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晨鐘:佩雷火山大爆發

伊朗鄭凱 發佈 2020-05-25T04:29:32+00:00

易走錯路,乃人之常性;寬恕仁慈,為神之本義。 亞歷山大·蒲柏 《批評論》清晨六點,大教堂的鐘聲準時敲響,迴蕩在聖皮埃爾城上空,悠遠明亮。和鐘聲相伴的,是終年不斷的海風,吹來溫暖香甜的空氣。

易走錯路,乃人之常性;寬恕仁慈,為神之本義。

亞歷山大·蒲柏 《批評論》


清晨六點,大教堂的鐘聲準時敲響,迴蕩在聖皮埃爾城上空,悠遠明亮。和鐘聲相伴的,是終年不斷的海風,吹來溫暖香甜的空氣。街道上的人多起來,虔誠的基督徒去大教堂做晨間祈禱,公務員去殖民地辦公室處理政務,碼頭工人去港口裝卸貨物,洗衣婦去溪水邊洗衣服,農夫去種植園照看甘蔗和可可。小城甦醒了。

費赫南德·克萊赫,喜歡在大教堂的鐘聲還沒有敲響的前幾分鐘起床,走到陽台,從自己半山上的家,聽著鐘聲,靜靜地俯望這座小城,看它慢慢甦醒。小城身後,是被朝陽一點點染紅峰頂的佩雷火山。這短短的幾分鐘晨光,總會讓克萊赫心生感動,這座海島上的小城,仿佛是他朝夕相處的朋友,與他分享一個古老的秘密。

克萊赫的祖先,是最早來到這個海島的法國殖民者之一。海島叫馬提尼克,是加勒比海域眾多小島中並不顯眼的一個。三百多年前,克萊赫的祖先和其他陸續來到這個小島的殖民者,先在法蘭西堡定居,然後開山辟林,一點點向小島的其他地方發展。這些殖民者不知道,他們選擇定居的這個島,是一個休眠的定時炸彈,導火索就埋在佩雷火山深處。但是,三百年來,定時炸彈只滴答作響過兩次。 1792年和 1851年,佩雷火山兩次噴發,火山灰覆蓋了山體和附近的市鎮。但是一場雨水之後,一切又恢復的正常。如今,法蘭西堡依然是馬提尼克島的首府,而聖皮埃爾,憑藉優良的港口和種植園,已經發展成為西印度群島上的小巴黎,巴黎時興什麼,這裡很快就會有什麼。相比之下,首府法蘭西堡倒顯得沉悶而土氣了。克萊赫自己,靠著家族幾代人的奮鬥,成為島上最大的甘蔗種植園園主和家具生產廠廠主。他是百萬富翁,是商業霸主,是這個小島最重要的社會領袖之一。

今天,晨光里的聖皮埃爾,和往日稍有不同。一層薄薄的石灰狀粉塵,覆蓋在小城的每一個角落。空氣里,也不是熟悉的香甜味,而是有一股刺鼻的硫磺味。「佩雷火山甦醒了!」克萊赫心裡一驚。他拿出懷表看了一下日期,1902年5月2日6點15分。轟隆作響了近一個月的佩雷火山,終於開始噴發了。他想起一個月前,自己就發現佩雷火山有異常情況。佩雷火山口裡,有一個清澈見底的火山湖,很多人喜歡周末去那裡野餐和游泳。可是他發現,曾經平靜清澈的湖水,現在就像一鍋煮沸的瀝青一樣,黑色黏稠的液體不停地起泡沸騰,時不時還有白色水蒸氣和滾燙的水噴射出來。他隨即寫信給法蘭西堡的總督穆特,匯報佩雷火山的這種異常現象,但穆特的回覆卻不痛不癢:「若有繼續惡化的狀況,請及時匯報。」克萊赫用手捻了捻陽台上略帶苦味的火山灰,心想:「現在算是情況惡化了吧?他會怎麼辦呢?」

怎麼辦?漠然視之,充耳不聞。這就是穆特的辦法。這個走馬上任僅僅七個月的馬提尼克島總督,已經把這個島,看做是為自己養老送終的獨立王國。他知道,自己已經45歲了,等任期結束,他不太可能在巴黎外交部找到任何職位,他也沒有資格在法國的工商業里占個油水豐足的差事。回到自己的家鄉馬賽,他將會回到註定以無聊打發晚年的生活。而在馬提尼克島,他是一個王國的掌門人,只要用一隻懶惰的手統治,他就可以得到國王般的待遇。他決心繼續統治,一直到死。他不容忍外界對這個島進行干涉,也希望這個島沒有任何政治問題,需要萬里之遙的法國政府操心。互不打擾,相安無事,這就是他最滿意的情況。

但是當佩雷火山開始隆隆作響的時刻,穆特以自己多年政治家的敏銳嗅覺,意識到了它的潛在威脅。如果佩雷火山繼續發展並威脅聖皮埃爾的安全,就會引發市民的恐慌。而恐慌,將有可能改變即將到來的大選投票結果,進而引發政治動盪。

作為一個法國殖民地,馬提尼克島有進步黨和激進黨兩派。進步黨深深地植根於法國的傳統殖民政策,它完全代表了白人至上的立場。激進黨,則代表了政治上剛剛嶄露頭角的黑人和混血人口的聲音。在三年前,也就是1899年選舉中,激進黨在民意測驗中贏得了驚人的勝利。現在,在1902年的選舉中,激進分子決心奪取小島的全部政治控制權。和穆特同樣政治嗅覺靈敏的激進派領袖們,也巧妙地利用佩雷火山的影響力,吸引迷信的當地黑人投自己一票。他們稱佩雷火山的覺醒是需要改變的標誌,火山醒來的原因之一是抗議白人對黑人貪婪而嚴酷的商業壓榨,火山是在警告白人,對黑人兄弟表現出「更多的基督教寬容精神」。激進黨炮製的一個新口號誕生了:「只有白人不再主宰一切,火山才會入睡。 」雖然作為總督,穆特不能干涉選舉,但是讓激進派上台,會給馬提尼克島帶來更多的政治問題,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情況。於是,一切有關佩雷火山引發的災難,穆特不是輕描淡寫,就是充耳不聞。

小島政治家的私心雜念,並不會影響佩雷火山的行為。在接下來的五天裡,佩雷火山間歇性地不斷噴發出煙氣和岩漿,還伴隨著地震和閃電。災難不斷發生。

聖皮埃爾市郊區,一處甘蔗種植園,被一片奔騰而下的泥漿沖毀。種植園園主皮埃爾和他的六個隨從,在騎馬巡視災情時被牢牢地陷在泥漿里。等他的女兒蘇澤特發現時,泥漿已經到達了他們馬匹的大腿部位。蘇澤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和他的隨從沉沒在泥漿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種植園的其他工人隨後趕來救援,發現她站在原地,精神崩潰,已經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個小時。還有一個村子,地面突然裂開,鋸齒狀的裂縫噴湧出高熱蒸汽和岩漿的混合物,立即殺死了村子裡一百五十八個人,另有三十個因嚴重燙傷不治的人死亡。

聖皮埃爾市內,鳥兒被不斷降落的火山灰窒息而死,掉落在灌木叢下和草地上。馬匹等動物則騷動不安,大吼大叫,仿佛受到了很大的痛苦。孩子們被白灰覆蓋,像小小的幽靈一般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遊蕩。成千上萬的螞蟻、飛蟲和毒蛇,被火山灰驅趕,從棲身的山腰叢林裡不斷湧入郊區的種植園或市裡的住宅區。幾分鐘之內,就襲擊了數百人。尤其是進入市區的毒蛇,身長近兩米,瘋狂地攻擊視線中的任何人。極度驚恐的市民四散奔逃。幸好市長福切緊急召集士兵,持槍對蛇群進行掃射,才控制住局勢。短短一個小時,就有一百多條毒蛇被射殺,與此同時,至少有五十人和二百五十隻動物死於毒液。

包括這些災難在內的大大小小的災難,都以書面報告的方式送到了總督穆特的書桌上。而穆特經過「仔細的審閱和長時間的思考」,得出的結論是:聖皮埃爾市的安全沒有受到威脅。5月4日,穆特向巴黎殖民地部長起草了一封電報:「佩雷火山發生了噴發。火山周圍的農村散布了大量灰塵。部分村民不得不放棄他們的住所,湧入聖皮埃爾市。不過,火山噴發的次數似乎在減少。」

而美國駐馬提尼克島領事普倫蒂斯,在自家的陽台上,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場面:「總體印象是完全混亂。眼前的每個人看起來都漫無目的。據我所知,城市的治安正在下降。時有偷竊和打架發生。如果沒有外界的幫助,我會擔心結果。 」他試圖向華盛頓發電報,說需要「保持警惕」,以防佩雷火山爆發造成的災難。但是,此前的一次地震切斷了聖皮埃爾電報辦公室與海外的聯繫。 於是普倫蒂斯的電報被發送到法蘭西堡,再準備傳送給美國。可是穆特得到了這封電報的副本,他指示工作人員無論如何都不要發送這封電報。 然後,他給普倫蒂斯寫了一封便條:「您似乎正在向國外傳播警報,通過這樣做,您可能會造成虛假的恐懼和悲觀情緒,而這一切都不需要出現。」 他派了一名助手將他的便條交給了普倫蒂斯。

5月5日,連接法蘭西堡與南部鄰國的電纜也被地震切斷。馬提尼克島與世隔絕。

心急如焚的克萊赫派信使去找總督穆特,請求他親自來聖皮埃爾查看情況。但是,穆特拒絕了。理由是, 他必須在5月8日耶穌升天節前夕去聖皮埃爾,參加市長福切舉行的年度宴會,並在次日參加在大教堂舉行的耶穌升天節晨禱會。此舉,他認為將是對那些認為佩雷火山具有威脅的人,一個嘲笑性的打擊。穆蒂像任何政客一樣,深深知道嘲笑的價值,它是掩蓋更重要問題的絕妙武器。

克萊赫又找到島上最有影響力的日報《殖民地》的主編赫拉德,要求他使用自己的編輯權,在報紙上呼籲民眾撤離該鎮,可是被赫拉德斷然拒絕。失望而歸的克萊赫並不知道,早在一個多月前,總督穆特曾對赫拉德說,如果報紙刊發「認為火山爆發沒有任何威脅性的報導,那將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如果騷亂發生,會導致報紙的廣告收入下降,並影響選舉結果。」赫拉德心領神會,從此只在報紙上發表火山沒有威脅的言論。毫不知情的克萊赫回到家對妻子抱怨道: 「我真不理解他的態度。他親眼目睹了佩雷火山的威力,但他仍然只能想到選舉!我告訴他,選舉現在是次要的,從許多方面來說,如果在火山平息之前暫停投票,那將是件好事。赫拉德對我的想法感到震驚。他說任何事情都不能干擾選舉。不管我怎麼爭論,我都無法使他看到比他自己限定的政治視野,更遠的地方! 」

克萊赫向市長福切提出撤離的請求,同樣失敗了。福切明確表示絕不支持撤離。他對克萊赫說:「有醫學證據表明硫磺對胸部和喉嚨有益。自從火山灰落下以來,我發現,通過用手帕捂住我的鼻子和嘴巴過濾灰塵,我的呼吸比以前更輕鬆了。灰塵降低了空氣的濕度,對任何人都不會造成危險。 至於殺死了動物和鳥類,只是因為它們的呼吸系統與人類不同。」他要求克萊赫忘記這個想法,並應該運用自己的影響力使市民平靜下來。可克萊赫反駁說:「我們現在最大的麻煩就在於,每個人似乎都太冷靜了! 」

克萊赫又把希望放在了聖皮埃爾城裡的神父們。他們對小鎮的虔誠信眾,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可是,當他請求神父發布命令,呼籲民眾撤離時,神父們都遲疑地拒絕了。雖然他們為小城的安全擔憂,但還是認為,這種命令,只能由市長或總督才能發布。教會雖然有影響力,但是卻不適合取代政府,對民眾直接發布指令。

克萊赫還是不死心。他以自己在商業上錘鍊出來的堅韌不拔的精神,與一些當地的店主和商人接觸,呼籲大家一起向總督穆特發起「共同請願」,要求撤離。但是大家的反應很冷淡。他們都害怕這樣的舉動會損害他們的業務。他們不能確定火山帶來的危害到底有多大。如果佩雷火山只是像前兩次那樣,沒有對小城產生嚴重的威脅, 那麼撤離的請願,將會讓他們的生意一蹶不振。

一切的努力,換來的都是宿命般的冷漠和拒絕。5月7號傍晚,克萊赫沮喪地回到家,洗了個澡,穿著乾淨的衣服,在沉默中與妻子吃完飯。他們走出陽台,低頭望著聖皮埃爾城。此時的聖皮埃爾,幾乎被黑暗所吞噬。連續數天的地震和大氣干擾,毀壞了街道的路燈照明。只有時不時劃破黑暗的閃電,讓整個城市短暫地顯露真容。厚厚的火山灰遍布各處,樹木在重壓下彎向大地。街上的人,從頭到腳全都被污穢所籠罩。許多面孔看起來像屍體一樣呈粘土白色。就仿佛這些人已經被活埋了,然後又被挖了出來,在街上遊蕩。 恍惚中,克萊赫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座已經死去的城市。他相信他僅剩一項職責需要完成,那就是保護自己家人的安全。

就在同一天下午,總督穆特攜夫人如約來到聖皮埃爾城。可是,馬車一進入城市,穆特就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期盼宴會的喜悅心情,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回頭對隨行的官員憤怒地質問道:「為什麼沒有人早點告訴我實際的情況!」沒有人敢說,之前其實有很多機會,允許他了解這裡真實的情況,可是都被他拒絕了。在市政廳與市長福切會面時,穆特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今晚所有的宴會和慶祝活動,統統取消。明日一早要儘快進行公開討論,是否要求市民儘快撤離。福切似乎一時有些迷糊。 他向穆特再次確認,今晚所有的宴會和慶祝活動,是否統統取消。當穆特冷淡地點頭確認後,福切非常生氣,風度盡失。他對周圍的人大發雷霆,說自己這一周以來一直在辦公桌前制定他的「慶祝計劃」,以確保無論佩雷火山發生什麼情況,慶祝活動和宴會都能按時進行。而現在,他的努力,全都白費了!聽他說話,就仿佛他是一個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而不是生活在已被火山折磨了五天的聖皮埃爾城。由於天色已晚,穆特決定和隨行的法蘭西堡要員,在聖皮埃爾市內的獨立酒店休息,明日一早離開。

從深夜到清晨,佩雷火山都很安靜,人們都安心地入睡了。但是在8號早晨五點三十分左右,火山突然噴出暗紅色的濃煙,形成一個巨大的蘑菇狀雲球。雲球緩慢地升高和擴大,時不時有蛇形閃電穿透紅紫色的雲團,火星閃爍其中,隨即像煙花一樣炸裂。一些被驚醒的市民,或從臥室的窗戶探出頭來,或是穿好衣服站在大街上,面對著這地獄般的奇異景觀,興奮地大喊大叫。六點整,大教堂的鐘聲準時響起,召喚信徒們參加早晨的彌撒。大街上,成百上千的信徒聚集大教堂和小城的其他教堂里祈禱,就和往常寧靜的早晨所做的一樣。

鐘聲也清晰地傳到了克萊赫的耳朵里。他坐在陽台的椅子,正專心地觀察氣壓計。 院子裡站著一個僕人,拉著一架馬車,裡面坐著克萊赫的妻子和孩子們。 他們一家五點鐘就起床開始準備,只聽克萊赫的命令就會立即離開這個小城。 氣壓計的指針突然以非常奇怪的方式開始移動,搖擺得很厲害。 克萊赫抬頭看了看佩雷火山,火山口上方出現了一個閃閃發光的巨大雲球。 他知道佩雷火山大爆發的時候要來了。於是他一把抓住氣壓計,從陽台上飛跑到院子裡,命令僕人立即駕馬車全速逃離這個小城。

在離聖皮埃爾往南約8公里的帕納斯山上, 有一百多人坐在岩石上,觀察著佩雷火山的爆發。 其中很多人,穿著節日服裝,背著食物籃。 他們一大早從法蘭西堡出發,前往聖皮埃爾的大教堂,參加耶穌升天節的晨早彌撒。當他們看到佩雷火山噴出濃煙並在聖皮埃爾上空蔓延時,臨時決定與小城和佩雷火山保持安全距離。正在大家觀察佩雷火山的時候,只見一輛馬車在山下的道路上疾駛。突然,馬車停了下來,克萊爾一家人連滾帶爬地離開馬車,開始向山上跑。 克萊赫一個勁地催促「快點,再快點」,就像牧羊犬驅趕著被惡狼追逐的羊群。終於,他們爬上了山頂,累得幾乎喘不上來氣。過了一會兒,克萊赫安心坐下來,開始觀察遠處的佩雷火山。紫紅色的雲球不斷擴大和升高,伴隨著刺耳的轟鳴聲,慢慢遮住了整個聖皮埃爾城。帕納斯山上也一片漆黑,克萊赫只能通過摸摸妻子和孩子們的手,才能確保他們還在自己身邊。突然,雲球好像失去了力量,停止了擴張和上升,靜止了幾秒鐘後,突然炸裂,散落成大小不一的高溫熔岩氣團,以極快的速度,沖向小城和海岸。僅僅幾分鐘,聖皮埃爾就被徹底摧毀。遠遠望過去,小城好像是已經存在了一千年的廢墟。大教堂、銀行、醫院、劇院、體育俱樂部、殖民地辦公室、外交官的住所,統統成為瓦礫。城內和海岸,到處都是死人。「這是世界的末日!」克萊赫緊緊握住妻子和孩子的手,低聲說道。

八點鐘過兩分,聖皮埃爾城的29,933名市民幾乎全部喪生。除了兩個人。

一個是修鞋匠蘭德。他當晚在市中心的製鞋鋪里休息。因為工作間被村莊的難民占據,所以他只好躲在堆放皮料的地下室里睡覺。等到爆炸聲過去之後,他才從地下室里出來。他發現,房子著火了,到處是被高溫氣浪燒死的難民屍體,全部裸露著身體,仿佛正在地獄裡掙扎。他從著火的房子裡逃了出來,發現自己的腿、胳膊、胸部也被燙傷了。整個城市都在燃燒。一種腐臭燒焦的氣味,讓他感覺到窒息,這是燃燒的人肉、木頭和火山灰的混合氣味。獨立飯店成為一片廢墟,總督和他的妻子也難逃劫難。他轉身四處張望,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擋住他的視野。海濱方向,他看到了船隻都在著火。最終,蘭德走到了通往法蘭西堡的大路口,在那兒,他被一個救援隊接送到了法蘭西堡的一家醫院。

另一個是死囚西帕里斯。他是黑人,十九歲,用彎刀殺死了一個白人,被判處絞刑,於5月8日早晨行刑。他被關在死囚牢房,這是一個半地下室,只有一個窄仄的小鐵窗,供他透氣。大爆炸時,他的牢房入口部分坍塌。一陣灼熱的空氣穿過小鐵窗將他衝倒在地。然後,就是一片死寂。他發現自己整個身體都被灼傷了,就好像被放在了熾熱的烤肉架上。伴隨著熱浪,還有大量的火山灰。為了避免窒息,西帕里斯脫下襯衫,在上面撒尿,然後將潮濕的衣服披在頭上。 然後,他蜷縮在牢房的一個角落,大聲求救,卻無人理會。三天後,他被搜救隊發現,並被送到其他城市進行救治。恢復健康後,他的死刑被赦免,並在一個馬戲團里找到了工作,那就是作為火山大爆發的倖存者,向好奇的觀眾,一遍遍回憶他被埋在牢房裡的經歷。

克萊赫與他的妻子和孩子們,搬到了小島中心的另一個城市,在一個新種植園裡安家。他於1920年成為馬提尼克島的眾議院議員,並於1921年去世。他所摯愛的小城聖皮埃爾,再也沒有恢復往日的繁華。廢墟旁邊,人們另建了一座同名的城市;而廢墟,則改建成了火山學博物館,成為最生動的展品。

1936年,英國作家毛姆來小島上旅遊。對於這一次大災難的後果,他在《作家筆記》里這樣寫道:「我問我的朋友們這場災難對那些倖存者有什麼影響。我很想知道大難臨頭、僥倖脫險對他們的精神、道德有沒有影響,這場災難有沒有改變他們之後的生活,他們是更加虔誠還是動搖了信仰,是變得更好還是更壞。所有人給我的答覆都是一樣的:災難對他們一點兒影響都沒有。他們大多數人都徹底破了產,但他們從打擊中恢復過來之後,他們重新振作起來,好好生活,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他們的虔誠沒有增減一絲,他們的好壞沒有改變一毫。我想人大概天生有韌性,有遺忘的本領,或者僅僅是遲鈍麻木,因此雖然自他們來到這個世上起就一直處在各種各樣數不勝數的恐慌之中,他們卻依然能存活下來。」


最後的話:

感謝所有耐心看到這一行文字的人。雖然我們可能並不相識,但我們有緣。

新冠病毒在全球恣虐以來,各國的政要和民眾,都在用不同的心態和方式,應對危機,尋求生存之道。而我,身處其間,因為日常生活的點滴改變,和道聽途說的紛紜事實,累積在內心,便有了一種模糊的感受,想寫出來,卻道不明是什麼。

記得四月底的一個早晨,帶著孩子們去家附近的公園透透氣。孩子們在滑梯上玩耍打鬧,我坐在一旁的長椅上,看看近旁的瓦利亞斯大街,和高遠處的雪山。高遠處的雪山,在被一夜風雨洗得無比純凈的藍天白雲的映襯下,愈加挺拔;近旁的瓦利亞斯大街,則車流不息,混雜著喇叭聲、車輪聲的噪音,嘈雜單調,時遠時近,像一條奔涌不息的長河,雖不動聽,卻有著滾滾向前不可阻擋的氣勢。陽光照在臉上,微辣刺眼,微風吹在身上,清涼溫柔,耳邊,傳來孩子們嬉笑打鬧的聲音。莫名地,心裡就冒出一個感慨:病毒再可怕,日子還要繼續。短暫的停頓之後,普通人的頭腦里,還是柴米油鹽,利來利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站在大河邊,發出過這樣的慨嘆。而生活的洪流,不也如此嗎?這是我當時的感受。

後來過了一段時間,夜間讀書,看到毛姆寫的《作家筆記》里,記述了1902年佩雷火山大爆發的悲劇,他的評論,一下子擊中了我的心,感覺這就是我在疫情之下,想說卻沒有說出來的話。於是,也就因為這段評論,動了改寫這個小故事的念頭。

現在,我終於完成了。心裡一段糾纏不清的意念,終於借著這個小故事得以了局。不過,我要提醒看了我該寫的這個小故事的人,我所寫的,與史實並不完全相符。為了好看和流暢,我加入了一些自己的想像,也做了一些移花接木的小手術。就像魯迅先生在仙台讀醫時,為了好看便擅自挪動了人體小臂上的一根血管一樣。所以,就當個小故事讀讀就好。其實,我對不動聲色的枯燥事實,並不很喜歡。正如毛姆所說:「若想讓無情的事實煥發出生命的光輝,就需要賦予其情感,改變其性質。」

這就是我現在,想要說的所有話。

火山爆發遇難者遺像

海灣遠眺佩雷火山

佩雷火山上俯瞰聖皮埃爾城

海港遠眺佩雷火山

小島的名產:朗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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