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一個十分老舊的院子裡度過的。
這個院子在一條坡道較陡的拱形小街上，而小街在民國和文革時期都非常繁忙，因為她連著當時鎮江唯一的客運火車站——鎮江西站。從我家院落門口向西而下，約三百米即可抵達車站，而往另一個方向則連到當時鎮江最為繁華的商業街——大西路。所以，這條街道對我而言，既有歷史、又具夢幻，一直是綿延於腦海深處的記憶，並時時激起一圈圈的漣漪。
我出生書香門第。父親學的文學，常舞文弄墨、金句疊出、華章頻仍。母親是中學語文教師，故家中藏書頗豐。但我幼時卻十分喜愛樓下的一個小書攤。當時我家住在大院的最前面，這個大院前排是個二層的樓房，而樓房是個過街樓，一樓立在街道邊上，沿著這一排樓房中間門洞的台階攀上二樓，看到的卻是一個大院子，這個大院依山而棲。在大院裡我家望去只是一層的平房，但從街道上所見，我家的建築分明是二層樓的臨街大屋。站在我家大門外的西邊往下瞧，能看到一片小房子，其中就有那個吸引小孩眼球的小書攤。
小書攤的老闆是個中年漢子，長得稍顯胖碩，但一臉的敦厚和大大的眼睛給人一種城裡人特有的世故和機敏。這個書攤是專門租書給人當場閱覽的，裡面全是連環畫的小人書，店面並不大，寬約三米，長不過六七米，門口有個小小的櫃檯，沿三面牆放著長長的矮凳子供小孩看書時落座，而兩面牆上掛著連環畫封面書皮，一長串用鉛絲勾掛著，上下好幾排。它們是那樣的誘人，那些從書上揭下來的鮮活畫面，仿佛有一個個神奇的人物和故事從封面的背後向我們走來，煞是讓人流連顧盼。封面書皮都有編號，只要你用手一指或說出書號，老闆能立刻從身後的書櫃中抽出你想要的小人書來。這些小人書已沒有了原先的封面，取而代之的是牛皮紙糊成的封面，卻被老闆精心打造，上面用毛筆寫著書名和書號。於是，一本重新裝幀而別致的小人書便顯得厚實和敦重，既耐磨實用而又不失書香。
映像最深刻的是在小書攤讀到了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情節動人、畫面誇張別致，一但遇見便歡喜異常，且過目難忘！
所以，我家樓下的那個小書攤是我們課餘頻頻光顧的地方，但經常去也不是次次都租書看，看一本小人書雖僅須一分錢，但如果天天都去花費，對我們小孩來說也不免太奢侈了。因此，有時我常常蹭書看，即坐在小夥伴身邊，歪著頭和人家一起看書，但往往只能看到一半的內容。如果是別人剛剛開了個頭，算你的運氣好能和別人一起看個完整的故事，但如果別人一看了一半，那你也只能從這一半開始看，看完書後你是不能要求從頭再看的，因為老闆也不會允許。一般小夥伴都願意你和他一起看書，但也有小孩比較吝嗇，認為你沒花錢而蹭他的書看，對他是一種不公平，是你占了他的便宜。可大多數人都還是比較隨和，因為你讓人蹭書看，下次別人也會讓你蹭的，互惠有無豈不更好！遇到吝嗇的小孩，只能感嘆今日時運不濟，可面對著牆上的書皮，一張張默讀過去，努力想像書中的精彩內容，以滿足內心的渴望和需求，也是十分過癮的享受和無奈的閱讀體驗。但這樣一種方式閱讀是否也豐富了我的想像力，不得而知。
記得有一次，父親和我們說起過有一本「小人國」的書很有意思，但家裡沒有這本藏書。於是二哥和我去樓下，面對我們兩個熟客小看友，老闆用眼神問「今天想租什麼書？」
「你們書攤有'小人國'麼？」
老闆其實也不是太有文化：「我從來沒聽說過'小人國'，你們確定有此書？」傍邊也有稍大的看書人譏笑我們，心想這兩個小屁孩哪來的怪點子、想入非非了吧！
「當然！」
老闆搖頭一笑：「租本別的書看看吧！」
只能如此了，於是我和二哥「隔隔（小城方言，意為：一起、合著。）」看書，將一本「桃園三結義」看完，看完書後夕陽已盡染了街道斑駁的磚牆。出了小書攤的木門，街上行人很少，偶爾幾聲自行車的鈴響更是增添了這個街道一種寂寞的清癯。
往後，我們漸漸長大，那個小書攤已不再吸引我們了，但仍時時從那裡路過，往裡張望，看書的小人也漸少了。小書攤此時已顯頹勢，老闆也更變得老態龍鍾。
「文革」後期，小書攤一度關停，因為有些在當時已屬禁書，不可開放，而且這種掙錢養家的方式也不被「革命」潮流接納。
「文革」過後，小書攤曾一度開張，但已風光不再，因為書本不再是「顏如玉」，何況小人書。但仍可看見老闆在裡面縫糊書皮的身影，佝僂個背、帶著老花鏡低頭慢慢忙碌著，也常步履蹣跚地渡出門邊，和這條街道一樣的衰老。
再往後，我們的那個院落進行改造，樓上樓下的建築都在拆建修葺，以打造一個整舊如舊的民國建築群，和「西津渡」連成一體。
於是，那個兒時魂牽夢縈的小書攤迷失了身影，老闆去了哪兒也不得而知。
舊時的那條街道現在仍在，還是那副貌不驚人、沉默不語的樣子。現在，一有機會我還是常去那裡走走，老鄰居也時時聚會，談談舊時的趣聞和糗事，也偶爾憶起小書攤的往昔。說起那個老闆，發小們免不了一陣唏噓。
想必，那個小書攤老闆或許能聽到我們念叨他的聲音，只是如今，他應已住在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