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散文: 清水灣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5-12T12:33:50+00:00

而港島的東陲西貢, 有一地方叫作「清 水灣」,以中文和中原的世俗文化去理解,清水灣既是一地名所賜,那就一定緣於一條河流的彎道和彎道 所箍圍的村落。


世界是相異相悖的。

北京很誇張地把湖稱為海,不知是見識所致,還是狂傲的結果。都城嘛,也許是應該的。雲南那,那麼 巨大的湖,竟就叫為池,相比北京就真有邊陲僕從的感覺了。而港島的東陲西貢, 有一地方叫作「清 水灣」,以中文和中原的世俗文化去理解,清水灣既是一地名所賜,那就一定緣於一條河流的彎道和彎道 所箍圍的村落。潺潺水澈,裊裊煙青,如同一首詩或是一篇富有韻致的散文吧。

然而,清水灣並沒有那河水的灣流和炊煙。原來在山上——原來香港是島也是山;原來世上的島嶼都是 山;原來世上所有的島山都是被海裂從地下擠壓出來的腫岩而被時間拂撫為世間雜亂、鬧垢中的 一點點的潔凈和聖清——原來香港也是這樣兒。而落寞在西貢山上的清水灣,現在卻還持重稟賦,無瑕玉 守成這樣兒。在一片島山雲霧裡,匿藏了香港固有村屋中的「丁戶房」和山脈間的筋道與人煙。那房 無所謂好,也無所謂丑;無所謂現代、傳統和落伍,它就那麼方方正正,半高不高,千篇一律地守著它 的顏色、模樣和歲月,承繼著自己的記憶與文化。九龍、港島那裡的繁鬧是在它的窗眼下面開始的。整個 香港雲空中的摩樓、飛機和百餘年的建設、紛爭、怒斗與潛吵,也都被它完整地收拾、擺放在它的記 憶里,如同一位百歲老人,整齊地收藏在他的雜物箱中的舊發卡和廢鍋勺。時間於它就像無始無終的海, 記憶於它就是海里的點點島嶼和礁石。時間比記憶長到無法說,一如大海比起島嶼大到無法說。可是那又 怎樣呢?雖然你生了我,而我依著你的囑託,默默地守著和活著,持之以恆地記憶著,當你需要人類 的物是物非、人是人非時,不是還要到我的百寶箱中去翻找、取用和挪拿嗎?

我活著,就是為了記憶。被遺落,則是為了更好地記憶和證明。

當記憶豐滿、久遠到如同一座島嶼上四季不衰的翠青時,我就長生了,如同海水、山脈、時間、星辰、 雲流和土地。清水灣就是這麼去想的,也是這麼去做的。這麼守在繁鬧香港西貢邊遠的山皺里, 如被時間設置在荒蕪間的路標和歲月中樁釘不銹的釘子。取名清水灣,並不依著一條四季不息的河,也不 取悅於一首詩或一篇文,而是那麼散散撒撒,坐落下來的一處處的村屋,一丁戶又一丁戶的老房。大家都 一概兒環灣賦形,依光走向,面對著闊大雲連、無邊無際,又水碧雲澈的海——原來村村戶戶都擁有一片 這樣的海。原來清水灣間的村屋丁戶們,竟都坐落在一灣碧澈的海邊和山間的林木里。因為這樣它才叫了 清水灣。一灣兒海水和海水中錯落有致的一個又一個的島,都是時間的永存和常翻常新、永遠翻掀不盡的 老掛曆。有海不說海,如同北京和雲南,是湖不說湖。但它把自己擁有的大海謙為一灣時,卻沒有滇池那 種卑氣和僕從心,也沒有北京的北海、中南海那樣稱謂的狂傲和虛浮心。「灣」是一種態度、性情和人格 力;「清」是一種守持、稟賦和魂靈性;而「水」,就是常人、常心,那與誰都是一樣的普羅 大眾了。

清水灣,真是一個好名字。

從前年到了這兒後,朋友和同仁就使我心遂所願地每年都到這兒來,如朝聖的人每年都到西藏去,都到 耶路撒冷的聖山與聖牆的下面。然後呢,清水灣就不再是一個名字了,而成了一個人的人生去處和 心終之地了。如同一個農人終於認定深山中的一棵枯枝老樹,它不是一棵樹,而是一棵神樹。

(選自 2017 年 6 月 21 日《揚子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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