主題又有三個點,所以我們今天的講座要講的就是這十二個點,那話不多說,就讓我們開始吧。

主題一

我們在做的是工作,不僅僅是藝術

第一點:將我們的作品定義為一種「工作」,並不意味著它就不有趣、不具有創造性和不那麼令人滿足了。

我們對於「工作」這個詞常會有一種負面的印象。通過思考勞動的本質是什麼——不僅僅是建築的工作——我發現理想的烏托邦中對於工作有這麼兩種態度:一種是減少工作時間,所以你可以有時間去休閒或者接受教育;另外一種是讓工作本身變得吸引人和有價值。我贊同第二種態度。我們去工作,工作組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工作是創造性的,工作是很棒的,並且如果工作被正確地組織起來,你不會覺得你必須要停止工作才能獲得樂趣;如果你擁有生產資料(means of production),在組織實踐的過程中能夠自己做決定(agency),即便你做的不是設計工作,工作也會是創造性的。

這兩張圖是震教徒的生活*,我把它當作是一種上面所說的烏托邦社會的例子。在一種被認真安排的和社區化的方式下,工作本身在這裡成為了一種啟蒙和完滿。「美麗」在這裡被認為是工作本質的一部分,而不是一種造型和美學的狀態。

*Shakers,基督教貴格會的一支,其家具用器等的設計和工藝頗有影響,衍生閱讀參見http://blog.udn.com/allthingsconsidered/1100277

第二點:創造性活動也是工作,而且藝術家們比建築師更能夠認識到這一點。

這和上一點是一體兩面。我清楚地知道很多建築師認為他們的作品具有創造性,是因為作品美學的本質。但我試圖讓大家明白這一點,並不是美學的那一面讓作品具有創造性,而是工作的本質讓它具有了創造性。但是每當我說「建築師也是工人」的時候,別人總是會說「嘿,我並不是在做工作,我是在做藝術」,然後讓我吃驚的是,藝術家們卻認識到了自己所作的是工作(勞動)。為什麼真正的藝術家比建築師更加能意識到這一點呢?藝術家的勞動也有價值,他們也能像工作者一樣組織起來,去貫徹他們自己的政治主張:不管是組成一個工會,還是對博物館的事務的介入。最近還有很多藝術家在做關於勞動本身的作品。右邊這幅照片是我的朋友Maureen Connor*的《隨意的周五(Casual Fridays)》。她是一位不斷嘗試把「創造性的藝術的本質其實是勞動」帶入人們視野的藝術家。

*Maureen Connor,美國藝術家,(1947-)

第三點:我們是經濟體系的一部分,除非我們理解和擁抱這一點,我們無法獲得有權力的地位。

建築師認為他們的工作是創造性的,而且這種工作是沒辦法用金錢去衡量的,是超脫於經濟體系的。如果我們一直這麼想,那麼經濟體系不讓我們有好果子吃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裡的道理一部分是如果你想要獲得有權力的地位,你就必須用金錢的語言來說話;還有就是如果你在你的項目里不懂得勞動的價值——不管是你的還是別人的——沒辦法在你的商業計劃里擺正勞動的位置,你就不能說有一個商業計劃,你沒有商業計劃就意味著你沒法坐上和錢相關的談判桌,你上不了談判桌也就意味著你在這個項目里沒有權力。你不會有能力去說服原本想要造50層高層的甲方放棄計劃,按照你的意思去建一棟更契合環境的12層高的樓,讓它最終給不管是社區還是你自己都帶來更多的價值。你必須要在談判桌上有一席之地,而你必須找准自己在經濟系統中的位置才能夠有這樣的能力。

主題二

我們是知識工作者,而不是物件生產者

第一點:我們所做的工作是非物質勞動(immaterial work),我們所設計建造的房屋只是冰山的一角。

我們習慣性地會去認為我們生產的是某個具體的物體——比如那些房屋——巨大的物件。我們的工作從設計它開始,到建成的建築交付,給它拍照結束。但實際上那棟房子只是我們所知道的、所接觸和處理的材料的冰山一角:不管是設計背景、規劃、環境、材料、形式、甚至是我們和客戶接觸時所利用的心理知識。這其中有那麼多知識,我們自己都不去利用,自己都不去重視。如果我們自己都不重視這些知識,我們怎麼去告訴客戶,我們所知道的遠比你能看到的這一棟具體的樓多得多?因為這樣,我們不被重視,只被當作物件的生產者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哦對了,這同時還與我們怎樣看待設計有關。設計是「基於所理解的目標、環境和規則,利用一系列特殊的行動確定問題、利用信息和解決問題的活動」。所以這並不僅僅是建一棟樓那麼簡單。

第二點:單純地只生產房屋是一種計件工作,這是最糟糕的勞動形式。

馬克思在《資本論》里很明確地指出計件工作永遠不會產生剩餘價值,那些做計件工作的工人只會越來越賣命地工作去賺取更多的工資,但是市場卻會因為更多的生產降低價格,讓工作的報酬永遠只在剛剛好能夠活命的水平,永遠不會讓他們賺到剩餘的價值。除此之外,即便跳出馬克思和《資本論》的範圍,建築公司總是在項目來的時候猛招人,而在沒項目的時候就開始開人削減規模:這意味著他們根本沒有一個可持續培養知識工作者的思路,他們也沒有成體系的建築實踐,也不會從過去的經驗中積累知識從而將其變現。

第三點:我們必須以長遠的眼光去利用環境的知識,並且保護環境。

只要我們還繼續向外界傳遞著這樣的信息:等這個建築交付完,一旦照片拍完我們就會拍拍屁股走人,我們就不應該奇怪公眾會憤怒地認為我們建築師是一群漠不關心的人。我在這裡展示的是兩個由Kieran Timberlake公司製作的智能應用。其中一個叫做tally,能讓你在設計的過程中就看到你的設計可能造成的碳足跡,讓你在調整設計的過程中就能同時獲取這個信息。另外一個是他們研發的一個工具,能讓你監控建築物實際的運行狀態,讓你可以去驗證這個建築是不是達到了設計時所宣稱的環境表現。這兩個軟體都傳達著這樣的信息,建築師不是在完成作品之後就會拍拍屁股走人了,而是長期關注著建築物的實際運行狀態。

主題三

我們和其他類型的工人在一條船上

第一點:我們是一個大的知識生產團隊中的一員:承包商、工程師、業主、金融分析師、律師、軟體設計師等等——實際上,我們都是設計師。

這一點與我之前所講的「設計」需要有一個更廣的定義相關。如果我們能夠認同建築師也是工人,那麼相對的,其實那些我們以往認為是工人而不是設計師的人,其實也是設計師。他們有著各種各樣完成高品質的設計所不可或缺的專業技能。我們需要尊重他們,認同他們也是設計師,在為整個項目做貢獻。

這裡展示的是所有為墨爾本的聯邦廣場*(Federation Square)項目工作過的人的合影。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承包商、包工頭、項目管理、軟體設計師……這個大家庭里的所有人各司其職互相了解,一起為這個項目出力。這不是那種你只是確保自己能夠撇清責任,事後不會吃官司就可以了的工作環境。

*墨爾本聯邦廣場設計於1997年,完工於2002年。其經歷和評價頗具傳奇色彩,並於2019年被列入維多利亞州文化遺產。

第二點:(我們和其他類型的工人在一條船上)這一點是一個社會政治的立場(全世界的工人們,聯合起來)

如果我們不認為我們自己是工人,我們是無法去理解和同情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工人的。這種認知也是我們自身的問題:我們建築師自大,而且自認為與眾不同。我想說的並不只是AEC(architecture, engineering, and construction)中的大人物,好像只有他們才會被認為是我們隊伍的一部分。那些不被我們認為是一分子的人,其實也是我們團隊的一部分——特別是環境惡劣的工地上,那些距離我們遙遠的工人。

這裡我試圖展示的是,左邊,隨著製圖軟體、BIM、還有新的製造技術的運用,工廠里的製造工人也漸漸開始被認為是建造工人,慢慢地從幕後來到了台前。但通過右邊的照片,我想強調承包商還有那些離我們很遠的建造工人們。正是在這些領域當中,我們可以向藝術家們學習,承認他們也是我們的兄弟姐妹,讓全世界的工人真正地聯合起來。

第三點:工人與管理者在實際中已經不是最重要的對立方了——誰控制/控制不了錢才是最主要的

我先把這點提出來,但我在後面還會更加細緻地談論這點。如果你被我剛剛的演講說服了,把自己作為一個工人看待。然後你再去審視你所在的公司:作為一個員工和作為一個管理者到底分別意味著什麼?到底哪些是你的工作,哪些是老闆或者管理者的工作?你會發現用工人/管理者的對立好像沒有辦法套到這個情況上:因為你們明明在一起工作、一起承受痛苦、一起分享這份事業。我覺得以某種方式來看這是有問題的,所以我後面會再回到這個點上。

但是在這裡,我想說的更大的一點是,我們都是工人,即便老闆也是工人。我們應該聯合起來,不光是在公司內部,還要公司與公司聯合起來去堅持建築的價值,去抵抗新自由主義經濟所帶來的影響,不然我們只能淪為一個為了業主和有錢人賺取利益、隨插隨用的工具。

主題四

我們必須要反映我們所為之工作的社會

第一點:我們並沒有超乎尋常的天才;我們不是明星建築師。

我想說的有好幾件事。一件事是,我記得有一次弗蘭克蓋里在一次講座上,被問到他怎麼看明星建築師這個說法,從他臉上的反應你可以看到他有多噁心自己被當作一個明星建築師。而彼得艾森曼則發言為這個稱號辯護道「如果沒有明星建築師的話,我們建築師就根本不會出現在報紙上了。這是我們獲得關注的唯一手段,也是唯一讓我們被當作文化重視的手段」之類的話。

但是對於我們中的很多人來說,這行為就像是進一步退兩步(其實還是退步)。這後退的兩步是,對於公眾來說他們知道的建築師,都是那種超出十倍預算,逾期十年,只關注好不好看,專橫獨斷,不關注社會需要也不關注業主利益的明星建築師。而情況的確也一直都是這樣,包括我給紐約時報寫這封,我幻燈片里展示的信的時候。這是對於一篇針對卡拉特拉瓦*所設計的紐約世貿中心車站的批判長文的回應,關於逾期十年的工期還有超出十倍的預算。我知道會有建築師來為他辯護,說完成一件藝術作品就是要這樣,就像羅浮宮和玻璃金字塔那樣,諸如此類的說法。但我想說的是,我們不是要去為卡拉特拉瓦解圍,而是整個的這一套「建築是獨個天才的作品」的想法,已經非常過時了。如果公眾就是這樣讀到我們的,如果這就是文化評論如何把我們暴露在公眾面前,這是很成問題的。大多數建築師根本都不想訂閱這樣的文章,這太老派了,因為這並不是我們大多數建築師對待工作的方法。這樣的文章只會讓公眾對於我們的看法越來越差。

*卡拉特瓦拉,西班牙建築師,擅長設計結構具有表現力,形態誇張的建築聞名。其設計的紐約世貿中心車站因預算超標,工期延長和安全問題飽受爭議。2013年,其在瓦倫西亞的項目因嚴重超支備受爭議。2019年他因威尼斯憲法橋項目嚴重超支被起訴,並判罰7萬8千歐元,同時本項目因輪椅無法使用,對年邁的人不友好等等問題飽受爭議。

第二點:男女平等非常關鍵(但光男女平等還不夠)

這張職員圖來自一家叫做CASE的諮詢公司。這家公司很有意思,它在探索如何利用新的實踐和信息使用的方式去為信息工作者創造最大利益。他們從兩個人一直發展到一百五十個人,直到被WeWork收購。這張職員圖並沒有遵從常見的那種「頂層設計師和所有他的下屬」那樣的排列方式,當然他們吸引我的地方還在與他們所展示的豐富的性別的多樣性,而這正是在建築行業里非常需要被聲張的。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在美國有一個「百分之32計劃」。百分之32是指,從建築學校畢業的有百分之50都是女性,但是五年之後只有百分之18還在從事職業建築工作。那麼那消失的百分之32去哪裡了呢?所以性別是一個大問題,但是我們也可以從這張圖里看到這裡不同種族的人並不多,這同樣也是很有問題的。我們作為建築師一邊在提供給社會非常誘人的前景,但我們對於社會到底想要什麼的看法卻是非常抽象的。如果那些我們想要為之設計的人根本不在設計桌上,那麼我們所提供的前景不僅是抽象的,還是虛假的。

第三點:如果我們自己都不能建立、體驗和實踐一個更好的世界的模式,那麼我們怎麼能夠提供給我們的客戶一個更好的世界呢?

這點觸及了我的信念的核心:如果我們自己都不能在每天的生活中體驗到美好,如果我們自己都不能拿到應得的報酬,如果我們自己都一周工作7天每天24小時,如果我們對於我們的項目都毫無控制力,完全沒有自主選擇的權利,我們怎麼去給一個公平的世界、公平的項目和公平的公共空間?先打掃乾淨自己的屋子,我們才能夠討論外面的世界

我從Snøhetta的網站截下了這些圖片。作為一家公司,我覺得Snøhetta值得稱讚的一點是在公司主頁上你看不到公司的名字;他們並不是在宣傳一群人,而是彰顯了自己做事的方式。而且他們有一種價值觀:它們的分公司作為一家位於紐約的公司有自己的工會。*它們在挪威的本部就有工會,所以當它們來到紐約開辦新的分公司的時候,它們問自己的員工想不想要工會。員工們最後把票投給了Yes。它們這種由大家一起投入、一起決議的模式是個非常好的典範。

*因為紐約是資本主義的聚集地,有公司主動成立工會是不尋常的事。所以她強調了這是一家紐約的公司。

關於(工作)建築的臆想

以上就是我的主要內容。這裡讓我再回到最開始的地方,我觀察到的那句「建築不是一種職業,建築是一種感召」。通過再一次引用這句話,我希望你們能看到這一點:這句話里濃縮的其實是一種思維方式;而這種思維方式和相信那句「富人上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背後的思維方式有多麼相似。通過稍微去探尋這種思想是怎樣形成的,並加以審視,我們可以給剛剛談論的十二個點進行一個簡單的總結:這十二個點基本描述了在建築學內,這種思考的方式是如何被構建出來的。而這種構建行為發生在三個不同的地方:學科,職業還有體制,但是體制主宰了我們的學科和職業。

The Discipline

學科

我認為思維方式(ideology)得以發揮作用是因為——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因還是果——思維方式讓我們可以同時接受兩種互相矛盾的想法卻察覺不出這種衝突。這樣我們可以同時以兩種互不相容的方式運作——但這常常意味著我們同時取了兩家之短。

首先,我覺得一個學科,相較於職業而言,應該是探索性的,創新性的,根莖化的(rhizomatic)*,並沒有固定的時間表和日程,沒有固定的場所:無論是在家、在廁所里、在廚房裡還是在工作室里都可以發生。這種隨時隨地的屬性是非常迷人的,而且我們以之自豪。我們有時候會覺得學科就是,學院的環境能讓我們去做那些——如果我們還想討口飯吃的話——職業環境不允許我們去做的事情。

*根莖化,德勒茲的哲學概念,「他以「根莖」(rhizome) 的概念作比喻,強調出創造的思維應透過多樣化的過程,去形成一個具有某種多重性與抽象性結構的領域,一個如根莖般的領域,而不應如「樹」般的只根植於某地,那樣固守著某種根源堅持不放的狀態,而是如遊牧般的滋養擴展這些根莖,使能有某種開放性的無限延展之可能性。」

(自https://www.tfam.museum/File/BookStore/82/20151225104650934314.pdf,謝攸青)

感興趣可以觀看b站視頻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86648131/

但另一方面來講,這種我們都體驗過的「能量」還有「年輕活力」其實正在把你變成:當你要準備找工作的時候,自願地去成為無償的實習生勞工,每周工作7天,每天24小時連軸轉,這麼算下來當你總算拿到薪水的時候可能只有10美元一小時,賺的比幫別人看孩子都要少。

我在這裡說的並不是要去適應這樣的亂象,而是這亂象的一部分就是「熱情等同於才能」,而且在工作室里為了你的設計坐上個24小時就等同於熱情。你被灌輸了這種思想,所以你就會想我只要通過熬夜工作還有別的行為去展示我有多完全投入就可以了。當你準備接受成為一個免費的實習生的時候,你其實就是自己為自己做好了去接受這種思想灌輸的準備,因為你沒有意識到你所擁有的價值和知識。

The Profession

職業

職業這點也是複雜的,也像學科一樣具有兩面性。一方面是我前面提到過的管理者-勞動者的關係。另一方面則是我們都在同一間辦公室里工作,感覺我們好像與每一個人都肩並肩地一起戰鬥,不管對方是項目經理,設計總監還是公司的老闆。你們一起工作到很晚,還在開會,所有人都很努力讓這個項目做到最好。在這種情況下,你很難去思考你其實是一個雇員、一名勞工,還有你和你的老闆之間的區別。這是非常成問題的。

如果你讀過任何的齊澤克*的作品,他會說老闆可以做的最有良心的一件事情就是表現地像個老闆,而不是你最好的朋友。那樣的話,你才(會意識到你們之間的區別),開始認識誰才是在和你相似的位置上,而你可以和那些與你同一戰線的人共享關於薪資和工作時間的消息,認識到你實際上可以向他們了解那些關於福利、長期計劃還有產假的知識——實際上有一些東西你是應該去與你同一立場的同事們去討論的。

*Slavoj Žižek,斯拉沃熱·齊澤克,斯洛維尼亞社會學家、哲學家與文化批判家,也是心理分析理論家。目前歐美有名的後拉岡心理分析學學者之一,左翼學者。(from wiki)

但是另一面來講,我們沒辦法去進行這樣的對話 與我們這個行業里仍然有的那種學徒制的模式(apprentice model)脫不開干係。在這種學徒模式里,徒弟坐在師傅腳邊,通過多年的實習或者學徒生活來獲得秘傳的知識。這和我們是一個工作的共同體這種想法完全相反,但是我們總是能同時保有這兩種想法。我敬畏師傅,但他/她同時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這限制了任何建設性的對話。我認為這是取了兩件事情中最糟糕的部分:我們既不會問問題,也不會自我組織,更沒有(在同事間)建立這種同志情誼讓有意義的溝通得以發生;同時我們也很樂意地不去要求更多的報酬,因為我們是徒弟,(我們是來乞求師傅的秘傳智慧)。

The Institution

機構

最後是機構。我的例子是AIA(美國建築師協會 American Institute of Architects)。我知道你們英國對應的機構是RIBA(英國皇家建築師協會 Royal Institute of British Architects)*,我對於RIBA並不是很了解,但我知道RIBA做的比AIA好多了。RIBA在很多方面為你的職業生涯提供AIA所不提供的那種支持。但是AIA,或者一般來說的這些「職業協會」將維持一個職業的道德規範(code of ethics)作為它們的任務。正是這些規範定義了什麼才是職業建築師。這些規範,還有相伴的職業標準化(professionalization)基本上規定了我們必須要為社會服務,這是我們的道德責任。所以這樣的道德屬性讓我們和商業不一樣。

*因為這場講座在英國,而AIA是美國的組織。

以前,這種道德的和職業的方面意味著我們可以討論薪資和報酬,我們將這些事情放入議題,我們可以一起通過討論讓整個行業變得更好,提供我們的意見,避免惡性競爭,但現在的情況已經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了。這種討論會讓你從AIA里被開除出去

這不僅僅是一個商業模式的變化,這意味著AIA也產生了變化*——但是我認為這又是一個我們如何同時接受兩個完全相斥的概念的例子:一方面我們(設計師)與眾不同,有著特別的道德優越感;但另一方面我們卻被要求去促進職業建築師的內部競爭,爭得越凶越好——AIA鼓勵所謂公平競爭的方式是鼓吹公司給客戶提供更多服務,拿到的錢卻要越少。這就是AIA的模式。所以AIA所做的,就是確保我們都進入這樣的一個系統:我們保證會盡全力去和同僚爭鬥,其結果就是(這樣的惡性競爭)拉低了客戶付給設計師的費用。但是同時,我們仍然擺著這麼一副「我就是比你更神聖」的樣子,認為我們和商業世界裡的其他行業都不一樣,我們是特別的;然後我們假裝內部沒有競爭,但是我們還是不得不競爭。

*AIA禁止關於薪資和報酬的討論,其理由是為了保證公平的競爭。

好了,差不多了,關於思維方式(ideology)我想說的就是這麼多。我把這段話放在最後,這段話是關於建築遊說*的。

*Architecture Lobby是Peggy Deamer建立的組織,下面會講。

建築遊說是一個建築工作者的組織,它在普通民眾中為建築的價值發聲,在建築學科內為建築的工作發聲,以下是我們的要求:

1. 執行勞動法中禁止無薪實習,無薪加班的規定;拒絕沒有報酬的競賽。

2. 拒絕按照總工程款的比例或是按時的收費方式,而是通過計算我們為客戶所賺取或是省下的錢來確定我們的價值

3. 停止兜售產品-房子-而是關注建築師通過空間服務而實現的獨特價值

4. 確保建築界的薪水的透明

5. 在建築和設計行業中為建築師,設計師,學者和實習生建立一個工會

6. 破除建築師個人主義的天才神話,不授予不願意承認其團隊功勞的建築師榮譽

7. 證照與學位,(而非工作時間)掛鈎

8. 改變職業建築協會,使其支持建築師的生存狀況

9. 支持關於建築設計中勞工權力的研究

10. 實施替代自由市場系統的民主系統

問答環節

QUESTION 01

上一個(2016)夏天,至少是在英國,登上頭條的不只是明星建築師,還有建築學校。大比例——百分之25的建築學生主動尋求心理健康方面的援助*。因為你提到了,我們作為一個群體的一部分,構建起這種隱藏了我們所作工作的勞動本質的思維方式(ideology),我想知道你對我們所在的學校在處理這方面的問題上有什麼樣的建議?

*詳情可以參見ArchDaily的報導,中文:https://www.archdaily.cn/cn/792519/yan-jiu-biao-ming-25-percent-ying-guo-jian-zhu-xue-sheng-ceng-jie-shou-xin-li-zhi-liao

第一個可能有些生活化,但這是我所做的:我和我Studio的學生們簽訂合同,他們保證他們絕對不熬夜工作。每當期中和期末,這些他們會想要熬夜工作的時候,我就在半夜的時候把他們都拉出去灌醉,這樣他們就沒辦法回去Studio了。我想這樣去指出熬夜、無止境的工作並不等同於一個好學生,就像:「我的天啊,提米,我看到的,他三天沒睡覺了!評圖的時候都已經神智不清躺在地上了,但他證明了他的激情!」我要確保她/他的學生不會得到任何的跡象表明這種行為是值得尊敬或者效仿的。

其二是去鼓勵學生協同合作。那種設計是個人作品的想法逐漸累積最後導向了個人主義的明星建築師。如果你能夠擺脫那種思維,我認為人們就能夠更加清晰地去思考自己的自我(ego)到底應該放在哪裡,建築、身體、還有他們與自我的聯繫到底對於你的心理意味著什麼。我會說,在耶魯我們剛剛有了一位新的女性院長(Deborah Berke)。在大家抽籤選Studio的那天,所有的明星和大人物都在那裡,就在老師們即將介紹自己的課程,學生們要做出抉擇之前,她說:「對於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你們是健康的學生;在心理上這可能不容易實現,你們的工作負擔很大,我知道心理健康也是個大問題。(如果你感覺到了問題)停止工作!告訴我們你面臨的困境,告訴我們你有哪些心理健康上的問題;但是同樣的,我們希望你的身體也是健康的。請你一定要好好睡覺。」

我從來沒有見到哪一個院長說這是一個教育機構最優先的事情。我的感覺就是「太棒了」。

QUESTION 02

我有一個關於價值(value)的問題。我們逐漸把建築師的能動性(agency)直接關聯到薪水的價值——作為我們生活的這個體系下的一種價值的形式。我同意你宣言中的第二和第三條,但如果目前來說我們的薪水是由我們的產品決定的,而產品基本上是以造價的百分比來結算的,所以我們的薪水還是與我們的產品相捆綁的。但是當我們進一步的去思考非物質勞動、把那些當作建築師真正所做的工作的時候,我想知道你是怎樣將它放在我們的經濟體系和建築學的運行方式中去考慮的?

我認為這裡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度量標準(metrics)*相關的。度量標準的概念在我們的社會裡已經很普遍了,它不僅僅是計算最後寫在合同上的那個價格,更是為其找到一個能夠評估的度量。這就是Karen Timberlake的作品——Tally App,還有評估建築物的環保程度的標準所展示的——這些都是非常具體的建立度量標準的方式 ,這些都是為了向他們的客戶證明:現在稍微多花一些錢,但最終這將會為你們省更多的錢。

*一個管理學概念。「根據美國新產品開發管理協會PDMA的定義,所謂的Metrics(度量)指的是:「一種追蹤產品開發的測量方法,允許公司對流程改善帶來的影響進行衡量的測量方法。這些方法因公司而異,包括流程的特徵測試,如:上市時間、具體開發期間、每年新產品商業化的結果和新產品的銷售比重等等。」」

原文網址: https://www.pmtone.com/metrics-versus-kpi/,(<<PMTone 產品通網站>>)關於Metrics的更詳細解釋和與KPI之間的有趣對比,請閱讀原文。

我本人並不完全相信度量這個概念,實際上我認為我們還需要有一個概念上的轉變——這也就是我為什麼一直如此在意 「十家對員工的家庭生活最友善的法律公司」這個事情——因為他們並不是在說一家公司只要能僱傭耶魯的畢業生就能跟你的客戶收更多的錢,而是在傳達這樣的意思:耶魯產生了我們這個世界上頂尖的一些思想者,而這才是顧客們將會獲得的價值。我認為我們建築界也可以這麼做,我們可以說我們收費是高——而且我希望我們不是按照項目造價的百分之多少來計費,而是把它當作是一件百分之百的工作——不過,不管最後到底會是什麼樣的模式,我比那些傳統的公司收費更高,因為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的這些員工,我有我的準則,而他們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人,為什麼我能夠招到最優秀的員工呢?因為我有最好的工作政策,最高的薪水,所以我希望你們付給我更多因為他們值這個價錢。而你的項目也會由這幫最優秀的人去完成。

我認為我們能夠去爭取這種高質量的腦力工作。這份價值不僅僅是投入的工作,可能是你所掌握的工具,可能是某種專業能力, IPD或者BIM*。最後完成的項目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為建築帶來品質的是隱藏其下的能力和知識。

*IPD: Integrated project delivery 集成項目交付; BIM: Building Information Model 建築信息模型。兩者都是與建築科技發展的新方向相關的概念,進一步可參見https://zhuanlan.zhihu.com/p/24746433

QUESTION 03

關於你所講的工作(work)這一點我想問一個很基礎的問題,在你對於工作(work)的概念這個背景下,你是如何區分實踐(practice)和勞動(labor)的?

嗯——我經常被問到的問題是我會不會將工作(work)和勞動(labor)區分開來,如何區分,以及理由是什麼。這和你所問的不一樣,但是讓我用那個問題的回答來回答你。我不認同漢娜·阿倫特*將勞動和工作區分開來的觀點。對於我來說,工作(work)是個人的行為: 「我去上班了」,「我的工作是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我從晚上工作到半夜」——工作是你的行為,而勞動(labor)則是在說你的工作(work)是經濟的一部分。勞動(labor)有著更大的經濟環境作為背景,你的工作是這個大的系統的一部分。有些人利用勞動為自己賺錢,有些人把這些貢獻成GDP,但這個行為處在經濟中這個屬性是不會變的。我們可以意識到這點,從而開始為我們自己而不是為別人工作,但這個行為處在經濟中這個屬性是不會變的。

*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1906年10月14日-1975年12月4日)是美籍猶太裔政治學家,原籍德國,以其關於極權主義的研究著稱西方思想界。(自wiki)

關於實踐(practice)和勞動(labor)——你可以這樣想:在今天我們所討論的這個語境下,建築實踐(architectural practice)這個熟悉的詞有他自己的等級制度和規則,有它自己的系統,在這個系統下,我們組織團隊,完成一個項目。我想說的是,實踐與勞動相關,它在經濟系統下運行;但是這也與工作有關,因為如果我們找到了正確工作的方法,工作就不會是一個令人不悅的詞,不會帶給你壓力。它是創造性的,讓你的大腦充實,讓你自我實現,能讓你覺得充滿力量,你有你的自主性。應該是某個你想要做的事情。抱歉在這個回答里我帶到了很多其他的內容。

QUESTION 04

感謝你的演講,這是不多的幾次讓我感覺到貼近我們的演講,而且非常好消化。我的問題和演講中段的內容有關。在第二個線索中我們談到了我們是知識的生產者。我的問題可能有點把情況一般化:我在美國念本科的時候,我們從來不會把建築當作一種知識的形式去談論。我的問題是你是否把建築當作一種知識的形式,如果是的話,這會不會損害創造性?

絕對不會損害——

這很容易回答——建築絕對是一種知識,而這也絕對會讓我們更好地設計和工作。我們在美國教studio設計課是和其他的課分開的,在別的課上我們才學結構、理論、環境主義、都市主義、全球化等等。結果在設計課里你會覺得這些別的課上的知識是很邊緣化的——但現實中知識不是這樣孤立的:現實中你需要(利用這些知識)批判性地審視你所拿到的任務書。這些要求並不只是關於你有多少面積,其中是暗藏了價值觀(ideology)的。你要去批判性地反思這個價值觀:為什麼這個功能要和那個功能分開,為什麼這個人要和那個人分開,為什麼我們要排除那些,為什麼我們要讓這一部分處於更加重要的位置,等等所有的這些東西——都在探索建築學之外的世界,或者說這些知識決定了你會怎麼設計,它們塑造了你想要用建築形式去做什麼——這是最核心的。你知道的越多——知道誰會來建造,誰會來設計,誰會去擁有,知道當你在設計的時候,你的設計會不會意外地把什麼人排除在外——你的設計就會越好。

QUESTION 05

我想問的問題可能已經在你的書里了,但我沒有把整本書都讀完,所以如果我問了重複的問題的話請原諒我。

我想問的是我們今天所談的內容,一旦觸及了工作(work)和作品(the work)之間的關係的時候會是怎麼樣呢?現在的建築師越來越注意到作品(the work)本身的價值;不光是建築物本身的價值,還有創造建築物時的敘事,建築物傳播的影像,還有圍繞著建築創造出來的一系列的記錄(archives)等等的價值。這一系列的變化為建築師打開了截然不同的職業道路和思考方式。這種變化就曾經在我的人生中發生,當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我們當中沒有人會懷疑建築繪圖有那份作為手工製作的東西的價值。但是現在的學生,受到了來自社交網絡的巨大影響,每年那些學生都在皇家藝術學院裡一份份地賣他們的印刷品的拷貝。這是一種全然不同的思維方式,關於你這個人作為一個工人(yourself as a worker)和你所做的工作的價值(the value of the work)之間的關係。這又帶著我們回到了「與藝術世界的關係」之類的思考。

但是工程師是另外一條完全不同的軌跡,工程師明顯在智慧財產權方面是走在我們前面的一幫人。所以我想知道的是在多大程度上今天的討論可以衍生到那個領域當中,當我們涉及到我們與我們的作品本身之間的關係的時候,而這又帶來著作權(authorship),所有權(ownership),一個空間的評價等等所有這些複雜的問題。還有當我們回到教育的範疇的時候,我們要怎樣才能學到更好的技術,變得更有準備,更精明地能夠去爭取我們自己的地位?

在書里沒有這個內容,哈哈哈。你給出了兩個互相之間非常不一樣的例子:這些作業作品或者學生的作品以前不會被認為是有價值的,但現在被重視了;工程師知道如何去合法地去爭取智慧財產權的利益。我可以這麼理解嗎:一方完全是根莖化的,不知道事情會怎麼發展;而另外一方則很清楚要怎麼去利用法律。(提問者:是的)我也許對這一方面了解不夠多,但是我認為這兩個例子是兩種模式,都在嘗試著 「我們要打破僵局!」:「工程師做的很好,他們告訴了我們應該做什麼,學生們去在網上兜銷你們的作品」之類的。我完全不同意這個,因為我認為這是個辯證的過程,這並不是說——因為兩個模式都在暗示賣出去了就是好的,或者智慧財產權(IP)就是好的。雖然在我的書里沒有,但是我們都在別的地方讀過,是美國引領了智慧財產權這個概念,並且設定了各種相關的法律,讓其他所有人都接受對於美國有利的狀態。而且當製造業剛剛離開美國本土的時候美國就開始這麼做了。所以智慧財產權——如果你想要批判新自由主義經濟的話——智慧財產權本身並不是你的目的,學生們互相競爭為了在新自由主義的經濟體制裡面搶得一席之地這件事也不是目的。 從某種角度上來講,即便我講了那些事情——我能理解你的價值,我們也需要參與到遊戲里,但參與到遊戲里是為了我們能夠改變遊戲規則。所以我把這兩者都看成一個開始,在這之後我們還是要考慮如何改變結構。

QUESTION 06

接著上面的問題。你對於交付模式(delivery model)的批判是基於傳統西方的觀點,也就是我們不是建造房屋,而是畫圖和注釋,然後簽字,蓋章。我們對這個知識聲稱所有權(intellectual ownership),找來奴隸或者機器來完成建築,然後將我們授予圖畫的知識的所有權轉移到建築上。正是這個模式讓我們中的一些人變得有名且富有,而這也是你所批判的。但是在某種程度上來講,這種交付模式是不是從技術上講早就過時了?如果我們用今天的工具,概念和出版之間的間隔已經不再存在了。傳統上畫圖者和房屋的建造者之間是分開的,但如果我們真正遵循數碼工具的邏輯:參與,合作,交互,甚至是匿名化,想要通過數碼工具以傳統的方式工作是非常困難的,因為你不能夠在上面蓋章,你無法宣稱不斷流動變化的概念的所有權。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講技術早已走到了我們的這個模式之前。我們所面臨的挑戰是避免將傳統的經濟模式帶上新的技術平台,而技術早已領先。無論我們是否喜歡,這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

我想你的意思是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件事情是紙老虎:因為事情早已經在發生了,唯一的問題只是我們還假裝這個事情不是什麼問題。但是如果這真不是個問題的話,我今天也就沒有必要討論這個事情了。我認為事情不是這個情況,你所提到的有幾點我並不認同。一點是你將圖畫的價值和現實中的房子去比較,但我是不會這麼做的,因為這樣做只會提升圖畫的作者的重要性。我壓根就不關心那些圖,我關心的是所有那些讓你在這個項目里會去畫那些圖的問題與思考。對於我來說關於圖的事讓作為一個項目的建築消失了。我認為這又回到了卡拉特拉瓦的那種畫圖大師的說法上,而且仍然加強了其中單個藝術家(the artist),單個作者(the author)的地位。另外一個是,傳統的這種畫圖者,創造者,建造者的傳統模式,並沒有像你所形容的那麼簡單。我發現的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是——特別是在我關於非物質勞動的思考中——是我們對那些與工藝(craft)關係非常密切的建築師有一種戀物癖,比如斯卡帕。斯卡帕就坐在那裡,他知道所有的那些工藝傳統,充滿了對於傳統工藝的尊敬,但他卻從來不提及具體哪一個工人,就好像他本人已經吸收了那些有魔力的東西,就好像是他本人做出來的體力活一樣。對我來說這是另外一種同時帶有兩個相反觀點的思維方式(ideology):「我是一個創造者,不是建造者」;但「我獲得了所有的榮譽,因為我知道所有關於工藝的知識,因為我對於溫暖的磚頭,熱的石頭*——所有的這些批判性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的東西——是如此的敏感」,我覺得這就是——

*指對於材料的感官感受。

提問者:——這是過去的情況——

——一種思想體系——我很高興你覺得這已經是過去時了。但我還是得說在我教學的時候,還有從雜誌上看到的,這還是一種相當普遍的想法,很多人相信這就是建築之道——你們一定有更加先進的Studio課程吧?相比我們還是在用傳統的方式授課,所以我非常開心這對於你們是過去式了,太好了。

主持人:看來觀眾有不少問題,我會把下一個問題交給想討論數字化(digital)方面問題的人。

QUESTION 07

我有一個關於數字工具或者技術能節省勞動的觀點的問題,我覺得可能和你所說的有關。你在開頭的時候說我們有兩個選擇:減少工作去獲得更多休閒時間或者讓工作變得更加有趣。我的問題是(我們)有沒有減少工作時間的動機?我在想像在未來是不是有這麼一種情況,你有軟體能幫你優化,讓設計流程更加短。但在什麼情況下這能夠利於建築師呢?因為他們省下來的時間就不會獲得報酬了。我同樣將其聯繫到智慧財產權的概念上,這種軟體是應該通過開源的系統下載呢,還是這些也要付費的?

我覺得有兩點。一點是我覺得隨著這個通過自動化減輕我們的負擔的方向下去,那麼我們最終能獲得的是僅能維持生活的薪水。到了某個時間,當我們有這麼多人口,但是沒有足夠的工作。我們需要工作,那我們可能會尋求做那些非傳統性的,工作與休閒之間不需要明確劃界的事情,這就是創造性的好奇心和探索所去的地方。

另外一點是,我們真的不需要長時間工作了之後,我們還會有別的我們現在沒有時間去處理的方面需要去關心。世界還是有那麼多的問題,不僅僅是去解決那些非常具體的工作,比如工作里這些預算,畫圖,做模型——這些不解決世界的問題,也不解決商業的問題。我覺得這就是伴隨著BIM而來的,有了BIM之後我們開始提出不一樣的問題了——因為我們現在有了更多的信息,也能更加有效地去處理了。這稍微有些偏題,但我覺得所有的那些讓工作變得更加有效率的東西,其實將我們放入了更大的風險當中,因為我們將會承擔更多的責任。所以我不相信所謂的「效率」,因為這實際上就是說「Woo!我們可以做更多。Woo!我們可以承接更多。Woo!我們可以承擔更大的風險。Woo,我們可以賺更多的錢。」但實際上所有的這些會把我們推進到一個更加有趣也更加危險的軌道上。

QUESTION 08

我想繼續這個關於不同的實踐的討論,我們談到了它們從傳統的畫圖設計到共享化和軟體導向的工作模式的轉變。你能否給出幾個已經開始對我們的一些論述和觀點產生影響的例子?在場的一些在實踐的人可能會想補充,或者糾正我的看法,但是我仍然在思考,即便在現在這個由數碼軟體編程的建築所造就的環境中,我們對於天才的固有觀念(ideology of genius),這種讓我們認為 只要有才智就可以不受工作和勞動的問題困擾的想法 為什麼仍然十分有市場。

但是也存在圍繞著非常高強度的工作營(workshop)的實踐方式。在這裡有向下的信息傳遞和訓練。人們最終從這種非常高強度的,灌輸性工作營的經歷中收穫的理念——而學習一門手藝的專業性要求決定了你這個人必須到場學習——對我來說在今天關於勞動的討論中是不能漏掉的一個特殊的例子。這還因為很多工作營是由那些想要將先鋒設計擴展到新的經濟體中去的建築師舉辦的。所以在地中海地區、在新經濟體有大量對於它們的投資、設計實踐、下屬機構,還有針對年輕設計師的培訓計劃。所以我就是想知道,你知不知道誰已經開始去研究這些,能夠開始去談論祛除這些圍繞著「身份」,「作者」的神秘光環。因為這個領域包含了大量對於後資本(post-caipital)、對於虛擬(fictives)*這個概念的讚揚,讓它們有些從悲哀的舊傳統逃離的感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遇見過這樣的人,因為我覺得在這個領域裡面好像非常難以討論勞動,也很難看到有人能享受,或者從這樣的討論中汲取力量。人們一般都迴避這些討論,覺得這是個不大好說的話題,覺得他們和這個話題格格不入。他們不大遇見這樣的討論,而且相關的實踐和建築師也好像不希望有這樣的討論。

*Fictive的意思是虛擬的,意思是被想像構建出來的,比如fictive kinship(虛擬親緣關係)是以親屬的稱謂稱呼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以及把他們當作親屬般對待的人際關係(自wiki)比如「乾爹」。在這裡的意思是去現實的視角去審視原本很多建築學中被神化、被浪漫化的關係與概念。

簡單來說,人們一定是為了某些理由才會來參加這些非常高強度的工作營的——

提問者:比如技能。

對,比如為了技能。最理想的情況是技能可以幫你找到工作,不過實際上技能是賦予你力量的,讓你能夠用這個技能去做更多貢獻。所以有些人看不到技能的這一面,那他們就不會來參加這樣的工作營。我之前提到的CASE,他們之前的工作就是成為BIM領域中的專家,提供BIM方面的諮詢。他們會有這樣的路線是因為他們曾經是SHoP的一部分,而SHoP*本身就以一種非常特別的方式來組織他們的公司;他們有RND(Research and Development),而且很多是技術的RND*。有了專業知識之後,他們覺得他們可以獨立地做一番事情了。但讓他們覺得很受挫的是,SOM雇了他們,但當他們真的去的時候,SOM只是說我們的顧客要求我們必須要是職業的BIM建築師,但是SOM真的不關心BIM可以做什麼他們只是想應付客戶。所以對於他們來說就很糾結,因為他們是覺得他們真的會去改變行業的,但實際上別人都不是真的願意做這些,沒有人真的願意去承擔風險,沒有人是真的想去改變。

*SHoP, 位於紐約的設計事務所,由來自建築、美術、結構工程、經濟和企業管理專業的五位合伙人創辦。

*RND,研究開發,即研發;傳統建築公司中少有這一投入。

所以他們後來才去為wework工作,因為他們所做的對於那些人來說真的重要,他們可以實際影響到最後建出來的房子,影響到不動產。所以他們才把公司賣給了wework,而現在他們成為了房地產那個行業的一份子。

另一個例子雖然不是商業,但還是很有意義,是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個Studio設計課,叫做C-BIP*,由Scott Marble*,Laura Kurgan*和David Benjamin*帶領——David Benjamin後來離開了。他也是個很好的例子,他在科技上的專業知識——生物模型,實際的材料研究,讓你可以用可降解的生物材料更加快速地建房子,還能讀取天氣中的信息。他將這變成了一個他的創業項目,之後賣給了Autodesk——不管怎麼樣,我們回到之前說的,C-BIP是一個讓學生去設計一個能讓舊房子符合現在的環境保護要求的組件的這麼一個Studio設計課。學生一開始要選一個他們想要去改造的房子,這和他們自己設計的組件無關,因為他們必須用別的學生所設計的組件去完成他們的項目。所以他們必須要和那個組件的原作者商量去修改那個組件。這基本上就是一個授權的過程。後面的那個設計者必須要再改造原來的設計,獲得原設計者的授權,才能夠將其投入設計。所以這整個studio就是看組件是怎麼被改造,然後被用來改造房屋,最後讓房屋達到預設的要求的

*Columbia Building Intelligence Project(哥倫比亞建築智能項目),實際上不只是studio,是一個三年項目的名稱,詳見關於這個項目的專訪:https://www.world-architects.com/is/pages/insight/c-bip-studio

*Scott Marble,現任喬治亞理工建築學院系主任

*Laura Kurgan,哥倫比亞大學教授

*David Benjamin,哥倫比亞大學副教授

對於我來說這就是一個知識轉移的模型,並沒有誰還在緊咬著「作者」這個概念。這裡沒有一個人,沒有這樣的「原作者」,一直在意著那個組件,會從最開始一直跟到最後看它的成果。

QUESTION 09

我正好是從另一個UCL的討論會來到這裡的。那個會是在慶祝《婦女:最漫長的革命(Women:the Longest Revolution)》的出版,那是Juliet Mitchell*的一篇在英國一個研討會的論文,在1966年出版。此後引發了非常活躍的討論,其中的一些女性回憶了1970年在牛津舉辦的第一次女性解放會議,她們以此提出了四點要求的理論,是一個和這個(前面的十點要求)差異不大的宣言。四點要求非常簡單:平等的薪水,平等的工作機會,墮胎和避孕的自由,而第四點——引起了不小的笑聲——則是24小時的託兒所。這並不是說這些女性想把她們的孩子扔到託兒所里24小時不管了,而是她們在工作中接觸到了大量的夜間清潔工,還有那些並不是在早九晚五的工作時間工作的人。她們希望這些人也可以獲得看護的服務。所以知道了這些,然後再來看你的這一份宣言,我認為是不錯,但是它看上去還是比較關注職場的情況,可能對於家庭生活的關注就比較少了——還有那些發生在辦公室之外的事情,比如沒有提到負擔得起的兒童看護,比如男性和女性的產假。我想知道是否你這份宣言,在幫助百分之32的女性工作者這件事情上,是否走得足夠遠了?

*朱麗葉·米切爾,(1940-)英國精神分析學家,社會主義女性主義者,研究教授和作家(by wiki)進一步了解搜索研究其的中文論文。

也許回答是「不夠」,但是我們特別有自覺的一個問題是這份宣言沒有主張種族多元。我對此的回答說來有些尷尬,我對此事並沒有那麼擔心,因為我覺得這是一件大事——我這麼說聽上去可能不大好聽,但我覺得(性別權益)那件事情已經正在被著手處理了,但我不覺得這件事(建築實踐和建築行業內的問題)是正在被著手的,但它絕對需要很大的項目(去關注)。如果說我們將要擴大範圍了,比如去實施自由市場發展體系的民主化的替代品,那麼我們就會走出建築實踐的範疇,那麼我絕對會進入你提到的那些領域裡去。

我想加幾句話——當談論正義的社會空間,或者需要真正的公共空間的時候,我有一個一定要分清楚的概念——就是我們要討論我們是怎樣工作的而非我們產出的是什麼,而且這種(工作方式與工作成果的)關係是一定存在的:在我的書里有一章就是說你絕不能將你是怎麼工作的和你最後產出的東西分開來。所以我雖然將兩者區分開來,但我也認為這是一種虛假的二分法。

不過就像前面說的,現在的情況就好像你如果有一個社會項目,那麼就一定是都市研究(urbanism),此外除了性別就沒有其他社會項目能關注的地方了。不!我們有急需這些項目的地方,就在這兒,就在我們自己的家裡(指建築行業)!這算是我的一個藉口,但你的觀點是對的。

另外一件事是,這和你說的沒什麼關係,但是我剛好去了一個女性和建築的論壇,有非常多女性提出的意見對於整個行業都是非常基本的。我覺得女性就像是礦井中的金絲雀*,如果有困難,她們會是最先感覺到的,她們感受的困難也是最大的,但是她們快速而強烈地感覺到的是這個職業本身就是個蹩腳的職業,是這個行業本身需要被改變的 。

*英文短語,「這種鳥類對一氧化碳等人類難以察覺的有毒氣體尤其敏感。每當礦內發生火災或爆炸,救援人員就會帶著金絲雀進入井下,一旦金絲雀表現出不安的反應,救援人員和礦工們就收到了危險信號,即刻撤離」,意義「類似於中文裡的『警鐘』或者『晴雨表』。」 https://www.qdaily.com/articles/59840.html

但是在關於如何打破玻璃天花板,如何在工作中找到導師,如何面對一個對於懷孕毫無同情心的老闆這一類的討論中,他們在探討和幫助女性去進入到這個行業的各個環節,但這些都還沒有被及時地轉變。你把她們引入了一個本身已經很糟的系統。這對於我來是很沮喪。為女性

的呼喊應該要遠遠地超越當前這個,而你所提到的那個宣言確實是做到了的。

QUESTION 10

我的問題也是接著這個討論的。我同樣也被宣言的第十條(實施替代自由市場系統的民主系統)給吸引,而且對於建築師的政治性的主題非常感興趣,然後你所提到的種種可能的建築師參與政治的方法道路。我想知道,到什麼程度上,你感覺過去三四十年中國家的轉變——國家逐漸脫離建築師的僱主和公共項目——比如公共住房——的業主這兩個角色。特別在倫敦最近對於這件事有很多的討論:三十年前,很多UCL或者AA的學生畢業了都直接進了市政部門,設計了很多優秀的公營住宅;很多那一代的建築學生都被自己或者那些商業顧客叫做「那些共產主義者」,他們從本質上就認為他們是政治的。這是我在現在的建築文化或者建築教育里所沒有看到的。我想知道你是否對政府在建築行業中的抽離感興趣,這如何導致了現在的情形,還有建築師該如何去做?

絕對的,我自己的實踐主要就是高端住宅,而在某個時間點我非常清晰地認識到這不是我想做的,我接受的教育也不是為了這些事物。你可以考慮讓教育完全服務現實,雖然這將大幅降低我們的期望,探索的動機,還有關注的範圍;或者你可以保持教育不變,但是改變這個世界,為那些社會性、批判性的都市公共空間和社會住房項目留出位置。某種程度上這全部都是倡導行為(advocacy)*,去倡導建築師能如何為社會搭建一個基礎,用他們的工作去展現他們的專業知識和追求,也許還能說服別人他們想要的不僅是一個更好的世界,更是一個所有人都能獲得好處的局面。我們在構建一個遠大的願景,而不是短期的圖像。

*Advocacy(倡導)是一個政治名詞,與中文中的詞面意義有所不同。「簡單地說,advocacy是一個行動,一個過程,目標是影響政策制定,法律法規的編寫,和公共資源分配。主體沒有限制,國際組織,NGO都可以有advocacy的行為。這個倡導更多的是一種自下而上影響的行為。」進一步閱讀參見(前引定義來自於第一個連結):http://blog.sina.com.cn/s/blog_819dc7a40100vqo3.html 和 http://minli.org/z/201502/234.html

不過大部分我的朋友,同事和學生都在高端住宅的行業里,這件事意味著一個巨大的問題,同時也是最終真正讓我們生氣的原因——就像「不,不,我不想再這樣了!」 我最後想說的這句話也想對前面的一些提問者說:我們這些已經在這個行業里的人已經默默地承受了。我在這裡所做的倡導一部分也是為了確保後起之人不要保持默默忍受,能擁有更多期望,然後促成更多成就。

講座現場回放

Peg Rawes談主講人

巴特萊特建築和哲學教授 Peg Rawes

@www.design.iastate.edu

我很開心,因為我們有著相似的名字,不過當然更重要的是對於我們當下建築生產(production of architecture)的相關討論,Peggy所做的工作在很多方面都非常的重要和應景:特別是關於物質生產——不論是在討論傳統的工作室形式、繪圖或是那些早已被我們在行業中使用且討論已久的工具,還是在討論現今的新科技和BIM,Peggy都做出了很大的貢獻。而且她的討論不僅建立在歷史的背景下,更融入到studio的教學中。

今天Peggy將為我們帶來非常重要的話題。Peggy在耶魯大學任教的同時也經營著她自己的實踐公司:Deamer Architect,但從學術上而言,不論是教學還是研究,她都是成果頗豐的。她的寫作富有創造性和批判性,並且同時涵蓋了哲學、晦澀的建築文本、工程,還有她對於建築實踐和製造的觀察。她在為大眾和設計雜誌寫作的同時也編輯和撰寫了大量的學術論文,包括《作為工人的建築師(Architect as Worker)》。這本書是圍繞著非物質勞動(immaterial labor)的一本論文集。我非常建議大家去買來看看。

另外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她作為一個學者,除了與她的跟隨者之外還積極與有創造性的年輕研究者合作——特別是當我想到她在建築遊說組織(Architectural Lobby)中的工作的時候——這是非常激動人心和具有創造性的一種嘗試,甚至是一個聯盟:世界各地的年輕實踐者建立起聯繫,一齊將他們的目光放到了建築實踐的體驗上,一起思考「作為建築師」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到底意味著什麼。

講座大綱回顧

建築師也是工人

The Architect as Worker

01 我們在做的是工作,不僅僅是藝術

We do work, not just art.

1.將我們的作品定義為一種「工作」,並不意味著它就不有趣、不具有創造性和不那麼令人滿足了。

2.創造性活動也是工作,而且藝術家們比建築師還更能夠認識到這一點。

3.我們是經濟體系的一部分,除非我們理解和擁抱這一點,我們無法獲得有權力的地位。

02 我們是知識工作者,而不是物件生產者

We are knowledge workers, not object producers.

1.我們所做的工作是非物質勞動(immaterial work),我們所設計建造的房屋只是冰山的一角。

2.單純地只生產房屋是一種計件工作,這是最糟糕的勞動形式。

3.我們必須以長遠的眼光去利用環境的知識,並且保護環境。

03 我們和其他類型的工人在一條船上

We are aligned with other types of workers.

1.我們是一個大的知識生產團隊中的一員。

2.我們和其他類型的工人在一條船上,這一點是一個社會政治的立場(全世界的工人們,聯合起來)。

3.工人與管理者在實際中已經不是最重要的對立方了——誰控制/控制不了錢才是最主要的。

04 我們必須要反映我們所為之工作的社會

We must reflect the society we work for.

1.我們並沒有超乎尋常的天才;我們不是明星建築師。

2.男女平等非常關鍵(但光男女平等還不夠)。

3.如果我們自己都不能建立、體驗和實踐一個更好的世界的模式,那麼我們怎麼能夠提供給我們的客戶一個更好的世界呢?

關於(工作)建築的臆想

(Working) Architectural Imaginaries

01 學科

The Discipline

02 職業

The Profession

03 機構

The Institu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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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原址:https://vimeo.com/202929368

相關閱讀:

《國際視野下的建築協會:比較、詬病與建議 | [美]佩吉·迪默 著 劉嘉緯 譯 華霞虹 校 | 時代建築2018年第5期》

《所有權革命:數位化文化及建築實踐和理想的轉變》史紀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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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閱讀

The Architect as Worker | Peggy Deamer | 2015

Architecture and Capitalism : 1845 to the Present | Peggy Deamer | 2013

The Sciences of the Artificial (The MIT Press) | Herbert A. Simon | 1968

本書對「設計」的定義非常犀利,由建築系畢業的現微軟工程師推薦——

我覺得建築學欠缺像這本書里描述的那種系統性研究(ie 「sciences of architecture),導致每個人都要從最基礎的東西學起,做設計也要從最基礎的圖畫起,沒有形成可復用、scalable的組件,導致大家的精力都耗費在基礎的東西上,沒人解決像這篇文章里說到的這種更高層面的問題…

或許等到工地實現更高程度的自動化,或者構件全都工廠預製的時候可以倒逼建築設計行業改革…

此書在俞洲譯Lucy Suchman講座《被矽谷霸占世界未來,外圍人民如何大反攻?》中也有推薦

作者介紹

俞洲

普林斯頓大學建築學碩士在讀,伊利諾伊大學建築/人類學雙學位學士,關注建築實踐、商業和行業倫理。在建築設計和建築文化的學習之外,致力於利用人類學方法對於建築學教育方法、教育實踐和知識生產本身的批判。開設有知乎專欄 「建築學與人類學的不定專欄」。不定時分享各種建築學相關內(牢)容(騷)。

個人聯繫郵箱:yuzhouarchi@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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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人介紹

華霞虹

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國家一級註冊建築師,耶魯大學訪問學者,阿科米星建築設計事務所學術顧問,《時代建築》兼職編輯。主要學術興趣:中國現當代建築史、日常城市研究與普通建築更新、消費文化中的當代建築。合著完成《同濟大學建築設計院60年》(2018)、《上海鄔達克建築地圖》(2013),參編《中國建築口述史文庫》(2018,2019)、《中國傳統建築解析與傳承(上海卷)》(2017)、《中國近代建築史》(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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