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焦慮,早就被他看透

大象公會 發佈 2020-05-27T06:23:46+00:00

這些著作有時被人們看作是他給自己寫的自傳,字裡行間透露著真誠,這種真誠既是對於上帝的,也是對於他自己的,同時,也是對於每一個和他一樣在生活、在思考、在焦慮、在尋求出路的孤獨的人。

生活中,我們難免陷入焦慮。

樣樣事情都需要選擇。很難。

結婚你會後悔,因為說不定有更適合的人選將與你擦肩而過。

可是,選擇不結婚?你也會後悔,因為你很可能錯過了最佳人選。

同樣,選擇工作你可能會後悔,因為你將不得不面臨走上一條不太可能再變化的路。

可是,選擇繼續學習?你也可能會後悔,因為你可能會少賺很多錢,甚至放棄掉一個本應適合你的工作。

這樣的選擇還有很多。討厭的是,它們通常都是非此即彼的。

這就讓我們常常陷入焦慮。

尤其在這個誘惑更多,迷失更容易的時代,更是如此。

幸運的是,我們所遭遇的全部焦慮,都被一個早早離我們遠去的丹麥哲學家思考過了。

他在兩百年前成為了全歐洲最焦慮的人,不僅用他的書敘述了他的焦慮,還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就是克爾凱郭爾(Soren Aabye Kierkegaard)。

|克爾凱郭爾(Soren Aabye Kierkegaard,還譯作祁克果、克爾凱廓爾、基爾克果等;1813年-1855年)是丹麥神學家、哲學家及作家,一般被視為存在主義之創立者。

丹麥的名人,不是只有我們熟悉的安徒生,還有克爾凱郭爾。

他生於1813年,比安徒生小八歲;但在安徒生去世前二十年,就在孤獨中過世。死於1855年,享年42歲。

要過了一個世紀,到20世紀60年代,到人類打完兩次世界大戰之後,才開始充分認識到他的天才。

他在三個領域:存在主義、基督教新正統主義、精神分析,都被尊奉為開創性大師。

存在主義的三位大師雅斯貝斯、海德格爾和薩特,都受到克爾凱郭爾的深刻影響,他們把克爾凱郭爾當作與尼采同等級的天才對待。存在主義風格的文學大師卡夫卡,也是克爾凱郭爾的粉絲。他寫過這樣的語句:「克爾凱郭爾是一顆明星,但是,他所在的那個地方,我是夠不著的。」

在基督教神學領域,按照當代學者林和生教授給克爾凱郭爾寫的傳記《絕望的一躍》里的說法:「自十九世紀以來乃至自宗教改革以來最偉大的新教神學家卡爾·巴特,也是沿著他的路線前進,才得以完成了基督教新正統主義的「危機」神學」。

這樣一個天才,卻自我評價:從童年時起,我就已經成為精神。從童年開始,他即陷入分裂、陷入憂鬱、陷入焦慮。

他的焦慮,與我們每一個人的焦慮,一模一樣。

他的平凡,即是他的偉大。

「世界對我們很不友好」

在眾多哲學家之中,克爾凱郭爾非常不同。

他不像其他哲學家那樣擺出智者的樣子,顯得睿智、清高和驕傲,而是常常深陷痛苦、絕望、軟弱、焦慮和矛盾之中不能自拔。可以說,「當這個世界對我們很不友好,我們又需要朋友的時候,他是少數我們可以依靠的哲學家。」

克爾凱郭爾能成為我們親密的朋友,是因為他把研究的核心放在了我們日常的選擇當中。

在他看來,哲學並不是研究外部世界,並用世界的某種規律回過頭來要求我們自己的。相反,哲學應該和我們自己的生命息息相關。

他的這種想法源於他的不幸人生。

他出生在一個篤信基督教的家庭,但他的父母、兄長,以及他的幾個姐姐,都像是被詛咒過一樣相繼去世。他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目睹了這一切 ,再加上自己先天的脊柱疾病,終生處在對死亡的焦慮與痛苦之中。

孤獨和痛苦成為了他人格的底色。

然而面對這些痛苦與困境,來自家庭影響而來的基督教信仰卻不能解救他。在克爾凱郭爾看來,丹麥的教會不再偏重哲學意味的解釋,而是逐漸墮為一種偽善的表面信仰。人們只是出於習慣而去教堂中禮拜和懺悔,而不是出於對生命的敬畏和生活的焦慮。

於是,克爾凱郭爾對基督教的信仰,和他自身悲慘的境地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張力,這張力無時無刻不把他推向深淵。

家庭背負的死亡詛咒和基督教講述的救贖,引發了他的哲學思考。他想要在哲學中找到解決方案。可是,當他在柏林接觸到黑格爾的哲學時,他顯然不滿足,還覺得自己被這種哲學欺騙了,這使得他後來成為了黑格爾哲學的堅定抨擊者。

|克爾凱郭爾寫道: 「如果黑格爾在寫完了他的全部邏輯學之後說……這僅僅是一種思想實驗,那麼他無疑是偉大的思想家。但現在,他只是個滑稽演員。」

在他看來,黑格爾的哲學從沒有回答過真正嚴肅的問題。不論黑格爾將世界解釋得多麼有說服力,不論他締造了一種怎樣龐大而全面的體系,從根本上講,都迴避了一個本質的問題,那就是我們存在的目的和意義,以及我們應該如何應對自己的焦慮。

換句話說,黑格爾從沒有關注過個體存在的種種困境,而個體存在在克爾凱郭爾看來,正是哲學亟待解決的核心問題。

「我面對的是一個悖論」

克爾凱郭爾把存在(existence)一詞作為他的哲學起點,而用焦慮(angest, angst)作為對存在狀態的描述。

他認為我們都是一個個存在著的個體,作為獨立存在的個體,我們時刻面對著選擇。可問題在於,我們並不知道如何選擇,以及怎樣選擇才是正確的,這樣的狀態讓我們倍感焦慮。

正是這種焦慮,讓克爾凱郭爾解除了與美麗的雷金娜·奧爾森(Regine Olsen)的婚約。在此之前,他苦苦追求了奧爾森三年之久,可想而知,這個決定對他意義重大。

對於一個天生孤僻、憂鬱的人來說,他終於接近了愛情和婚姻,試圖將自己交付給對方。可是,在最後關頭,就在這個人生中的重要節點中,他焦慮了,他不知道該不該選擇結婚了,最後居然以解除婚約而結束了這段愛情。

|克爾凱郭爾曾苦苦追求奧爾森三年,在解除婚約之後,他終生未娶。

在《非此即彼》(Either/Or 1843)中,克爾凱郭爾說「結婚會後悔,不結婚也會後悔」。

這不僅僅體現在結婚這件事上,而且也體現在人生的所有經歷當中。在克爾凱郭爾看來,人生是如此痛苦,以至在世界上的每一分鐘都是難熬的,人們用各種方式來試圖讓自己獲得滿足,但是卻不得不面對「非此即彼」的問題。

|《非此即彼》(上卷)

作者: [丹麥] 索倫·克爾凱郭爾

出版社: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譯者: 京不特

出版時間: 2009年

當你選擇結婚,你就勢必要放棄自由自在的愛情帶來的幸福,而當你選擇愛情,你又無法抑制地想要結婚,並且止不住去憧憬。

同樣,人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如此,就連選擇自殺,都會陷入到兩難境地。

這本身就是個悖論,但我們每天都要面對這樣的悖論。

在這些選擇的困境中,克爾凱郭爾認為,知識和理性都不能真正起作用。沒有哪個知識能幫助你選擇,給予你最佳的解決方案。而且,那些堂而皇之的知識和體系,本身也都是充滿矛盾的。

克爾凱郭爾在《恐懼與戰慄》(Fear and Trembling 1843)中把目光聚焦在「亞伯拉罕的獻祭」上。

這個故事出自《聖經·舊約》,講述了先知亞伯拉罕始終不能得子,因信仰耶和華而老來得子。亞伯拉罕非常愛自己的兒子以撒,但是有一天耶和華卻要亞伯拉罕把自己的兒子獻祭給他。這使得亞伯拉罕陷入了兩難。亞伯拉罕固然愛自己的孩子,可是當上帝要求他把自己最愛的孩子獻祭的時候,理性沒有能夠告訴他該怎麼做。

這個時候,他能憑藉什麼呢?那到底有沒有解決焦慮的終極方案呢?

|《恐懼與戰慄》

作者: [丹麥] 祁克果(克爾凱郭爾)

出版社: 華夏出版社

譯者: 趙翔

出版時間: 2013年

在「亞伯拉罕的獻祭」的故事裡,堅定的信仰讓亞伯拉罕最終把兒子帶到了耶和華指定的地方,當他提起刀去殺子的時候,耶和華派來的天使告訴他上帝只是在考驗他。

克爾凱郭爾寫道:

「如果他對信仰有了懷疑的話,那他可能會做別的事情來完成上帝給的任務......他會對上帝呼喊:『請不要藐視這個獻祭,我很清楚......這是我能獻祭的最好的東西了。請不要讓以撒知道此事,以使得他在青春歲月里可以過得心安。』他會將刀刺向自己的胸膛。那樣,他會受世人景仰,永垂青史。不過,受人景仰是一回事,做一顆能夠救人脫離痛苦的引導星則是另一回事。」

|獻上以撒是對亞伯拉罕的考驗,而亞伯拉罕通過了考驗,成為了神的代理人。

克爾凱郭爾覺得,亞伯拉罕的故事起到了「引導」的作用。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既然理性和知識並不能指導我們解決每時每刻撲面而來的焦慮,那麼解決的方法只能通過信仰。

這種信仰在克爾凱郭爾看來,可以完全沒有邏輯,甚至荒誕。但是,這種信仰卻能給人以救贖,這種堅定的信仰讓亞伯拉罕成為了偉大的先知。

不過,克爾凱郭爾並不覺得所有人都能像亞伯拉罕一樣,堅定地崇拜自己的信仰,而不再去世俗地考慮問題。他曾說:

「我可以把自己想像成英雄,但我不能把自己想像成亞伯拉罕;當我把自己想像到亞伯拉罕那個高度,我會跌落下來,因為我面對的是一個悖論。」

在亞伯拉罕的時代,他不需要做理性的思考,他只是信了,並且去做了。而在克爾凱郭爾的時代,信仰已經退居二線,理性才是主角。

克爾凱郭爾自己,也是通過理性才認識到人的一生充滿兩難抉擇的焦慮,然後繼續通過理性認識到信仰才能拯救人生。可是現在,信仰卻是要求我們放棄理性,這必然又是一個選擇的悖論。

「我能夠死去,但我不能變得疲乏」

在克爾凱郭爾的後期著作中,他多次嘗試解決理性和信仰的矛盾關係。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解決焦慮和絕望。

在《人生道路諸階段》(Stages on Life’s Way 1845)中,他試圖描述三種人生階段。

|《人生道路諸階段》

作者: [丹麥] 克爾凱郭爾

出版社: 商務印書館

譯者: 京不特

出版時間: 2017年

第一種階段被他認為是一種有「本我」意味的階段,即審美階段(美學階段),也稱作感性階段。

在這個階段中,人們依據自己的偏好來選擇。這些偏好其實不是自主自覺地形成的,而是環境、性格、家庭等等影響的施加之下形成的,這種人格的形成,幫助人們在生活中做決定。比如,當一個人看到草莓時,他可以選擇吃或者不吃,這些只取決於他喜不喜歡草莓,不需要想更多。

如果說拜倫筆下的唐璜是第一階段的代表,那麼蘇格拉底就會代表著第二階段。

蘇格拉底正處於一種論理階段,在這個階段里,人們選擇理性地對待事物。但是,當人們使用理性來選擇時,他們也就必然面對著如何選都會後悔的境地。

於是蘇格拉底始終帶著一種追問在尋找解決之路,只不過,克爾凱郭爾斷言,在理性的指導下,人們也不可能得到解救。

這樣,第三個階段也就尤為重要,它代表著信仰的階段,只有在這個階段,人才可能脫離痛苦,因為他不再需要選擇,只需要相信。

和過去基督教不同的是,克爾凱郭爾相信要通過理性才能真正接近信仰,這也是他痛斥丹麥教會的原因。他認為,絕大多數的基督徒,都只不過停留在感性的階段,他們是生活的旁觀者。他們去信仰基督教,也是因為周遭的環境致使他們隨大流。

克爾凱郭爾相信,人們必須開始直面自己的生活,直面自己遇到的問題,意識到每個人都是站在懸崖邊上做決定的人。

對於人類來說,要麼站在懸崖邊感受恐懼、焦慮、戰慄、絕望和憂懼,要麼奮起一躍,相信能夠躍向彼岸。他把這種從理性到信仰的縱身一躍稱之為「信仰的飛躍」(leap of faith)。

這種信仰上的飛躍不同於奧古斯丁或班揚的信仰歷程。在過去的基督教信徒中,信仰基於對罪的懺悔,是認識到自己的不完滿之後所尋求的彼岸。

但是克爾凱郭爾卻追求一種基於個人主義的信仰飛躍。

他與過去的這種不同,在於他先是成為一個主觀的人。他有著自己自由的意志,會痛苦、焦慮、懷疑,會依據自己的判斷而生活,會是一個感性的、激情的存在者,首先是一種「審美」性的。

然後,他又需要承擔他藉由審美屬性所作所為造成的後果,他需要肩負起對自己個體生活的責任,而不是像過去的基督徒那樣把這責任交由給上帝。

在這之後,他已然是一個個體,並且是一個具有理性的個體。在克爾凱郭爾看來,只有這樣的個體才需要完成「信仰的飛躍」。

也許,克爾凱郭爾的解決方案並不是人人能理解,更不是人人能做到的。但他卻用優美的文字,以及蘇格拉底的「助產士」的對話方法,寫出了耐人尋味的名著。

在他痛苦地死於脊柱疾病前的短短42年的生命中,他寫下了豐富的著作以及數萬段的日記。

|克爾凱郭爾用僅僅42年的生命書寫了宗教、理性、真理的精闢論斷,被稱為存在主義的創始人。

圖片來源: Find a Grave

他始終把自己當作是一個孤獨的、追求信仰的、理性的人,用常人難以理解的精神寫出了宗教和哲學的精闢論斷。

這些著作有時被人們看作是他給自己寫的自傳,字裡行間透露著真誠,這種真誠既是對於上帝的,也是對於他自己的,同時,也是對於每一個和他一樣在生活、在思考、在焦慮、在尋求出路的孤獨的人。

讀他的書,不像是在讀一個權威人物的訓教,而更像是看一個無助的個體如何掙扎求索,尋求答案。

雖然克爾凱郭爾常常顯露出無助的一面,可是任何一個讀者都能看出他在焦慮之下所付出的艱辛,以及用個體之力面對整個世界的勇氣。

也許,在閱讀和走近他之後,我們就總會想起他在《人生道路諸階段》中給自己寫下的這句判詞:

「精神使人活著就像一個老國王曾經說過:一個國王可以死,但他不能生病。那麼,我的安慰則是:我能夠死去,但我不能變得疲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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