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同性戀老去

丁香醫生 發佈 2020-05-18T03:35:10+00:00

今天是國際不再恐同日,其設立是為了紀念 1990 年 5 月 17 日 ,世界衛生組織正式將同性戀從《疾病和有關保健問題的國際統計分類》名單中去除。

今天是國際不再恐同日,其設立是為了紀念 1990 年 5 月 17 日 ,世界衛生組織正式將同性戀從《疾病和有關保健問題的國際統計分類》名單中去除。該紀念日旨在呼籲公眾關注因為恐懼同性戀、歧視性傾向而產生的一切生理和精神暴力以及不公平對待。

2001 年,我國將「同性戀」概念從精神疾病範疇中去除。但即使當下,針對性少數的污名化和歧視仍然廣泛存在,這背後的根源之一,正是不了解和恐懼。

「偶爾治癒」今天為大家呈現的,是一位老年同性戀的故事。上個世紀,同性戀群體要面對的「流氓罪」、「病理化」以及社會觀念,讓他伏在時代的褶皺里。步入暮年,他與同伴們的聲音也很少被聽到。經過歲月,Ta 們是時代的親歷人,曾經的故事,也許也正在年輕一代的性少數群體中,以不同形式上演。

60 歲之前,阿山從不去想,變老是怎樣一種體驗。

然而,毫無聲息地,胳膊上鼓起的線條不再,甚至鬆弛;鏡子裡的鼻子和眼睛好像都是自己的,但湊在一起就有一種「衰老感」;印象中自己還是走路生風,但在別人鏡頭中已經是步履蹣跚。

現在,他知道了。

他看去年一張照片,那是參加「同性戀親友會」活動時拍的。相片中,阿山面容疲憊,眉眼和嘴角周邊的皮膚都向下垂。

「老了,啊,傷心死了」,66 歲的他捂住臉,悶聲悶氣。

阿山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當下,大眾對同性戀的想像,也許是這樣的範式:城市中產、愛健身、年輕有活力。

年華老去的群體,似乎不在人們的視野範圍。

可沒人能抵得過時間。衰老是事實,沒人可以選擇。同性戀也是事實,同樣也沒人可以選擇。

從年輕到老去,每一個年代都給他們戴上鐐銬。對老年同性戀來說,他們的愛情和慾望明明就在那裡,不能說出、不被看見、不被承認。

他們是誰的兒子、兄弟、丈夫、父親,他們已經衰老。當死亡降臨,也許這個群體一代人的自我、情感、枷鎖、孤獨、連同屍骨一起,化在泥土裡,無人知道。

做好人,就要「把腳趾切掉」

上世紀 70 年代,17 歲的阿山第一次看到「同性戀」這個詞,是在圖書館裡,那是本關於青春期衛生的手冊。關於「同性戀」,書里這樣定義,「一種性變態」。

那時的中國,男女之間的「性」甚至都不被允許公開談起,「性變態」的字眼,更是嚇到了阿山。

他隱約覺得,自己可能「不是一個好人」。青春期的他,對男生產生了朦朧的感情、依戀,甚至會有生理反應。

青少年時期的阿山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他覺得,這樣可能不對。「什麼是對的事情?走進婚姻、生兒育女」。

不願意接受自己是個「性變態」,所以乾脆閉上眼,把「同性戀」從腦子裡抹掉。

1981 年,27 歲,研究生畢業,阿山在北京一家事業單位工作,同事大姐一貫熱心,張羅給他相親,他也不抗拒。因為那才是「對的事」。

「你結婚了,才證明自己的價值」。因為未婚,即使工作表現再優秀,阿山的分房申請幾次被單位退回來。

在公開牽手和擁抱都極少的年代,阿山沒拉過女孩的手。他像完成任務一樣出去約會,每一場戀愛都無疾而終。女孩問他哪裡不好,他講,「大家不合適」。

1986 年,阿山 32 歲,被公派去美國做訪問學者。那是另一個世界,街角的小電影院,或者書店裡「同性戀」專區,都明晃晃地展示著「性」。

阿山的第一反應是害怕,扭頭就走。

「都去美國了,沒有人看著你了,想做什麼就做,但我不能」。總有回國那天,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回國之後,沒有了這樣的土壤,要怎麼辦?

有次在書店,他特別想要一本雜誌,裡面有關於男性身體的內容,來回走了好幾圈,終於下定決心,買。

把雜誌小心捲起,背著人偷偷看,激動地渾身顫慄。那一刻,仿佛才是他自己,一個真的他。

但這些是不能被人看到的,朋友到訪,他第一時間把雜誌藏好。回國時,積攢的雜誌和書都留在了美國。

阿山繼續相親。但相比出國前,他心底關於自己的模樣更清楚了 —— 一個喜歡男人的男人。

「還是不能面對,你如果承認,就會對人生產生懷疑,過去三十多年的價值就會被完全否定掉」,說這話時,阿山靠在椅子裡,笑得靦腆,「所以要做一個『好人』」。

做好人,就要「把腳趾切掉」,裝進那隻均碼的鞋裡,不能呼痛。

不被允許的愛情

直到阿山遇到初戀,在他 35 歲那年。

「好像就是心有靈犀,我騎著自行車在前面,他在後面跟著,總覺得冥冥之中會有什麼事發生。羞怯、興奮、擔憂、不知所措,什麼都有」。之後,阿山便與他攀談、交換了聯繫方式,開始來往,但這樣的關係很難界定。

不會有人承諾未來,「那時候根本沒有『長遠發展』的概念,你說我跟一個同性的人,是不是要跟他去談一場戀愛,再往下走多少年,根本沒有這樣。只是那個時候,我清楚意識到,這就是我想要的,我不去想到底是對還是錯,不去想了。」

阿山鄭重地給相親的女孩寫信分手,但到底沒有說理由,「講什麼呢?我愛上一個男人?」他寫,「很抱歉,我們可能沒那麼合適」。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相親。「我真的做不了『好人』了,那就做一個『壞人』吧」。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他小心隱藏著自己的身份,誰都不敢說。哪怕回了廣州,和媽媽一起住,還是不說。年屆 40 的阿山,已經是外資公司的管理層,買一件西裝 2000 多元,在 90 年代,這是廣州職工平均月薪的 4 倍。

媽媽旁敲側擊提到婚姻問題,擔心他孤單一人,他反過來安撫老人,「不要擔心啦,我有朋友,也有錢,也是個成年人,知道什麼生活是我想要的,我會過得很好」。

他把前後幾任男朋友都介紹給母親,阿山不避諱他們的存在,唯一隱瞞的是他們的身份,「我的好朋友」,他跟母親和家人講。

但阿山覺得,媽媽應該知道了。有一晚,他說晚上去見朋友,不回來過夜了,媽媽追在身後囑咐,「現在外面還挺複雜的,還有愛滋病什麼的,要注意」。

很久以後,他才從這句話里琢磨出一點別的意味,「如果我媽媽跟我提,說外面壞人很多,注意安全,不要被人偷了搶了,應該這樣講對不對?但她說,小心愛滋。我覺得她是有判斷了。」

但媽媽已經去世。關於兒子是同性戀這件事,她是如何知道、如何消化,阿山無法再知道了。

「那是你最親密的人,你的愛、你的情感和你的親密關係,都不能跟她去講,這不是很大的悲哀嗎?」

捂緊身份

倘若重來一回,阿山還是不會在那時向母親坦誠自己的取向,不僅僅是因為會被周圍人譏嘲和指責。1997 年之前,同性戀人交往,可能會以「流氓罪」被抓。

當時,如果阿山的性取向被發現,要麼被入罪或開除,要麼被人帶去看精神科醫生。這種情況,在當時並不罕見。

1987 年,從美國回來之後,阿山被介紹到一個歌舞團教英語掙外快。和歌舞團的人熟悉起來之後,有人告訴阿山,歌舞團里有兩個男人「搞朋友」,被發現了之後,一個被送去勞教,另一個受到處分。

阿山去教英語時,兩個人已經回到單位,一個燒鍋爐,另一個去了資料室做資料員。

那時的阿山捂緊自己的身份,更為警惕,「你一旦被發現的話,所面臨的就有可能是他們的處境」。

1997 年,新修訂的《刑法》通過,「流氓罪」被取消。2001 年,同性戀被從《中國精神障礙診斷與分類標準(第三版)》中「病態」一列里划去,至今不過 19 年。

因為單身一直分不到房子,1993 年,39 歲的阿山回到廣州,他所服務的外資公司對性少數群體非常友好,甚至規定,同性戀員工的伴侶可以和異性戀員工的伴侶享受同等的公司福利。

他也能察覺到友善。「有的同事可能會猜出來,我們一起出差,我晚上說出去看朋友,那個女同事會開玩笑,『男朋友還是女朋友』,我說『你猜呀』,她說『我猜是男朋友』,我就笑」。

阿山在外企工作時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這樣的對話讓他放鬆下來,「對方好像在傳達一個信息,她知道我的身份,但她不在意,她尊重和理解」。

相比更多人,阿山是幸運的。他受到良好的教育、接觸到更多的信息、收入體面、家人尊重,這些都足以幫他抵禦住社會規範的浪潮。

他們的一生都是被否定的

2008 年,阿山和幾個朋友創辦「同性戀親友會」,為年輕群體以及他們的父母提供支持服務。

常有家長找到他們,「我們那個年代哪裡有同性戀啊,這個都是你們跟國外學的吧,都是年輕人搞的,洋玩意兒,不學好」。

阿山總得站出來,展示自己的身份,「你說你那個年代沒有,那我算什麼呢?只是你看不見」。

2014 年,他 60 歲,想做關於老年男同性戀口述史項目。

那是他們自己的歷史,「 歷史洪流中小人物被裹挾和碾壓」,也是他們的未來。

「我也剛剛步入老年,但我不知道怎麼安排生活,我想通過他們,了解可能面臨什麼問題,又能學習到怎麼安排我的老年生活」。

阿山參加相關活動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香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江紹祺在準備《男男正傳 —— 香港年長男同性戀口述史》的前半年,一個受訪者都沒有找到。

儘管阿山有所預期,但困難還是超出了想像。

陰影一直存在,哪怕時代在變,恐懼不曾變——社會對走進傳統異性婚姻的同性戀者的憎惡,同性戀者對可能被曝光的恐懼。

五年多來,在卡拉 OK 、在茶室、在公園,阿山和志願者們前後接觸了 60 多位老年男同性戀者,願意和他聊天的人很多,但同意簽下受訪協議的只有 9 個人。

儘管他一再申明是匿名,模糊身份信息,但更多人還是拒絕。一個廣東地區頗有聲望的老者盛讚這個項目,但在阿山提出跟他進行訪談時,他謝絕了,「我已經老了,想安度晚年,不想再起波瀾」。

聊起這群人的歷史,「走進異性婚姻」是個無法迴避的話題。

一位比阿山年長兩歲的老先生說,在那個時候,婚姻就好像「年晚煎堆(珠三角過年食用的一種油炸食品),人家有我也得有」。

另一位 80 歲的老者,是在快 30 歲時結婚,「同事、朋友、同學每個人都催婚,說什麼你又不是不行。他們說我有房子,有正當職業,又不是找不到,怎麼還不娶老婆。大家都催我快點,催著催著,就結婚了,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而結婚的。」

老人講,「其實不應該結婚的,結婚之後其實就是應酬,完全不主動的,好像在演戲那樣,很辛苦。」

也有人的妻子,在結婚第二個月就提出離婚,當事人「求之不得」,「我已經完成任務了,我總算結了婚,還了那些人情,那些親戚朋友、同事什麼的人情。」

但到底沒離成,妻子跟岳母說,岳母的反應是,「算了,兩個人都幾十歲了,離什麼婚啊,不生孩子就做兄妹咯。」但也因為這樣,兩個人才分到了現在住的屋子,不用再租房住。夫妻兩人自此就只是同一屋的室友,飲食餐具調料都分開,不講話。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上個世紀的婚戀觀和社會背景下締結的婚姻,讓這群人的結合併非因愛而生,大多因為生活所迫或父母安排,性與愛在一段婚姻中,被置於末端,甚至根本不會被提起。於是,男男女女們在不合適的婚姻中隱忍沉默,不被人所察覺。

有人試圖摘下面具,冒著風險從婚姻出走。阿山說,他們在家庭和自己的慾望之間,尋找到自己的一個空間,這更像一種求生,在異性戀的主流世界中尋找同伴、尋找喘息的縫隙。

阿山遇到不只一個這樣的故事。70 多歲退休的老人在公園裡偶然被人搭訕,聊天之後才意識到,原來社會還有這樣的人,原來我之前的狀態就是這樣的人。

「回家跟老婆講要離婚,老婆說,你都 70 多歲了,離什麼。」於是夫妻兩人達成協議,他要交朋友,就離開廣州去外面交。

但在當前的網際網路語境下,這樣的情節,會被貼上「騙婚渣男」的標籤。

這讓阿山覺得悲哀。

「在那樣一個年代,他們前半輩子努力偽裝,結婚生子,做一個符合社會期待的『好人』。現在時代變了,觀念變了,又有人跟他們說,『你個騙婚死 gay ,你怎麼可以走進婚姻?』很多人是不能細想的,認真想的話,就不要活了。這意味著,他們的一生都是被否定的,只是因為他們喜歡同性。」

在阿山他們收集的訪談資料里,平均一個老人講述了 6 個小時,那是老人們的一生,也是一個時代的投影。

但更多人的故事,不會被聽到、也不會被看到,不論哪一個年代,他們都好像是不合時宜、無處安身的。在主流的視野中,他們仿佛並不存在,他們消失了。

老去

在阿山和他們的故事中,大多數的交往和啟蒙都是在夜晚或者公共廁所開始的,這兩種意向似乎構成了那個年代同性戀交往的底色。

廣州的老年同性戀群體有共同的回憶,珠江沿江的公園、熱鬧商區的公共廁所一路排開。90 年代的桑拿房、歌舞廳和茶座也是他們記憶里最亮的那一抹顏色。阿山們稱這些是「漁場」,「釣魚」「狩獵」的地方。

城市迅速滑入 21 世紀,公共廁所被改革,原本的溝渠被填上,隔斷的牆砌了起來。舞廳和酒樓關門,「漁場」從線下轉上網絡。與此同時,阿山們也在老去。

跟阿山分享過自己故事的老人,有的已經去世。

阿山也無法抵抗歲月。他獨自居住在家裡,開始考慮自己的養老問題。

部分同性戀人群走進異性婚姻,也有基於養老的考量。

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郭曉飛在《掩飾——同性戀的雙重生活及其他》一書中的代譯序里寫道,「今天中國的家庭仍然承擔了大量的社會保障功能,子女所承擔的養老功能仍然是大部分家庭所需要的,而制度上,一男一女的婚姻壟斷了生育,所以大量的同性戀者和異性結婚、生育後代,是在預防老無所依。同性戀們走進異性戀婚姻,這並不僅僅是為了躲避同性戀的污名,而是出於求生需求。」

阿山家的窗外

視頻來源:受訪者供圖

之前購置的房產令阿山不太滿意,他出租出去,租房別居。他守在珠江邊上,現在的屋子推開窗可以看見夜晚廣州塔的絢麗光彩,他因此把 WiFi 密碼改成了 rainbow tower 。

但每月 5000 元的房租,還是讓他感到切實的壓力,如果不出意外,他又要開始五年內的第三次搬家。

衰老和漂泊讓他停止構建自己的生活。他愛浪漫,喝酒要配全套酒杯,威士忌杯、葡萄酒杯、白蘭地杯,但這些被裝在箱子裡,連同他的一百多張黑膠唱片,都很久沒有打開過了。

阿山的書桌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他也有愛和性的渴求。

今年過年,他在網上遇到一位年輕男孩,對方向他表白,說暗戀他許久,直到畢業立足,才敢表明心意。

「你知道如果我們在一起,你可能要照顧一個老人家嗎?」他謹慎地問。

「我想過了呀,完全可以。」男生很堅定。

阿山心跳得很快,想快些見到男生。

一江之隔的城市公園裡,與阿山同齡的同性戀群體,也更多出現在那裡。在和妻子吃過飯,送孫子上學後,他們走進公園,摘下面具,開始真正屬於自己的一天。

太陽落山,他們互相招呼一聲,轉身戴上面具,回到家裡。

(阿山系化名)

撰文:蘇惟楚

編輯:於陸、梁振

封面圖來源:站酷海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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