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說家執筆傳記,從看似冷峻的故事裡流淌出善意 | 此刻夜讀

文學報 發佈 2020-04-27T14:05:04+00:00

節選自《黑暗時代的愛》[愛爾蘭]科爾姆·托賓/著,柏櫟/譯,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0年1月版科爾姆·托賓 | 文他小時候總愛唱歌。他在西班牙鄉下長大,1951年生於一個被他形容為偏僻、清苦、樸素的地方,他記得懸掛在床上方的聖母像和十字架,還有一些家人照片,那是宅子裡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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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圖畫書界奧斯卡」

身為愛爾蘭當代最知名的作家之一,科爾姆•托賓的興趣並不集中於小說——他教授寫作課程、寫大量文學評論、散文,也在非虛構作品中傾瀉著自己的寫作樂趣。他曾指出,不少傳記作品的一大問題在於「犧牲了平常和真實,追求趣味性和戲劇性」。

科爾姆•托賓

愛爾蘭小說家、劇作家。畢業於都柏林大學,主修歷史和英文。畢業後前往巴塞隆納,居住了三年,這段經歷成了他首部小說《南方》的素材。此外著有長篇小說《黑水燈塔船》《大師》《布魯克林》,短篇小說集《母與子》《空蕩蕩的家》、論文集《出走的人:作家與家人》等。

在新近的非虛構寫作中,托賓對於許多藝術家投以關註:王爾德、托馬斯 ·曼、弗朗西斯•培根……他通過大量文獻查閱,以及相逢的記憶,回顧了十九和二十世紀多位深具影響力的藝術家的生活和工作。儘管寫的是傳記,我們卻從中讀出了許多他小說作品中的溫柔——托賓總是那個從看似冷峻的故事裡流淌出善意的人。今天的夜讀,一起去看看身為作家的托賓筆下的他者。

節選自《黑暗時代的愛》[愛爾蘭] 科爾姆·托賓/著,柏櫟/譯,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0年1月版

科爾姆·托賓 | 文

他(佩德羅·阿莫多瓦)小時候總愛唱歌。他在西班牙鄉下長大,1951年生於一個被他形容為偏僻、清苦、樸素的地方,他記得懸掛在床上方的聖母像和十字架,還有一些家人照片,那是宅子裡唯一的裝飾。十歲那年他成了學校里的明星。晚上同寢室的其他男生都脫衣上床時,他的任務是給他們讀《聖人的生平》,他還記得那些陰森、血腥和打鬥戲很多的故事,他很留意那些特別的、真實的肉慾場景。他讀殉道者、聖徒的故事和讀冒險故事一樣津津有味,他還在午餐時間在講台上給全校朗讀。他是唯一一個被選為這種場合的朗讀者。他喜歡格列高利聖歌,唱拉丁語彌撒,他喜歡一切與表演有關的事。但他不喜歡神父,也不喜歡他的宗教教育。

他的叛逆始於青春期。他和外界的聯繫來自電台和流行雜誌。在一個高壓的嚴守教義的世界裡,他的長髮令人驚詫。他想要去城市,但他的父親為他在銀行里找到一份工作。在那個年代的西班牙,如果你找到一份工作,就足以稱幸,不必挑挑揀揀了。那場與父親的戰鬥迄今對他記憶猶新。他說,他不理解我,他不知道怎麼使用自己的權威。但佩德羅·阿莫多瓦確信自己該怎麼做:他要去馬德里,他當時就知道自己想拍電影。

青年時期的佩德羅·阿莫多瓦

他仍然沉浸在馬德里早年歲月的純粹歡愉中。他從唱片和電台上知道那裡有個歌手,他知道她住在城市裡,他非常需要她沉厚的音色,粗獷的、充滿激情的能量,以及那種帶著痛苦、創傷和無盡失落的感覺。她的表情是一種治癒或救贖,他喜歡這個想法。她驕傲、孤獨、悲傷中的純粹力量,對這個初到大城市的少年意味著一切。這位歌手名叫查維拉·巴爾加斯,佩德羅到處找她,他逢人便問她在哪,但她已經離開了。是的,她曾經在這座城市裡,但如今已無蹤跡。他心頭縈繞著她的歌聲,不停地找她,但她消失了。

在20世紀60年代末的馬德里和巴塞隆納,年輕人的行為舉止就仿佛1939年冷戰末以來的獨裁者佛朗哥已經死了,雖然他直到1975年才正式死亡。然而正在阿莫多瓦要去上電影學校時,佛朗哥關了學校,這使得他只能走自學之路,並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佩德羅與聖安娜廣場周圍街道的嬉皮士和反文化宣傳者們混在一起。他看了他能看到的所有電影。他寫詩,寫小說,結識劇院裡的人。「我,」他說,「還沒從那段時間恢復過來。」

馬德里聖安娜廣場及加西亞·洛爾迦塑像

但他講的兩個故事能展現他的另一些方面,披露他至關重要的剛硬、決心、頑固、自律和想要出人頭地的意願。更無需說他的魅力。那個年代的兵役對任何人都是談之色變。如果你談了戀愛,或者混在嬉皮士圈子裡,那麼就會被拖去剪一個可怕的頭,並在軍隊中服役一年。所有人都憎惡此事,但阿莫多瓦的反應尤其強烈。

他把它形容為徹底的噩夢,他的應對則是給自己裹上一層外殼,鍛鍊自己並做好準備。他有十二個月沒和任何人說話。那個曾最得神父的歡心、在同學間最受歡迎的小男孩,那個曾與他的父母言歸於好,並在馬德里廣交朋友的少年做出了決定,不讓任何人認識他。不僅不讓官員認識他,還不讓在軍隊服役的其他男孩認識他。他不理睬任何人。他說,當時他在讀普魯斯特。他厭惡寢室里關於性的聊天。「我對所有的儀式都感興趣,」他說,「特別是天主教像演戲一樣的儀式,但我不喜歡軍隊的儀式。」當時他沒有朋友。

阿莫多瓦(左)致敬普魯斯特

他在馬德里做過多份工作,但最後為了國家電話公司的工作去參加筆試和面試。為了面試,他藏起自己的長髮,用髮油把頭髮纏成髻,但當他上崗時,無人願意和他一起幹活。長發仍被視為醜事。他說,他們能力有限,不能因為他留長髮而解僱他。他喜歡這種危機,旁觀他們焦頭爛額地想辦法,他樂在其中。他說他並不想拖任何人下水,但也不想剪掉頭髮。終於有一人放寬了心,同意與他合作。他說,兩個月後,他贏得了其他人的心,他們都開始喜歡他,儘管他還是留著長發。

他的工作是把舊的電話機換成新的。好事是,他因此遇到了一群新人類,他們願意幫助他成名。當城市中的每個人都在社會變遷中經歷某種身份危機,獨裁即將結束之時,他見到了之前不曾認識的西班牙中產階層,有機會研究馬德里的中產女性。一部新電話機是一個新的自我在新的西班牙的重要成分。老式的黑膠木電話機屬於黑暗時代。

他用自己的第一筆薪水買了一部超8相機,一有機會就展示他拍的電影。他的作品與眾不同,別人拍的是含糊的,附庸風雅的概念電影,他是講故事。從一開始,無論放映場地多小,他都能讓觀眾放聲大笑。他在玩超8的人中因為過於平民主義而脫穎而出,但一旦他開始拍全長的電影——他還在電話公司時就拍了第一部電影——他就在其他痴迷內戰的西班牙製片人中脫穎而出。他的內戰是與父親之間展開的,當他環顧周圍,一切都那麼有趣,馬德里即將精神崩潰。當他終於離開電話公司時,他們告訴他,會為他保留崗位,他隨時可以回去。

埃琳娜·貝納羅奇是一個讓皮大衣重新在西班牙風行起來的女人。當她站在馬德里市中心附近公寓的門廊里,儼然就是一個派對主人。她的起居室是一個派對主人的夢想,她今晚的賓客名單將進入所有西班牙報紙的名流欄目,名流雜誌《你好》會為此事發兩頁版面。

派對是為設計師讓·保羅·高提耶舉辦的,但也是以此為由聚集馬德里的各種重要元素,期待會有何效果。前社會黨首相費利佩·岡薩雷斯攜妻子卡門·羅梅羅來了,佛朗哥將軍的孫女卡門·馬丁內斯·波爾迪烏也來了。阿莫多瓦來了,還有許多西班牙電影界的人。走進房間的都是演員和模特。有人指出某位是新近崛起的西班牙電視明星,還有剛從古巴來的漂亮年輕人。作為《你好》的忠實讀者,當我看到某個女人走進來,我倍感振奮。她叫伊薩貝拉·普賴斯勒,是西班牙頭號名媛。她的神秘和魅惑力部分因為她並非演員和表演家,她常現身於名流雜誌和期刊封面。每個西班牙人都能列舉她的丈夫名單:首先是歌唱家胡里奧·伊格萊西亞斯,然後是馬奎斯·德·格雷森,現在是政客米格爾·博耶爾。

她從人群中穿過,所有人都看著她,看她的皮膚多麼光滑清爽,面容多麼年輕,她看上去多麼與世無爭,又是多麼嬌弱。派對的氣氛熱烈起來。

每次我找阿莫多瓦時,總是發現他在與同一個女人聊天,有時邊聊邊笑,但每次我望過去,他立刻恢復他極為嚴肅的工作姿態,他和他那位女性朋友立刻被鎖定在深沉的談話中,仿佛他們聽到了彼此的表白,或是在探討他們的返稅。這位女子約莫七十多歲,矮個子,灰白色短髮,棕膚色,她的目光在整個房間裡是最為警覺和活潑的。她周身纏繞著巨大的悲傷和強大的力量。

我知道她是誰,因為早先佩德羅已經把事情告訴了我。她是查維拉·巴爾加斯,是他小時候所沉迷的那個聲音,是他初到馬德里時苦苦尋覓的那個女人。她已經二十五年沒有唱歌,其間她在墨西哥的生活起起落落。(「墨西哥已經沒有好的龍舌蘭酒了,」佩德羅說,「已經被查維拉喝完了。」)然後這位被佩德羅稱為痛苦的女祭司回到了馬德里。他說,這是唯一一次,我的名聲有用了。他開始讓查維拉再度成名。他帶著她去各種小場合,介紹她,讓人聽她唱歌。他讓她出演他的電影《基卡》和《我的秘密之花》。她的聲音和以前一樣準確和富有表現力。佩德羅說,她的臉就是一張原始神的臉。現在你走進一家馬德里的唱片店,會發現她的老作品都再版了,新作品也都在售。她成了明星。

墨西哥國寶級女歌手查維拉·巴爾加斯

《基卡》電影海報

現在她要開喉唱了,佩德羅也要與她合唱,一起開個頭,他們需要在擁擠的房間裡騰出一片空間。我環顧左右時發現另一位西班牙大歌唱家馬蒂里歐也帶著她的兒子勞爾一起來了,勞爾總是用吉他為她伴奏。我端著一大杯飲料坐在鋼琴旁。費莉佩·岡薩雷斯也坐過來聽音樂。

查維拉的聲音從傷感的低聲到沙啞的高聲。她全心全意地唱著,一群人聚集在她身邊。有幾首唱的是無法言說的悲傷。佩德羅的目光對她須臾不離。他很高興,他喜歡這種情節劇,有時他似乎在指揮她,朝她微笑,做手勢,像是要把歌從她體內引領出來。他似乎在說,再來,再給點感情,再多些。她看著他,淡淡地笑笑,回應他的愛意。

接著發生了令人吃驚的事。查維拉唱起了一首更為悲傷的歌。歌詞說的是,如果你離開我,你就會毀滅我的世界,而查維拉唱出這句的感覺像是她的真心感受。我把佩德羅的表情看得很清楚,他快要哭了。他追隨著歌詞,仿佛一切都繫於歌聲。他的臉像是一個孩子的臉,他像是孩子聽故事一樣聽著歌。他讓歌聲進入他的靈魂。前幾天他一直對我抱怨他自己的外貌,說他多麼討厭自己的樣子,但在這首歌接近尾聲,查維拉唱出最後一段(「如果你離開我,我會死去」)時,他有種無法言喻的美。她唱完後,我發現為查維拉伴奏吉他的馬蒂里歐的兒子眼中含著淚水。我希望此夜永恆。

此夜確實如此。到了兩點半,埃琳娜·貝納羅奇起了個頭,所有人都勇氣十足地把埃琳娜的紅色康乃馨朝查維拉、馬蒂里歐和勞爾扔過去。每個人都高呼著再來一首。侍者還在供應飲料。伊薩貝拉·普賴斯勒越發神秘而難以捉摸。後來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我看到她與查維拉在進行一番長談,似乎聊得很是親近私密。我特別想知道她們在聊什麼。但此刻佩德羅仍在望著他的老朋友,而她已經超越了自己,張開雙臂,喊出她的憤怒和激情。

新媒體編輯 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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