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諧星、作家李誕:我一直知道自己不要什麼

新周刊 發佈 2020-05-04T10:52:02+00:00

/賈睿,原載於城市畫報相比脫口秀,他說文學才是最基本的需要和底色;他能躺著絕不坐著,但卻厭惡所有頭腦上的懶惰和不勤快;他講脫口秀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卻說最大的天賦是幫人改稿。

2018年6月,上海,脫口秀演員、編劇李誕。/ 賈睿,原載於城市畫報


相比脫口秀,他說文學才是最基本的需要和底色;他能躺著絕不坐著,但卻厭惡所有頭腦上的懶惰和不勤快;他講脫口秀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卻說最大的天賦是幫人改稿。

三十而立的他,與脫口秀的「七年之癢」是反著的,第八年才動心,「靠被人喜歡來工作是很幸福的事情,浪費這樣的工作會遭報應」。

採訪李誕不是件容易的事。


關於故事和細節的追問大多會落空。其實,他很真誠,但很多事「具體不記得了,我想想啊……我已經回憶不起來了」。


他語速很慢,組織語言間停頓很長,答完問題後經常自問自答:「你覺得呢?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想不通這個事,不能細琢磨。」


李誕內心充滿強烈的自我矛盾,比如幹了8年脫口秀,有7年處於不喜歡的狀態;已經有了不低的收入,但仍沒有花錢的慾望;覺得吃飯這件事很讓人疲憊無助,能躺著絕不坐著,但在工作上又有極高的效率和準確的目的。


在好友程璐眼中,李誕有極致的快樂和極致的痛苦。他總有能力讓兩者和諧共存於一體,就像他的微博認證——全網唯一將詩人、諧星、作家身份放在一起的人。


李誕說,此舉有搞笑成分,「幽默、荒誕又好玩」。


這幾年,李誕被賦予更多標籤:「人間不值得」「犬儒」「佛系」「活得明白」「有才華」「有趣的靈魂」……他沒有將其一一與自己比對,他內心自有一套秩序,比如「我很幸運」「熱愛文學」「要努力工作」以及「開心就好」。


2018 年 6月,上海。李誕內心自有一套秩序,比如「我很幸運」「熱愛文學」「要努力工作」以及「開心就好 」。/ 賈睿,原載於城市畫報


作家與詩人的文學底色


疫情讓生活、工作幾乎徹底停擺前,李誕近一年沒怎麼寫過屬於自己的東西,iPad鍵盤早不知被扔到了哪裡,電腦也許久未打開。


去年冬天,有出版社問他是否有寫新書計劃,李誕答:「沒寫,我已經不想寫了。」


「那會兒覺得自己寫的也就那麼回事,很懷疑寫作這件事。」他已想不起彼時的心態,只是覺得「可能我們正處在一個非常奇妙的時候,當時就覺得沒啥好寫的」。


至少,原因與創作力枯竭與否無關。「要寫的東西永遠比寫出來的多」,有時想到一個不錯的小說模子,但覺得寫出來特累,他就跑去找好友王建國喝酒講故事。


王建國聽後覺得:「你這挺有意思。」李誕應承道:「對。」然後這事就過去了。李誕想得挺開,「不遺憾啊,都沒有足夠的驅動力讓我寫出來,肯定還是不夠好,對吧」。



對於最終被寫下的文字,李誕喜歡作家王朔所描繪的那種感覺,「不知什麼東西把你摁那兒了,你必須寫出這些東西來」。


有些作家會稱自己的作品是「上帝握著你的手寫出來的」,李誕開玩笑道:「因為我也沒寫出什麼巨作,就不要給上帝丟人了,那些書就是我寫的,或者說是哪裡的土地公抓著我的手寫的吧。」


最早被關注,是因為其所著文集《笑場》中的文字,扉頁那句「未曾開言我先笑場,笑完了聽我訴一訴衷腸」,足以與「人間不值得」齊名。


在廣州讀大學時,李誕以「自扯自蛋」為筆名,在網上更新小和尚撤丹與師父空舟、方丈、小北及其他師兄弟在寺廟中的故事,取名《扯經》。「寫的時候沒有迎合誰的口味、哪兒的地氣,只是向著我理解的『好』努力。」


這些文字沒有沉下去。網友喜歡將《扯經》稱為「某未被少林吞併的小寺的爆笑師徒對話」,樂此不疲地轉發、點擊了上百萬次。2016年,《扯經》與李誕其他文章整合成文集《笑場》出版,至今賣了百萬冊。


今年4月底,李誕的《笑場》再次再版。


李誕一直想不明白自己的文字為何受歡迎,「只能說是運氣好,除此之外我根本想不出來是為什麼」。相比之下,讀者給他提供了不少參考答案。


《笑場》剛出版時,編劇史航拿到書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因為此前已在網上看過不少內容,再讀少了些驚艷,但「覺得這些文字起碼不會散失了,這年輕作者也不用再被各路書商忽悠了」。


有讀者說:「這本書很有意思,但作家挺防備,不會向你透露任何一點真實的喜怒哀樂,反倒是一直給你想看的。」


4年後,李誕首次聽到這一解讀,突然有種被理解的感覺:「看來可以和他交個朋友,他好懂我,可以招來公司做個人力。」


李誕評價自己是個脆弱、膽小的人,很多東西只敢婉轉地表達,或者藉由小說中的角色來傳遞,「現在還好點,但寫出來後也不想再回過頭翻看,怕看到一個幼稚的自己」。



新書暫時沒著落,出版社想再版《笑場》。李誕同意了,但不想做修改和刪減,只把那時「偷藏起來,還沒人看過的文稿」發了過去。


「有些內容現在如果再看會想刪掉,這樣講其實對自己來說也不太誠實,畢竟是你寫的,但人的想法肯定會變化吧。」


最近一次變化,是因為疫情,有了大量時間在家看書、看電影,偶爾做做直播,但「弄來弄去覺得好像還是寫東西開心,不由自主就又開始寫」。


李誕有過疑惑:「於情於理我難道不是應該跑去客廳,跟我爸媽聚在一起講講話,跟人開開玩笑,或者突然站起來開始說脫口秀嗎?怎麼又跑到桌子面前坐著了?」


他突然意識到,文學才是最基本的需要和底色。「文學還是很了不起的,我雖然是個二把刀,還是誠摯地向所有朋友推薦文學。」李誕喜歡文學所帶來的所有理解和誤解,在他看來,那是美麗的。


談及此,他又感慨上述讀者的評價:「文學真的很神奇,我書里沒寫這些他都能看出來。我現在有種和一個陌生人心有靈犀的感覺。」


「第八年,對脫口秀動心了」


一直以來,李誕都保持著一種人生狀態: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知道自己不要什麼。「如果這個工作要早起,我就不要;如果這個工作要寫思想匯報、要拍馬屁,總之影響我人格的東西,我也不要。」


慢慢地,他接觸到了喜劇。「我猛地發現做這個也不錯,用這種方式來剝離,就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但長達7年,頂著「脫口秀演員、編劇」頭銜的李誕其實不愛說脫口秀,他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直言「不熱愛也沒關係,錢掙到了,能讓觀眾笑,成就感就來了」。去參加訪談節目,他也不諱言「最初為了學粵語才去接觸脫口秀」。


入行頭兩年,李誕嘗試過用理性去分析不喜歡脫口秀的原因,得出的結論是:「怕跟人接觸,可脫口秀是個恨不得鑽到人堆裡頭的東西。」


不過也沒有到要硬著頭皮上的地步,大多數時候,李誕是從容的。


好友呼蘭第一次看李誕表演,就覺得這人好像不是單純在搞笑,而是把智慧編在段子裡,「這也是他在一眾演員中很快脫穎而出的原因」。


李誕在脫口秀現場。


相比上台講,回歸文本總能讓李誕更具信心。


2012年,東方衛視的《今晚80後脫口秀》播出,李誕一直在幕後做寫手,2016年才登台開始講。是製片人葉烽想把李誕弄上台,為了掙錢,李誕答應了。那一次表演,他得了800元報酬。


李誕會夸池子、呼蘭講得節奏感很高,王建國、程璐寫的梗有料,卡姆的舞台表現力簡直厲害。說到自己,最為自信的天賦是幫人改稿,「這個我是百分百確定,我可以幫助別人把稿子改得更好」。


一個從未說過脫口秀的人,李誕花三四個小時就能讓他上台。某種程度上,這一天賦也是被「挖」出來的。因為一度改稿量非常大,不停地改。


《吐槽大會》每期節目錄製前,笑果文化十多個編劇一起開會,逐一朗讀給明星們寫的段子。


程璐記得剛開始錄《吐槽大會》第一季時,編劇們寫出來的稿子很青澀,但能改稿的人極少,每期讀稿會只有他和李誕在說話。尤其李小璐那期,初稿幾乎都不行,「李誕就帶著大家改,那期節目效果特別好」。


李誕在《吐槽大會》後台。


「很多稿子都是編劇讀完後,他現場口頭改。」同行間對「好」的評判有默契,呼蘭說,「經李誕加工過的句子,往往令人服氣。」而李誕卡住的時候,就是讀稿會卡住的時候。


如果說《吐槽大會》的讀稿會是節目的靈魂,那麼李誕一度就是讀稿會的靈魂。


程璐特別理解李誕,「因為枯燥難拾興趣,而且他是做電視出身,後來做了《吐槽大會》,在一個有本子的綜藝節目裡很難真正熱愛脫口秀,這行更多的魅力在線下」。


李誕與脫口秀的「七年之癢」,是反著來的,直到入行第八年,他才逐漸意識到,情緒變了,樂趣來了。


2019年,笑果文化開始做線下脫口秀劇場「山羊GOAT」,「影響別人與被別人影響」這件事終於刺激到了李誕「喜歡」的那根神經,「這很情緒化,我說不清」。


其實他明白。李誕有時看著自己幫公司新進的脫口秀演員成長,「覺得他可以因此變得更優秀,也能給別人創造快樂,還能讓他過上一個舒適的生活」,越想越好,慢慢內心就被點燃了一些。



去年,為了給9月的墨爾本演出專場做線下訓練,李誕開始到「山羊GOAT」說脫口秀,起初一周去一兩次。


面對台下的100名觀眾,看到他們因自己的話哈哈大笑,李誕說,感覺慢慢來了。「這事讓我特別有成就感,演員們也有成就感,皆大歡喜,我們還有錢賺,我的天,太好玩了。」


程璐在「山羊GOAT」見到李誕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最多的一周,他去了三四次。


他還開始攛掇別人。見王建國還沒對脫口秀產生「愛」情,一次後半夜的酒局上,李誕跟他嘮叨:「你要多上台啊,去找台上的興奮感。」


非常具體的開心,成為喜歡上脫口秀後李誕最大的感覺。去年成都演出一結束,李誕到大排檔喝酒,突然有位大哥甩著膀子、拎著啤酒走到他面前,開口一句四川話——「李誕,感謝你給我們帶來快樂」,然後和李誕幹了一杯轉身離去。


「一個活生生的人跟你說這樣的話,衝擊非常大。做事總希望能獲得別人的認可或影響別人,希望給別人創造價值。」喜歡上脫口秀後,李誕感受到「非常具體的開心」。


不停思考的表達


兩年前,李誕在日本出差,梁文道和他有過一次遠程連線,聊關於「理想與現實」的話題。


梁文道拋了一個疑惑給李誕:「我不太明白,為什麼今天很多年輕人喜歡把自己人生上的一些遭遇歸納為理想與現實的衝突……」


李誕說自己也有過類似的階段,最終發現「解決這種所謂『人生巨大困惑』,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好好工作……因為我發現,很多道理書里是沒有的,要通過不停做事才能明白一些問題,當真正開始做事之後,那些所謂問題反而變成一種安慰」。


事實上,他確實也在這麼做。熟悉李誕的朋友幾乎都有一種共識:他不是個懶惰的人,工作效率高,沒有拖延症,對自我要求也高。


2018年,李誕出現在第五季《奇葩說》導師席,一度有網友質疑「李誕憑什麼?」。那個位置高曉松、張泉靈、羅振宇坐過,而當季和李誕一道坐導師席的,是經濟學教授薛兆豐、《奇葩說》導師元老蔡康永。


脫口秀編劇期間的李誕。


為什麼選擇李誕?早在愛奇藝工作時,馬東就見過李誕:「那時我就發現他是一個有思考的人,平常看似嬉笑怒罵、有些佛系懶散,但這些是他的選擇而非天性。」


在馬東眼裡,「他會想事,也會通過各種手段把自己的觀點表達出來」,這與《奇葩說》對一個導師的要求十分吻合。


馬東希望,李誕在這個講求思辨的舞台上發出「屬於李誕的聲音」即可,這件事李誕輕而易舉就能做到。


「奇葩星球美術館著火了,一幅名畫和一隻貓,只能救一個,你救誰?」第六季《奇葩說》上,李誕不到10分鐘的一場辯論,驚艷全場。資深辯手黃執中在節目後采中不禁誇讚:「他打得超級好,非常令人震懾的那種好,拆我的點拆的方式、手法,切入的角度都是最棒的。」


呼蘭對李誕的這般表現並不意外。他能感受到,李誕隨時都在轉,「你別看這個人身體是懶的,就往那兒一躺啥的,但他的腦子絕對不懶,且憎惡所有頭腦上的懶惰和不勤快」。


一次,在笑果文化的員工群里,有位領導公布了公司一條喜訊,馬上招來下面刷屏的表情包和賀喜的話。李誕突然冒出來,說了一句:「大家為什麼要發一樣的東西?」有人回覆:「是因為方便。」李誕說:「那是因為你懶。」


呼蘭理解李誕話中的含義。他說,李誕非常厭惡拍馬屁行為,同樣厭惡未經思考的複製粘貼,「也許是因為這像極了現在很多人的生活」。


程璐覺得,李誕有著對時間的焦慮。每次截稿日前,李誕幾乎都是最早往群里「扔稿」的。「他沒有拖延症,這很神奇。」


和李誕剛認識時,李誕跟程璐分享了一件事——每天如果沒有新東西攝入,就覺得那一天沒有過去,總還缺點什麼。「他當時覺得所有人都應當是這樣,聽說我們沒有如此,他很震驚。」


程璐最近一次和李誕見面,是疫情期間大家約了視頻雲喝酒,再次聊到這個話題。程璐覺得當所有官方安排的工作停擺時,人會變得特別心虛。


相比之下,李誕顯得自如:「時間都是你的了,你得對它負責,要把它安排好。」


「我在等年輕過去」


程璐覺得,相比可以輕鬆在脫口秀中寫出好段子、表演好作品,文學和電影往往能給李誕帶來更新、更大的愉悅,因為未能很好駕馭,所以他享受探索的過程,享受征服的感覺。


平日裡,李誕不怎麼發朋友圈,最近賦閒便更新了幾條。或者分享「疫情期間讀了幾本大書,寫了一本小書,文學還是牛啊!」,或者說自己看了蓋·里奇的新電影《紳士》,「太牛了,一直在出好的東西」。


快樂突如其來,痛苦也是。程璐覺得李誕的痛苦源於他對社會、人生的思考,但似乎不止於此。更大的困擾,來源於腦子會不受自己控制,那些並未經歷過、見過的故事片段、想法,經常「噌」的一下就蹦出來。


李誕想不出原因,「我覺得我腦子有病,我可能還是逃避現實,不知道,反正就是白日夢」。



他的手機備忘錄,幾百個文件全是這樣的記錄:「中年狗熊不會為了/坐下的時候/肚皮堆起褶/發愁,中年狗熊發愁/有人要吃/它的手」。


於是,喝酒成了李誕「自我逃避」的一種方式。他愛喝酒,但他不嗜酒,也不饞那口滋味,只是因為「整天琢磨這些玩意兒太疲憊了,就喝酒麻木一下大腦,讓它歇一歇」。


他想了想,又說:「當然,這也是我編出來的藉口,我沒有沖你撒謊。但這是我編出來解釋給你聽的假理由,真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就是腦子裡有個東西,覺得喝酒能爽。」


過去一年,李誕攢局的次數越來越多,幾乎每周都在家裡組織聚會,也經常在街邊跟朋友聊天,跟陌生人喝酒,他將此稱為Neighborhood Watch——想辦法在自己周圍建立守望相助。他認為,這是2019年最重要的體會。


去年聖誕節,李誕發了條微博:「社交網絡,溫暖已經是過去時了,很偶爾詐屍。拿著手機更多體會到的只有情緒快速轉,轉到麻。螢幕一黑,首先湧起的往往是空虛。」


李誕在辦公室。


寫《笑場》時,二十出頭的李誕只敢藉故事中人物的口吻說道:「你知道嗎?我年輕的時候想做許多事,我想戀愛、週遊世界,就是人們年輕時想做的事。你知道最令人煩惱的部分是什麼嗎?就是我現在正是年輕的時候,可實際上我什麼都不想做,我只是覺得要對年輕有個交代才說了那些蠢話,我在等著年輕過去。」


滿30歲那天,李誕在家組織朋友們喝了頓酒,他終於可以略顯自在地講出:「我不是特別喜歡當年輕人,所以變得不年輕了還挺開心的,感覺到自己在變化也挺開心。」對很多事情,李誕開始有了長遠的計劃和責任。


梁文道與李誕的那次視頻連線結束後,《新周刊》記者與梁文道聊到過李誕。梁文道不覺得李誕「犬儒」:「他對很多事情表現得沒有那麼有所謂,就表示後面還有一個東西是他在乎的,只是大家還看不到而已。」


30歲以後,李誕在乎的東西似乎正在一點點顯露。那條微博的最後,李誕說:「我們需要『鄰居』,需要友人,需要擁抱……我們不應該害怕愛別人,不應該害怕被別人愛,不應該害怕說出來。」


兩年前,梁文道也談及對李誕藝人身份的看法,覺得他好像在做一個臨時工的工作,李誕當時回應道:「自己有時候也會想,估計不會一直做下去。」


兩年後,《新周刊》記者問李誕:「現在還這樣想嗎?」


李誕的答案是:「靠被人喜歡來工作是很幸福的事情,浪費這樣的工作會遭報應。」但之前的想法也同時存在著,「人的想法靠不住」。


「那你覺得什麼靠得住?」


李誕答:「看行為吧。」他指的是未來具體做事的選擇和行動。

✎作者 | 蔣苡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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