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作品:別把慾望當志氣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5-15T15:41:17+00:00

一個人缺乏了自覺的時候,便只像一件東西而不像人,或說只像一個動物而不像人。但他似乎有更不如青年人處,因這時他在後天的習染已成,如計較、機變、巧詐等都已上了熟路,這個更足以妨礙、蒙蔽他的清明自覺。


吾人的自覺力

一個人缺乏了自覺的時候,便只像一件東西而不像人,或說只像一個動物而不像人。自覺真真是人類最可寶貴的東西!只有在我的心裡清楚明白的時候,才是我超越對象、涵蓋對象的時候;只有在超越涵蓋對象的時候,一個人才能夠對自己有辦法。人類優越的力量是完全從此處來的。所以怎麼樣讓我們心裡常常清明,真是一件頂要緊的事情。

古代的賢哲,他對於人類當真有一種悲憫的意思。他不是悲憫旁的,而是悲憫人類本身常常有一個很大的機械性。所謂機械性,是指很愚蠢而不能清明自主,像完全缺乏了自覺的在那裡轉動而言。人類最大的可憐就在此。這點不是幾句話可以說得明白;只有常常冷眼去看的時候,才能見到人類的可悲憫。

人在什麼時候才可以超脫這個不自主的機械性呢?那就要在他能夠清明自覺的時候。不過,這是很不容易。人在嬰兒時代是很蠢的,這時他無法自覺。到了幼年、青年時代,又受血氣的支配很大。成年以後的人,似乎受血氣的支配較小;但他似乎有更不如青年人處,因這時他在後天的習染已成,如計較、機變、巧詐等都已上了熟路,這個更足以妨礙、蒙蔽他的清明自覺。所以想使人人能夠清明自覺,實在是一大難事。人類之可貴在其清明自覺,人類之可憐在其不能清明自覺,但自今以前的人類社會,能夠清明自覺者,實在太少了。


中國古人與近代西洋人在學術上都有很大的創造與成就。但他們卻像是向不同的方向致力的。近代西洋人系向外致力,其對象為物,對自然界求了解而駕馭之。中國古人不然,他是在求了解自己,駕馭自己—要使自己對自己有一種辦法。亦即是求自己生命中之機械性能夠減少,培養自己內里常常清明自覺的力量。中國人之所謂學養,實在就是指的這個。

人若只在本能支配下過生活,只在習慣裡面來動彈,那就太可憐了。我們要開發我們的清明,讓我們正源的力量培養出來;我們要建立我們的人格。失掉清明就是失掉了人格!

慾望與志氣

在這個時代的青年, 能夠把自己安排對了的很少。在這時代,有一個大的欺騙他,或耽誤他,容易讓他誤會,或讓他不留心的一件事,就是把慾望當志氣。這樣的用功,自然不得其方。也許他很賣力氣,因為背後存個貪的心,不能不如此。可是他這樣賣力氣,卻很不自然,很苦,且難以長進。雖有時也會起一個大的反動,覺得我這樣是幹什麼?甚或會完全不干,也許勉強幹。但當自己勉強自己時,讀書做事均難入,無法全副精神放在事情上。甚且會自己搪塞自己。越聰明的人,越容易有慾望,越不知應在哪個地方擱下那個心。心實在應該擱在當下的。可是聰明的人,老是擱不在當下,老往遠處跑,煩躁而不寧。所以沒有志氣的固不用說,就是自以為有志氣的,往往不是志氣而是慾望。仿佛他期望自己能有成就,要成功怎麼個樣子,這樣不很好嗎?無奈在這裡常藏著不合適的地方,自己不知道。自己越不寬鬆,越不能耐,病就越大。所以前人講學,志氣慾望之辨很嚴,必須不是從自己軀殼動念,而念頭真切,才是真志氣。張橫渠先生頗反對慾望,謂民胞物與之心,時刻不能離的。自西洋風氣進來,反對慾望的話沒人講,不似從前的嚴格;殊不知正在這些地方,是自己騙自己害自己。

求學與不老

我常說一個人一生都有他的英雄時代,此即吾人的青年期。因青年比較有勇氣,喜奔赴理想,天真未失,衝動頗強,煞是可愛也。然此不過以血氣方盛,故暫得如此。及其血氣漸衰,世故日深,慣於作偽,習於奸巧,則無復足取而大可哀已!往往青年時不大見銳氣的,到後來亦不大變;愈是青年見英銳豪俠氣的,到老來愈變化得利害,前後可判若兩人。我眼中所見的許多革命家都是如此。

然則,吾人如何方能常保其可愛者而不落於可哀耶?此為可能否耶?依我說,是可能的。我們知道,每一生物,幾乎是一副能自動轉的機器。但按人類生命之本質言,他是能超過於此一步的機械性,因人有自覺,有反省,能了解自己——其他生物則不能。血氣之勇的所以不可靠,正因其是機械的;這裡的所謂機械,即指血氣而言。說人能超機械,即謂其能超血氣。所以人的神明意志不隨血氣之衰而衰,原有可能的:那就在增進自覺,增進對自己的了解上求之。

中國古人的學問,正是一種求能了解自己且對自己有辦法的學問;與西洋學問在求了解外界而對外界有辦法者,其方向正好不同。程明道先生常說「不學便老而衰」。他這裡之所謂學,很明白的是讓人生命力高強活潑,讓人在生活上能隨時去真正了解自己;如此,人自己就有意志,亦就有辦法。如果想免掉「初意不錯,越做越錯,青年時還不錯,越老越衰越錯」,就得留意於此,就得求學。近幾十年來的青年,的確是有許多好的;只因不知在這種學問上體會、用工夫,以致卒不能保持其可愛的精神,而不免落於可哀也。惜哉!

成功與失敗

沒有志氣的人,沒有成敗可說;有志氣的人,沒有經過二三十年的奮鬥不懈的閱歷,也不會懂得成功與失敗是怎麼一回事。成功是什麼呢?成功是巧,是天,不是我。失敗是什麼呢?失敗是我,是我的錯誤,我有缺漏。

一事之成,都需要若干方面若干條件的湊合。百分之九十九都湊合了,一分湊不齊,便不成。在這百分中,有若干是需要自己努力的;有若干是自己努力不來,而有待於外的。而細審之,沒有哪一點不需要自己精神貫注,亦沒有哪一點不有待於外面機會(非自己力所能及)。然而一個人(或一伙人,或一個團體),怎能沒有錯誤呢?沒有缺漏呢?聰明而曉事的人,早曉得自己大小錯誤多得很,缺漏到處皆是。凡自以為我無過者,都是昏庸蠢劣之極。天下固無無過之事也。說「我無過」者,正已是從頭錯到底,更不消同他論什麼過不過。錯誤了,而居然不從這裡出岔子,而混得過去,豈非天乎!一次混過去,二次又混過去;這裡沒出岔子,那裡又沒出岔子,豈非天之又天乎!成功是什麼?成功是巧而已,是僥倖而已。古往今來,於事業有成者,而其人又聰明曉事,吾知其於與成功之時必有此嘆也。而失敗了呢?則怨不得人。一切失敗,自然都是各面不湊合,什麼事本非自己多能包辦的。然而失敗之由,總在自己差失處,精神不照處,或是更大的錯誤,根本錯誤。像是楚霸王的「天亡我也」,雖在某時亦確有此嘆;不過,若因此將自己許多錯誤缺漏都不算,那還是蠢劣,自己不要強。所以說失敗是我,我值其咎。古往今來,一切失敗者,而其人又自己真要強,吾知其於努力失敗時必如此負責也。

成功的事和失敗的事相比較,其當事者內里所有疏漏孰多數少,亦許差不多;不過一則因其成功而見不出,一則因其失敗而不可掩耳。古人云:「不可以成敗論人」,旨哉言乎!其理蓋如此。

(本文摘自梁漱溟的談話輯錄《朝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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