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訪商南,中醫的求實尚新之路,或許就是鄉村醫生的突圍之路

二三里資訊商洛 發佈 2020-04-29T08:20:15+00:00

鄉村醫生騎摩托車搭載一名病人行駛在鄉間小道上黎寒池 攝「村醫門口過,老母雞殺一隻」蓮娃知道,如果不學醫的話,她怕是這輩子都「走不出」月亮灣了。

這是一首古老的湯頭歌,於跳躍的爐火旁口口相傳。擊掌而和,曲調未成,草藥的甘苦辛酸早已瀰漫開去——

「黃連清心經客火,黃柏降相火之遊行,黃芩瀉肺火而最妙,梔子清胃火而如神……」

鄉村醫生,身背藥箱、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這個群體若有圖騰,那必然是生長於峻峭陡崖邊的那株藥草。是石斛,或是靈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醫者仁心,在代代流傳。

即使他們守的,僅僅是深山裡一間古老的藥房。即使他們處的,不過是國家分級診療體系的「網底」。即使他們中的一些人,正在為去與留掙扎徘徊。但鄉村醫生,一直在行走、行走、行走,從未停歇。


 鄉村醫生騎摩托車搭載一名病人行駛在鄉間小道上 黎寒池 攝

「村醫門口過,老母雞殺一隻」

蓮娃知道,如果不學醫的話,她怕是這輩子都「走不出」月亮灣了。擔挑子種地,恐會辜負了母親的期望。

其實父親在蓮娃十二三歲時就著意培養她,父親是村上的赤腳醫生兼獸醫。每次父親上山採藥,蓮娃都跟著。她跑得快,不一會兒就找到一棵,放在鼻子上聞聞,每種草藥都自帶奇香。

即使是從醫20多年後,這些熟悉的味道一旦進入鼻腔,她便能立馬喊出藥名。這是老村醫留給繼承者的財富。

蓮娃最終走出了月亮灣。她比父親那一輩村醫幸運,不再只是在農閒時接受醫護短期培訓,而是去80公里外的縣城讀了專業的衛生學校。但從商南衛校畢業後,她又回來了。

把她扯回來的這個男人,叫李軍旗。準確地說,是他們互相扯著,回到了養育他們的地方。

蓮娃念了幾年書,李軍旗就在南方打工苦等了她幾年,還闖蕩出了點名堂。當他們要結婚的消息傳來,蓮娃的父親百感交集,「這身手藝,怕是白學了。」

李軍旗看透了老岳父的心思。他給老人行禮,鄭重表態,他不會把蓮娃帶走,而是要支持她把自己的事業幹下去。

「我要給蓮娃蓋全商南縣最漂亮的鄉村衛生室。」如今老岳父作古,是看不到了,但站在月亮灣的橋頭,能望見蒼茫的山,深藍的水,還有衛生室的二層小樓。

從瓦房,到磚房,再到小洋樓,李軍旗兌現了他的承諾,也成全了兩代村醫的心愿——守護這一方百姓。

蓮娃如今越來越忙了。幾年前,月亮灣和白浪村合併為白浪社區,她成為社區里唯一承擔公共衛生服務的村醫。

雖然村醫不用給兒童接種,診療服務也因村民大量外出務工有所減少,但公共衛生與健康扶貧,快讓蓮娃跑斷了腿。

社區內患有高血壓的131人、糖尿病44人、肺結核1人、精神病人55人,這些重點人群每季度一次隨訪。20多個孕產婦、153個「0到6歲」兒童跟蹤健康管理,65歲以上老人體檢……還有138戶、473人的健康扶貧數據錄入和家庭醫生簽約服務。

太長時間敲鍵盤,去年夏天,蓮娃突然整個膀子抬不起來,手抓不住筆了,到西安一查,肌肉粘連。

讓蓮娃欣慰的是,健康管理起了作用,體檢救了村民程桂花的命。一開始,蓮娃發現老人乳房上鼓了個包,一問,說是也不疼,就是偶爾有點扎。程桂花沒在意,請蓮娃給打兩天消炎針,蓮娃沒同意,勸她去縣醫院看看。

程桂花查出來乳腺癌,動了手術。「恢復得挺好,現在的頭髮都是新長的。幸虧蓮娃心細,當時沒打(消炎)針,要不然就把病耽擱了。」程桂花每次見蓮娃,都喊她「恩人」,弄得她怪不好意思。

「村醫門口過,老母雞殺一隻」,這是一句在商南地區流傳很廣的俚語。蓮娃在村裡轉一圈,村民送的紅棗、核桃、青菜,多得她拿不動。要是盛夏酷暑,她定然要坐在月亮灣的深處歇歇腳,讓山岩間的風浸透心脾。

其實,蓮娃是有大名的,叫姚曉莉。只是鄉親們更喜歡站在山樑上,親親熱熱地喊她一聲——蓮娃。

如何能把「網底」兜住?

從國家的分級診療體系看,村醫是「網底」。但在鄉村,很多村醫被群眾看作「救命神」。

他們給個土單方:苦芩、川椒、黃柏、耳花(金銀花)、千里光,婦女們自己去房前屋後挖來煎水外洗,不用花錢,婦科病便能緩解。若在醫治某些疑難雜症上有偏方,那尋訪者更是絡繹不絕。

商南縣試馬鎮石槽溝村,偏僻而幽深。但因為有老村醫柯玉照在,有人翻山越嶺走兩三天,到這兒來看病。

「用藥之妙,如將用兵。兵不在多,獨顯其能。」70歲的柯玉照一輩子信奉,在鄉村行醫,醫術醫德得內外兼修。但凡有人叩門,不管是三九天還是夜半三更,必定出診。

這裡頭,處處蘊含著中國哲學。窮人的診費要少收,甚至不收。出門在外的人沒飯吃,一定要留人在家吃頓飽飯。石槽溝衛生室的外輪廓修建於1988年,見證了柯玉照的德高望重。

但柯玉照也明顯感覺到,村醫這個群體越來越式微。「以前的人,十幾年以上的功力,藥性藥理爛熟於心。現在的年輕人普遍心不專了,接觸的信息多,裝在腦子裡的東西少,鑽研的韌勁不行。」

柯玉照的兒子已經子承父業,接下了村衛生室。此前很多年,他一直在村上任文書,現在是村委會副主任。「官」大責任大,他比以往更忙碌了。

村衛生室是村民治療小病的首選

「很多村醫都兼任村幹部。現在社會壓力大,在農村只干一樣難吃飽。」商南縣衛健局副局長張易說。村醫中,有人最後以村幹部身份考入鄉鎮政府,也有人通過振興計劃考入鄉鎮衛生院,解決了編制。

但這只是極少數人的際遇。更多的村醫,面臨著收入偏低、沒養老金、上升渠道少、診療風險高的境況,有人兼職,有人轉行。

城關鎮皂角鋪村村醫章守芳直到現在,想起那件事還心有餘悸。前幾年,一位同行在給病人打點滴輸阿奇黴素時,病人突發身亡。

「雖然最後證明醫生的操作符合診療規範,可畢竟人沒了,賠了14萬元。辛辛苦苦一年,才掙四五萬塊錢,這人一下子就被擊倒,關門了。」

再遇到高熱驚厥等急症時,很少有村醫敢擅自處理。雖然中醫「針刺合穀人中」在實踐中十分有效,但治療標準上卻只有「吸氧,打安定」。沒有法律保護、超出診療範圍,村醫只好眼睜睜看著病人轉診,卻無可奈何。

「其實哪個病人不想走更少的路、花最少的錢,就能把病治好?」在妻子章守芳眼裡,馮全瑞是個「醫痴」。他已經取得執業醫師資格證,卻怎麼都不願意離開村醫隊伍。用他的話說,「這上下幾個組,都沾親帶故的,我走了,誰給他們看病?」

他曾用3個月的時間,每天上門針灸,將一個「昏迷了一天,半邊身子癱瘓」的村民,治到可以自己獨立行走。所有的治療費用加起來沒超過1000塊錢。

有人跟他開玩笑,說合作醫療應該表彰他。因為按政策,腦梗後遺症患者住院,可以報銷70%。「我不要表彰,只要能讓我一心一意給病人看病就行。」

馮全瑞今年45歲,醉心於醫學研究,是村醫隊伍中當之無愧的中堅力量。但在給兒子填報高考志願時,他猶豫了,最終選擇了計算機專業。

「我們兩口子商量,不希望孩子一輩子也那麼辛苦,平平安安就好。我倆都沒養老金,萬一到老了的那一天,我去給別人坐診。」

眼下,商南縣126個村,共有村級衛生室305個,村醫348人。其中,50歲以上的占到33.5%。本土的留不住,外面的招不來,村醫後繼乏人,已經成為一個緊迫的問題。

商南縣衛健局局長田忠文曾因村醫的待遇問題,向省衛健委來的領導匯報過。有人表達了一個不同觀點:從衛生系統看,村醫的待遇偏低。但與村幹部相比,村醫的收入更高。如果單解決村醫的養老問題,村幹部們將作何感想?

「人家說的不無道理。但村醫這個網底,無論如何不能破。」田忠文期望,將來可以借鑑南京市的做法,對村醫實行「縣聘鎮管村用」。村醫職業化,解決待遇、完善社保、讓人才在各村間自由流動。

2019年秋季開學,有這樣9個孩子,坐進了西安醫藥科技學校的課堂:他們從商南的大山里走出來,帶著政府的希冀和貧困家庭的囑託,立志要學一身本事,回報他的家鄉。大山裡的鄉親企盼,孩子們早日學成歸來。

鄉村醫生「突圍」

朱曉紅的記憶中,有一個場景,從未模糊過:得了口腔癌的老父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打發兩個兒子去小河邊找一種草藥。過了好久好久,兒子們抹著眼淚回來,都沒能尋到。

最小的妹妹說,我去試試吧。她也去了好久好久,就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的時候,她帶著幾棵草,氣喘吁吁地趕回來。

當過村醫的父親,摸著女兒糊滿泥巴的臉,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好好學中醫!」

就是這五個字,影響了朱曉紅的一生。

在商南縣村醫隊伍中,朱曉紅不是學歷最高的,但卻是極有見識的一個。每年年初,她都會給自己預留一筆支出,用來外出自費學習中醫,常學常新。

「基層適宜搞中醫。要做手術開刀的病,自然分流向大醫院。我們平時看的,大多是常見病、多發病,或者是人身體處於亞健康狀態,需要調理。這個時候,中醫宏觀管理、辨證施治,對人體損傷小,管長遠。」

最初,當她帶著從「基層醫生轉型大會」上學到的新理念,在城關鎮任家溝第一衛生室開始做小兒推拿時,很多人都覺得這是騙人的。

「用藥都不行,推推捏捏能治病?」面對無數質疑與嘲諷,朱曉紅卻異常堅定。

她已經打定主意,哪怕生意再慘澹,衛生室不再掛吊瓶、不給小孩用抗生素,堅持用推拿、針灸、艾灸等中醫療法治病。

很快,暫時的被動局面,被試馬鎮觀音廟村的2歲男孩曉曉打破了。曉曉拉肚子,頭天晚上已經拉了七八次,父母騎摩托車抱他來的路上,他停下來又拉了4次。

「到的時候,嘴唇發青。」朱曉紅診斷,孩子是吃了生冷食物,引發消化系統紊亂。推拿後,當天只拉了兩次。後面持續做了一療程,曉曉媽媽說,孩子很久都沒有再拉過肚子。

朱曉紅還用針灸,治好了同村女孩嬌嬌的過敏性紫癜。嬌嬌家庭貧困,她分文未取。這使她在方圓幾十里名聲大噪。

她晚上點燈熬油,翻看父親留下來的古經絡書籍,對比古人與現代人取穴位的差異。前後花費一年時間,把高三休學在家的嬌嬌,美美地送回校園。「我第一次去看她時,心疼呀,激素藥產生副作用,她胖的連眼睛都快看不見了。」

有人說城裡人觀念新,朱曉紅覺得農村人也不差。現在,很多人慕名帶孩子來做推拿。村民把帳算的很清,藥雖然便宜,但病反反覆復,花下來也差不多,還傷了娃的身體,不划算。

「好好學中醫」,這是父親的遺願,朱曉紅做到了。2019年,她以48歲高齡,和兒子余程晨共同考取了中醫確有專長證。「全商南報了200人,考過的70個。」同時,她還用自己的醫術醫德影響著更多的村民:崇尚中醫,學習中醫。

中醫在朱曉紅這一代和她們的下一代村醫手裡,變得越來越時尚、親民。中醫的這條求實尚新之路,或許是村醫的「突圍」之路,也未可知。

來源: 當代陝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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