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大奎（讀史專欄作者）
"金陵十二釵"是《紅樓夢》中的主打人物，她們都居住在金陵城。因元妃奉旨省親，賈府耗巨資修建大觀園，因緣際遇下，"金陵十二釵"曾齊聚於大觀園，有過短暫時間歡聲笑語的熱鬧生活場景，成為賈府鼎盛時期的歷史見證。
不過，這"金陵十二釵"的組合卻有些奇怪，雖說以林黛玉、薛寶釵為首，多是賈府小姐或少奶奶，抑或是與賈府有關的重要親戚，卻有一位女子——妙玉——與賈府其實並沒有直接關係。
更讓人訝然的是，這"金陵十二釵"的排名順序依次是：林黛玉、薛寶釵、賈元春、賈探春、史湘雲、妙玉、賈迎春、賈惜春、王熙鳳、巧姐、李紈、秦可卿，亦讓人摸不著頭腦。
據書中警幻仙姑關於"金陵十二釵"明面上的解釋，不過是從金陵城中挑選十二位緊要的命運特別的女孩子，將她們的人生記錄下來而已。
真有這麼簡單嗎？
顯然不是。曹雪芹老先生用一生嘔心瀝血寫成的這部唯一名著，曾"披閱十載，五次增刪"，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因此，在他筆下的"金陵十二釵"，是特別用心仔細推敲綜合考量下確定的紅樓女兒，有著深遠的意義。
曹雪芹老先生肯定不會隨意找十二個女子拼成"金陵十二釵"，也不會按她們的出身地位及才華或命運的悲慘程度排名。
那，曹雪芹老先生對"金陵十二釵"的排名，究竟藏著怎樣的玄機呢？
一、"金陵十二釵"與賈寶玉的關係
不妨先梳理下"金陵十二釵"的出身及背景：
女一號林黛玉是賈敏的寶貝女兒，因賈敏死得早，便由極疼她的外婆賈母派人接她到賈府中居住。
女二號薛寶釵是薛姨媽的寶貝女兒，薛姨媽與賈母的次媳王夫人是親姊妹，因薛姨父離去，薛姨媽便領著她的女兒薛寶釵、兒子薛蟠來賈府投親。
排名第三的賈元春是賈母次子賈政的長女，系賈政與正妻王夫人所生，很早就送去宮中當女史，後因賢德封妃，成為賈府的一大靠山。
排名第四的賈探春是賈母次子賈政的次女，系賈政與妾趙姨娘所生，是賈府中的"三姑娘"，後來遠嫁海南鎮海統制周家。
排名第五的史湘雲是賈母的內侄孫女，因父母雙亡自小由叔叔帶大，"老姑"賈母心疼她便接來賈府暫住。
排名第六的妙玉與賈府沒有直接關係，原本是仕宦人家的女兒，因父母雙亡，便在玄墓蟠香寺帶髮修行，賈府修建大觀園後，受邀入住園中的櫳翠庵。
排名第七的賈迎春是賈母長子賈赦的女兒，是賈府中的"二姑娘"，為人老實無能，懦弱怕事，又稱"二木頭"，時常受欺負，後來因父親賈赦要抵五千兩的外債，便將她許配給"中山狼"孫紹祖，受其虐待一年後香消玉殞。
排名第八的賈惜春是賈母侄子賈敬的么女，族長賈珍的胞妹，是賈府中的"四姑娘"，為人孤僻，心冷嘴冷，在賈府敗落後出家為尼，從此長伴於青燈古佛。
排名第九的王熙鳳是賈母長子賈赦的兒媳，又是次媳王夫人的內侄女，因聰明能幹，委為榮府管家，還曾協理寧府，使得她"一人托兩府"。
排名第十的巧姐是王熙鳳的女兒，後來險些被"狠舅奸兄"出賣，幸得劉姥姥救助脫離苦海。
排名第十一的李紈是賈母次子賈政的大兒媳，系賈政與王夫人所生長子賈珠的媳婦，因賈珠早逝，陪著兒子賈蘭在賈府中守節，孤兒寡母過活。
排名第十二的秦可卿則是寧府賈珍的兒媳，賈母的重孫賈蓉的媳婦，是賈母最看重的重孫媳婦。
可見，曹雪芹老先生所寫的"金陵十二釵"並不簡單，代表了方方面面，明面上都是賈母身邊的紅樓女兒，其實是圍繞著賈府的少爺賈寶玉，也就是《紅樓夢》的男主角"神瑛侍者"來定位的靈魂性人物。
那，"金陵十二釵"與賈寶玉的關係究竟如何呢？我們不妨一一分析。
清新婉約的林黛玉原本是三生石上的"絳珠仙子"，與"神瑛侍者"賈寶玉系"木石前盟"，有天作之合的緣份，林黛玉乃賈寶玉的初戀。
雍容華貴的薛寶釵也與賈寶玉有緣，在"木石前盟"煙消雲散後，受"金玉良緣"的主導，成為賈寶玉明媒正娶的妻子。
元春是賈寶玉的親大姐，對他一直很關愛。
探春是賈寶玉同父異母的妹妹，從小一起長大，關係一直很好。
史湘雲是賈寶玉的表妹，二人脾氣相投，很合拍，在大觀園時一起烤鹿肉吃，划拳喝酒。若不是什麼"木石前盟""金玉良緣"的話，史湘雲極有可能追隨賈寶玉，與他組成家庭。
有"紅樓詩仙"之稱的妙玉同樣喜歡賈寶玉，她儘管身在佛門，卻心在紅塵，六根不凈，應了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原本有潔癖的妙玉，卻可以為賈寶玉奉上"前番自己帶上吃茶的那隻綠斗來，斟與寶玉"，還在賈寶玉過生日送上手書的生日賀帖"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
賈迎春、賈惜春都是賈寶玉的堂妹，兩人給賈寶玉沒留下多深的印象。
王熙鳳是賈寶玉的二嫂子，又是表姐，兼之王熙鳳是榮府管家，對榮府少爺賈寶玉自然用心關照，便成了賈寶玉生活中極重要的人物。
巧姐是王熙鳳的女兒巧姐，由此得到關聯，成為著墨很重的"金陵十二釵"之一。
李紈是賈寶玉的大嫂，秦可卿是寶玉的侄兒媳婦，她二人列入"金陵十二釵"看來另有深意。
二、"金陵十二釵"的兩兩比對
再結合"金陵十二釵"的兩兩排名比對，其玄機已然呼之欲出：
林黛玉作為寶玉的初戀，薛寶釵作為寶玉的妻子，二人還納入同一判詞：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她們倆的排名同列第一，稱"金陵十二釵"雙首，自然無可厚非。
賈元春作為賈寶玉的親大姐，貴為賢德妃，又一直像母親一樣照顧賈寶玉，給予的賞賜也最多。有才華有能力的賈探春作為一起長大的同父異母妹妹，關係又好。將她們排名在三、四位，實至名歸。
史湘雲與妙玉，似乎不著邊。史湘雲是賈寶玉的表妹，妙玉是應邀入住櫳翠庵的女尼，好像沒什麼聯繫。因賈寶玉入了二人的眼緣，為人豪爽的史湘雲對待賈寶玉就像親兄妹一樣；為人高潔的妙玉見到賈寶玉亦如俗人，有了真摯的情愫。以她們對賈寶玉的感情而言，排名在五、六位，似乎也讓人無話可說。
賈迎春與賈惜春，雖說在賈寶玉心目中，印象不深，二人也沒什麼顯眼之處，但畢竟是宗親姊妹，排名在七、八位，理所應當。
餘下的"四釵"，畢竟屬"戚"，排名就只能靠後了。
因王熙鳳在賈府位高權重，深得當家人賈母器重。王熙鳳亦懂得用心照顧賈府的少爺賈寶玉，將她排名第九位，符合情理。巧姐是王熙鳳的女兒，又是賈府生活的延續，將她排名在王熙鳳之後，列第十位，也在情理之中。
李紈與秦可卿，一個是賈寶玉的大嫂子，一個是賈寶玉的侄兒媳婦，她們排名第十一位、第十二位，兩兩相比則另有深意了。
李紈的人品無可厚非，將她納入"金陵十二釵"，應是賈寶玉希望李紈可以自由選擇美好的生活吧。
秦可卿納入"金陵十二釵"，玄機則很深，秦可卿的身份在《紅樓夢》中原本是謎一樣的存在，她原本是養業堂的一名棄嬰，秦業將她抱養長大，後十分蹊蹺地嫁入寧府，卻與公公賈珍有染，以致抱病過早身亡，有了《紅樓夢》最為隆重的一場"大喪儀"。這意味著秦可卿在賈府不同凡響，賈寶玉對她或許有著不合倫理的性幻想。
三、"金陵十二釵"與賈府的聯繫
再深入剖析"金陵十二釵"與賈府環環相扣的聯繫，其實"金陵十二釵"早已融入賈府，或置身或見證賈府的興旺與衰落。
林黛玉初進賈府時，只有七歲，那時，賈府處在鼎盛時期。後來，林黛玉的父親巡鹽御史林如海染病身亡，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木石前盟"便不了了之，林黛玉無奈在賈寶玉與薛寶釵大婚之夜，淚盡而逝。她置身於賈府最好的時代，以最真實的感情報完前世之恩後還魂而去。
薛寶釵原本是賈府的"局外人"，只因她皇商家庭財力雄厚的背景，兼之林黛玉被拋出局，便成為賈寶玉情感深處的牽掛，當上"局內人"，奈何賈寶玉終究放不下"木石前盟"，隨"一僧一道"出家，離她而去。她置身於賈府衰落時代，落個空歡喜一場。
賈元春在賈府顛峰時封妃，賈探春為撐起賈府的頹勢遠嫁和親，存在感不強的賈迎春在賈府衰敗時被父親用作抵債的犧牲品，賈惜春在賈府毀滅時為救贖自己的童年而選擇出家。可以這樣說，置身於賈府"由盛到衰"全過程的賈府"四春"儘管是不同的命運，都避免不了悲劇人生。
史湘雲有男兒的爽朗，也有女孩子的精靈古怪，作為"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之史家的大小姐，見證了賈家的衰落，"同氣連枝"下，後來自己也是不幸的命運。而一生高潔的妙玉，後來也因賈府被抄家後被賊人抓虜身陷泥潭。
王熙鳳"一人托兩府"，創造和見證了賈府的輝煌，終因自己的貪婪，致使賈府被抄家，在回天無力下，將唯一的女兒巧姐托咐劉姥姥關照後鬱鬱而終。巧姐後來幸得劉姥姥救助，沒有淪落紅塵，得以過上村居生活。她母女倆，一個生活在賈府榮光時置身"盛極而衰"的悲涼，一個沒有享受什麼榮耀卻能夠見證什麼是美好。或許，這也是巧姐列為"金陵十二釵"的因素吧！
李紈原本是榮國府正宗的大少奶奶，只因丈夫賈珠英年而去，自己也失去了府中的話語權，婆婆王夫人還是將管家職務給了她的內侄女。不言而喻，王夫人為他的小兒子賈寶玉考慮著呢。不過，也因此在賈府被抄家時，李紈沒受牽連，能全心培養兒子賈蘭讀書，後來高中有了好的結局。
秦可卿僅是寧府族長賈珍的兒熄，雖得到賈母的疼愛，奈何她在"焦大醉罵"爬灰醜聞中失去顏面，最終過早離逝。因她死於賈府鼎盛時期，其"大喪儀"的規格也是《紅樓夢》中最隆重的。
四、"金陵十二釵"的排名玄機
綜上所述，可以感知，曹雪芹老先生對"金陵十二釵"的排名玄機，原來用意如此深遠：
明面上，看似隨意而為，其實是根據與賈寶玉的親疏遠近程度鎖定排名順序。暗地裡，又將"金陵十二釵"兩兩相互比對、反襯，拉開賈府"盛極而衰"的大幕。
林黛玉、薛寶釵二人與賈寶玉關係最近，一個是前世的姻緣，一個是現實的聯姻，前者代表了美好，後者代表了利益。最終，利益戰勝了美好。
賈元春、賈探春二人與賈寶玉是血脈相連的兄弟姊妹，互相幫助，關係沒得講的，絕對的"親人"。不同的是，賈元春在賈府輝煌時晉封"賢德妃"，有能力有才華的賈探春是在賈府困難時遠嫁他鄉生活，儘管後來也封妃，但賈府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史湘雲、妙玉二人都喜歡賈寶玉，一個直白，一個暗示。不過，都無緣而去，最終隨著賈府的衰落而命運悲切。
賈迎春、賈惜春二人是賈寶玉的堂妹，一個是伯伯賈赦的女兒，一個寧府族長（堂兄）賈珍的胞妹，雖都由奶奶賈母撫養長大，僅是血親罷了。
王熙鳳、巧姐她們母女倆按理沒有可比性，由因"鳳辣子"王熙鳳是賈府生活從正極到負極全程的參與者，某種程度上也是始作俑者，對賈寶玉自然影響極大。她的女兒巧姐後來得以擺脫賈府的糾葛，算是賈府生活的延續。也許這也是賈寶玉所期望的美好生活願景吧。
李紈、秦可卿二人比對的意義要深奧些。李紈在丈夫賈珠死後，立志為他守節，在賈府中含辛茹苦地培養兒子賈蘭。誰知，在後來兒子高中有了好結局後，李紈在可以享福時去世，結果似乎什麼也沒有。暗示著賈寶玉希望李紈不必過多折磨委屈自己生活，何苦年紀輕輕為之苦守一輩子，何不換一種生活方式，讓生命有它該有的色彩，多好。
秦可卿其實是最為溫柔美麗的紅樓女兒，卻傳出與公公爬灰的醜聞，為此早早香消玉殞。悲劇的背後其實也預示著賈府的必然毀滅。
總體而言，曹雪芹老先生筆下的"金陵十二釵"，都與賈寶玉有關，又或明或暗地與賈府的榮衰融為一體，既見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現實，又昭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悲涼。
管中窺豹，讀懂了"金陵十二釵"，基本就可以讀懂偉大的世情小說《紅樓夢》了吧。
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