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作品:我的呈奶酪蛋糕形狀的貧窮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5-19T10:46:31+00:00

問本 地人也問不出個究竟,他們知道的不外乎很早很早以前 是三角形,現在是三角形,將來定然也是三角形。總的說 來,本地人好像不大願意談也不大願意想「三角地帶」 何以「三角地帶」被如此——像耳後疣一樣——漠然置 之,緣由不得而知,大概是因為形狀怪異吧。


我們都管那個地方叫「三角地帶」。此外我琢磨不出如何稱呼是好。因為那的的確確是個三角形,畫上畫的 一般。我和她就住在那個地方,一九七三年或七四年的 事了。雖說是「三角地帶」,可你不要想成是所謂的delta①形狀。我們住的「三角地帶」細細長長,狀如楔子。若說 得再具體點,請你首先想像出一個正常尺寸的圓圓的奶酪蛋糕,再用廚刀將它均勻地切成十二份,也就是切成有 十二道格的鐘錶盤那個樣子。其結果,當然出現十二塊尖角為三十度的蛋糕。將其中一塊放在盤裡,邊啜紅茶 什麼的邊細細地看。那頂端尖尖的、細細長長的蛋糕片就是我們「三角地帶」的準確形狀。(① delta希臘語。三角洲,三角形的。)

怎麼會形成如此形狀不自然的地帶呢——你也許會問,也許不問,都無所謂。問不問反正我都不清楚。問本 地人也問不出個究竟,他們知道的不外乎很早很早以前 是三角形,現在是三角形,將來定然也是三角形。總的說 來,本地人好像不大願意談也不大願意想「三角地帶」 何以「三角地帶」被如此——像耳後疣一樣——漠然置 之,緣由不得而知,大概是因為形狀怪異吧。「三角地帶」 兩側有兩條鐵路通過,一條是國營線,一條是私營線。兩 條鐵路齊頭並進了一陣子,以楔尖為分歧點,簡直就像被 撕裂開來一般以不自然的角度各奔南北,景觀十分了得每次目睹電氣列車在「三角地帶」的尖端南來北往,我就恍惚覺得自己是站在驅逐艦艦橋之上,而那驅逐艦正在海上破浪前進。

但是,從居住舒適度和居住功能來看,「三角地帶」實在是一塌糊塗。首先噪音厲害。也難怪,畢竟兩條鐵路左右相夾,不可能不吵。一開前門,眼前一列電車呼嘯而過;一開後窗,眼前又一列電車咆哮而至。用眼前這種說法決不誇張,實際上兩列電車也近得乘客可以對視致意,如今想起來都覺得嘆為觀止。

你或許要說末班車過去後總該安靜了吧。通常都那麼想,搬來之前其實我也那麼想來著。然而壓根兒就不存在什麼末班車。旅客列車凌晨一時全部運行結束後深夜班次的貨物列車接踵而至;天明時分貨車大體告一段落,翌日的客車又殺上門來。如此日復一日無盡無休。

嗚呼!

我們所以特意選住這裡,第一第二都是因為房租便宜。獨門獨院三個房間,有浴室,甚至有個小花園,而房租僅相當於公寓里一個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既是獨門獨院,那麼貓也能養。簡直就像專為我們準備的房子。我們剛剛結婚,非我自吹,窮得上吉尼斯記錄都綽綽有餘。我們是在站前不動產中介店的貼紙上發現這房子的。僅就條件和租金和房子結構來看,堪稱奇蹟性發掘。

「便宜得很喲!」禿腦瓜子中介商說,「啊,吵倒是相當吵的,不過只消忍耐一下,未嘗不可說是拾來的大元寶」

「反正先看看好麼?」我問。

「好好。不過,你們自己去可好?我嘛,一去那裡就頭疼。」

他借給鑰匙,畫出去那座房子的路線圖。好個爽快的中介商。

從火車站看去,「三角地帶」似乎近在眼前,但實際走起來,到那裡花的時間相當驚人。在鐵道上「咕嚕」繞一圈,過天橋,沿髒兮兮的坡路上上下下,好歹從後面兜到了「三角地帶」。周圍商店之類形影皆無,寒傖得近乎完美。

我和她走進「三角地帶」尖頭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在裡面逗留了一個小時。這時間裡有相當之多的電車從房子兩側通過。特快通過時,窗玻璃「咔咔」作響。過車時間裡聽不到對方說話。正說著有車開來,我們便閉嘴等車過完。靜下來剛開始說話,又一列電車尾隨而至。

那情形,不知該稱為communication~的中斷還是分裂總之是十分讓·呂克·戈達爾②式的。 (②Jean-Luc Godard,法國新浪潮電影導演(1930—)

不過除去噪音,房子格調本身相當可以。式樣古色古香,整體上沒有硬傷,壁龕和檐廊也有,很夠味道。從窗口瀉進的春日陽光在榻榻米上做出小小的方形光照很像我小時候住過的房子。

「租吧。」我說,「的確很吵,不過我想總可以習慣的。

「你這麼說,就這樣吧。」她應道。

「在這裡這麼待著不動,覺得就像自己結婚成家了。」

「實際上不也結婚了?」

「那是,那倒是。」我說。

我們折回不動產中介店,說想租。

「不吵?」禿腦瓜子中介商詢問。

「吵當然吵,可總能習慣。」我說。

中介商摘下眼鏡,用紗布擦拭鏡片,啜口茶杯里的茶重新戴回,看我的臉。

「噢,年輕嘛,到底。」他說。

「嗯。」我應道。

接著我們簽了租約。

搬家用朋友一輛輕型客貨兩用車足矣。被褥和衣服和餐具和檯燈和幾冊書和一隻貓——這便是我們的全部家當。既無組合音響又無電視機,洗衣機沒有電冰箱沒有餐桌沒有煤氣灶沒有電話沒有電熱水瓶沒有吸塵器沒有電烤箱沒有,一無所有。我們就是窮到這個地步。所以,雖說是搬家,三十分鐘都沒花上。沒錢也好,人生簡潔至極。

幫忙搬家的朋友看到我們夾在兩條鐵路之間的新居,顯得相當驚愕。搬完家他想朝我們說什麼,碰巧特快駛過,什麼也沒聽見。

「你說什麼來著?」

「這樣的地方真的也能住人!」他一副敬佩的神情。

最終,我們在那房子裡住了兩年。房子建得極其馬虎,到處有空隙來風。夏天自是開心愜意,冬天就成了地獄。買取暖爐的錢都沒有,天一黑,我就和她和貓鑽進被窩,那才叫不折不扣的相抱而眠。早上起來看到廚房洗滌槽已經結冰的事也屢見不鮮。

冬去春來。春天美妙無比。春天一到,我也好她也好貓也好無不如釋重負。四月間鐵路有幾天罷工。一有罷工,我們真是歡欣鼓舞。一整天一列車都沒有。我和她抱著貓到路軌上曬太陽。安靜得簡直像坐在湖底。我們年輕,新婚不久,陽光免費。

至今每次聽到「貧窮」二字,我都會想起那塊的細長土地。那房子現在到底住著什麼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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