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新作:世界上有很多偉大的短篇小說源自敘述的力量 | 此刻夜讀

文學報 發佈 2020-05-03T01:19:09+00:00

文學報· 此刻夜讀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內容選自《米蘭講座》余華/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4月版新媒體編輯 袁歡 圖自劇照、unsplash新年文創季文學報新年文創 已上線微店公號:iwenxuebao郵發: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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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圖畫書界奧斯卡」

余華

近日,作家余華推出了最新隨筆集《米蘭講座》,相比於他的小說作品,隨筆中的思考更接近於現實中的余華。在這本書中,他對流行的觀念進行批判與「突圍」,表達了對創作藝術以及對生活的感悟。

今晚的夜讀摘選自書中《米蘭講座》和《逢場作戲的語言》兩篇作品,討論了「文學來自敘述」這一話題。

01

文學是什麼其實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文學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是文學裡有一種東西我是知道的,就是文學來自敘述,而敘述的力量是什麼我恰好知道一些,我就說說什麼是敘述的力量。

我舉幾個例子。第一個來自現在西班牙的一位作家哈維爾·馬里亞斯的書,他有一部小說《如此蒼白的心》,敘述一上來就讓我吃了一驚。

他寫一個女孩,度完蜜月回來。當然已經不是女孩了,已經結婚了。她沒有任何理由或者其他什麼原因就自殺了,她家是一個富有的家庭,當時她的父親在宴請賓客,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那女孩站起來,離開自己的座位,走上了樓,走進自己的房間,然後走進衛生間,她面對衛生間的鏡子脫下自己的衣服,最後脫掉胸罩,隨手一扔,胸罩掛在了浴缸上面。然後她拿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心臟,砰的一槍。

就那麼一小段,女孩的生命就沒了。我在這裡說明一下,馬里亞斯讓女人用手槍對準自己的心臟開槍,證明他是一個好作家,如果你們讀到某部小說里一個女人拿手槍對準自己腦袋開槍,那個作家估計不懂得女人,女人是很愛惜自己形象的,不會對準自己腦袋開槍,只有男人會這麼幹,男人都是些自暴自棄的貨色,拿槍頂住自己腦門,或者把槍伸進自己嘴巴,轟掉自己半個腦袋才心滿意足。

馬里亞斯的敘述上來就是這麼一個自殺,把我嚇一跳。令人吃驚的一個開頭,他根本不寫女孩為什麼要自殺。

接下去就是寫她父親,她的父親在樓下,剛剛切下一塊牛肉放在嘴裡,正要咀嚼的時候,突然聽到砰的一聲槍響,他和他的客人都驚呆了。他連餐巾都忘了取下來,拿在手上,一路跑上去,他的客人跟在後面,打開衛生間的門,看到他的女兒躺在鮮血之中,已經死去了。

父親看到女兒裸露著胸部躺在地上鮮血之中的時候,可能是想到其他的客人也看到他女兒的裸露的上身,他把手裡的餐巾蓋住了掛在浴缸邊上的胸罩,沒有蓋住女兒的胸部。

這一筆非常了不起,能夠顯示馬里亞斯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他沒有讓父親用餐巾蓋住女兒的上身,而是蓋住掛在浴缸上的胸罩。這就是文學裡敘述的力量,一個人在驚恐中的一個舉動。

假如父親把餐巾蓋住女兒上身的話,這樣的文學作品很一般,誰都會這麼寫,只有了不起的作家,像馬里亞斯這樣的作家,才會寫父親在驚慌中把餐巾蓋住胸罩。

第二個例子來自俄羅斯的一個導演,當然也是蘇聯時期的導演,塔可夫斯基。

他在自己的一本書裡面寫到一個故事,有一個年輕人不小心被電車壓斷了腿,然後他用雙手把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挪到人行道上,靠牆而坐,等待救護車的到來,那時候不少人走過去看著他,他突然感到了羞愧,從口袋裡面拿出手帕,蓋住自己的斷腿處。

假如這個故事裡的年輕人,當別人圍在身邊看著他的斷腿時,他不是因為羞愧把手帕蓋在斷腿處,而是指著自己的斷腿,以此來博取路人同情的話,那麼這就不會是塔可夫斯基寫的,可能是別的沒有洞察力的導演寫的。

我這裡所說的哈維爾·馬里亞斯和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兩個例子,都是遮蓋的動作,一個是父親想去遮女兒裸露的胸部,結果遮住掛在浴缸邊上的胸罩,另外一個是一個人的腿被壓斷以後,因為別人看著他的斷腿,他覺得羞愧,就用手絹遮住了斷腿的地方。

兩個遮蓋的動作在我們文學敘述里所呈現的都是敞開的力量。他們兩位把我們帶上了藝術和文學更加深遠和寬廣的地方,前者是描寫的是文學中驚慌的力量是怎樣體現出來的,後者講述了羞愧的力量在文學中又是怎樣體現出來的。

02

文學可以說是無所不能的,任何情感、任何情緒,任何想法,任何景物,所有的任何都可以表現出來,而且可以用非常有力量的方式表現出來,但是要看作者怎麼去表現出來,這就是怎樣去敘述的問題。

第三個例子是魯迅的《孔乙己》,這是偉大的短篇小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偉大的短篇小說,但是有些偉大的短篇小說很難去詮釋。

《孔乙己》是這樣的一部小說,它既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同時又是一部很容易去詮釋的小說。

小說的開頭就不同凡響。魯迅寫魯鎮酒店的格局,穿長衫的是在隔壁一個房間裡坐著喝酒的,穿長衫的在那個時代都是有社會地位的,穿短衣服的都是打工的。所以站在櫃檯前面喝酒的都是穿短衣服的。孔乙己是唯一的一個穿著長衫,站在櫃檯前面喝酒的人。開頭這麼一段,魯迅就把孔乙己的社會境況,社會地位表現的很清晰了。

這篇小說是以一個孩子的角度來敘述孔乙己,他看到孔乙己一次一次來到酒店喝酒,最後一次孔乙己來喝酒的時候,腿被打斷了。

孔乙己的腿健全的時候,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可以不去寫他是怎麼來到酒店的。肯定是走來的,這個很容易,讀者自己可以去想像。但是當前面他一次又一次是用雙腿走來,最後一次來的時候,他的腿已經斷了。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作家,魯迅必須要寫他是怎麼走來的,不能不寫。

魯迅是這樣寫的,下午的時候孩子昏昏欲睡,突然從櫃檯外面飄來一個聲音,要一碗黃酒。因為櫃檯很高,孔乙己是坐在地上的,所以孩子要從櫃檯裡面走出去。酒店的老闆跟他說,你還欠著以前來喝酒的錢呢。他欠的錢是記在黑板上的,就是孔乙己的名字後面寫著欠了多少文銅錢,孔乙己當時很羞愧,他說這次拿的是現錢過來的。

這個時候魯迅寫他是怎麼走來的。寫那個孩子,那個學徒走出去以後,看到孔乙己張開的手掌,手上放了幾枚銅錢,滿手都是泥。魯迅就用一句話,原來他是用這雙手走來的。後來孔乙己自然又是用那一雙手走去的。

文學作品的偉大之處,往往是在這種地方顯示出來。在一些最關鍵的地方,在一些細小的地方,你看到一個作家的處理,你就能夠知道這個作家是多麼的優秀。而另外一些作家,可能是另外的一種處理。

03

在我三十七年的寫作生涯里,曾經幾次描寫過月光下的道路。

1991年我寫下的中篇小說《夏季颱風》,這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後,一個南方小鎮上的人們對於地震即將來臨的恐懼的故事。

開篇描寫了一個少年回想父親去世時的夜晚:「在那個月光揮舞的夜晚,他的腳步聲在一條名叫河水的街道上迴蕩了很久,那時候有一支夜晚的長簫正在吹奏,傷心之聲四處流浪。」「月光揮舞」暗示了他內心的茫然,雖然有長簫吹奏出來的傷心之聲,但是情感仍然被壓抑住了,因為少年不是正在經歷父親去世的情景,而是正在回想。

一年以後,1992年我在寫作《活著》的時候,福貴把死去的兒子有慶埋在村西的一棵樹下,他不敢告訴癱瘓在床的妻子家珍,他騙家珍兒子上課時突然昏倒,送到醫院去了。

電影《活著》劇照

瞞是瞞不住的,家珍知道後,讓福貴背上她來到村西兒子的墳前,看著家珍撲在兒子墳上哭泣,雙手在墳上摸著,像是在撫摸兒子。福貴心如刀割,後悔自己不應該把兒子偷偷埋掉,讓家珍最後一眼都沒見著。

《活著》的敘述是在福貴講述自己的一生里前行的,福貴是一個只上過三年私塾的農民,敘述語言因此簡潔樸素。有慶在縣城上學,他早晨要割羊草,擔心遲到他每天跑著去城裡的學校,家珍給他做的布鞋跑幾次就破了,福貴罵他是在吃鞋,有慶此後都是把布鞋脫下來拿在手裡,赤腳跑向城裡的學校,每天的奔跑讓有慶在學校運動會上拿了長跑冠軍。

因為有前面這些情節,我在寫到福貴把家珍背到身上離開有慶的墳墓來到村口,家珍看著通往縣城的小路說有慶不會在這條路上跑來了,這時候我必須寫出福貴看著那條月光下小路的感受,我找到了「鹽」的意象,這是我能夠找到的準確的意象,因為鹽對於農民是很熟悉的,還有鹽和傷口的關係眾所周知。

與《夏季颱風》里那個情感被壓抑的句子不同,這裡需要情感釋放出來的句子:「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裡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

內容選自

《米蘭講座》

余華/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0年4月版

新媒體編輯 袁歡 圖自劇照、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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