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魯達:漫長的童年時代,收納了世間所有現實和所有奧秘 | 此刻夜讀

文學報 發佈 2020-06-04T05:48:07+00:00

文學報 · 此刻夜讀。《我坦言我曾歷盡滄桑》修訂版,巴勃羅·聶魯達/著,林光 林葉青/譯,南海出版公司2020年5月版。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聶魯達

郭天容 / 繪

「巴勃羅·聶魯達是二十世紀所有語種中最偉大的詩人。他書寫任何事物都有偉大的詩篇,就好像彌達斯王,凡他觸摸的東西,都會變成詩歌。」加西亞·馬爾克斯這樣評價聶魯達。

在自傳《我坦言我曾歷盡滄桑》中,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智利詩人聶魯達以記憶碎片的形式,將自己豐富的一生詩意地緩緩鋪陳,映照出一段舉足輕重的歷史。

今天的夜讀,為你帶來由新經典推出的聶魯達全新修訂版自傳《我坦言我曾歷盡滄桑》的節選「皮具店的馬」,是詩人對童年生活的一次回望,也增加了許多新的內容。與之前的版本相比,修訂版全書新增了8萬字和10張珍貴手稿,為讀者了解聶魯達提供更全面和深入的資料。

聶魯達

曾經,在聶魯達雄心勃勃的創作計劃中,《我坦言我曾歷盡滄桑》會是一部五卷本的超級巨作,而他將用這部回憶錄慶祝自己的70歲生日。可惜,詩人在69歲那年溘然長逝,回憶錄未能完成便中斷。

「不過近年來,詩人遺孀、朋友重新整理聶魯達基金會檔案時,發現一批未曾發表過的詩人自傳文稿和筆記,一併整理收入《我坦言我曾歷盡滄桑》新版中,聊補遺憾。」本書特邀編輯這樣介紹。

「聶魯達的文字帶有拉美大陸特有的潮濕、奇幻和幽暗的氣息,詩意深邃而又光怪陸離。作為幾乎走遍當時世界各地的人,這本自傳里有關於20世紀諸多歷史變遷和各位重要人物軼事的細節描寫,其文獻價值和歷史價值已經遠遠超越了一本詩人傳記的範疇。」豆瓣有評論如是說。

《我坦言我曾歷盡滄桑》修訂版,[智利]巴勃羅·聶魯達/著,林光 林葉青/譯,南海出版公司2020年5月版

「傳記作家的回憶錄與詩人的回憶錄絕不相同。前者也許閱歷有限,但著力如實記述,為我們精確再現許多細節。後者則為我們提供一座畫廊,裡邊陳列著受他那個時代的烈火和黑暗撼動的眾多幻影。」

「我寫的這些篇章,將像金秋時節的樹林和收穫季節的葡萄園那樣,從中必定會落下正在枯萎的黃葉,也會結出將在祭神的酒中獲得新生的葡萄。」

「我的生活豐富多彩——這是詩人的生活。」

聶魯達這樣寫道。

或許,活過這樣的一生,才有資格在人生的最後,說上一句:「我坦言,我曾歷盡滄桑。」

皮具店的馬

[智利]巴勃羅·聶魯達

▷▷ 書中新增的聶魯達手稿◁◁

現在,我又見到了特木科,這個位於祖國南部的城市。在我漫長的童年時代,它意味著世間所有現實和所有奧秘。之所以說是漫長的童年時代,是因為在那些陰雨綿綿的寒冷地區,年齡是靜止不變的。

智利南部的樹木得等上幾百年才會長大。於是,等我回來的時候,發現幾乎所有的景致都已被破壞。莊園的主人毫不留情地燒毀了美妙的古老森林。人類的貪慾推動了這場規模浩大的破壞活動。他們需要能夠迅速長大的樹木。這是做木材生意的需要。

我童年記憶中的城市留下的東西所剩無幾。當然了,熟悉的面孔更是幾乎一個也沒有。另一群孩子,另一群老人,另一群擁有陌生眼睛的人。

我只找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我立刻認出了它,它似乎也認出了我。那是一匹大木馬的腦袋,擺在村裡的老皮具店裡。它的周圍擺滿了一成不變的商品:馬鞍,拴牛的皮繩,刺激馬兒飛奔的巨大馬刺,粗魯騎士用的寬腰帶。

但是,在那堆迷人的農具里,只有那匹大木馬的玻璃眼珠再次讓我著迷。它帶著無盡的悲傷看著我,它認出了那個孩子,他不止一次環遊世界,現在又回來問候它了。它和我都已經老了。我們當然有很多話要向彼此訴說。

(視覺中國/圖)

在五十年前的特木科,生意人會在門前掛上巨幅圖案,以此宣傳自己的商品。從偏僻神秘的藏身處遠道而來的阿勞科人遠遠地就能看清楚在哪裡可以買到油、釘子、鞋子。街角的那把大榔頭告訴他們那裡有工具賣。他們也可以在「鎖具」五金店裡買到工具,那家店的標識是一把藍色的大鎖。鞋匠把大靴子高高地掛在店裡,以便招攬阿勞科人。三米高的木製調羹和鑰匙明白無誤地指點他們在哪裡可以買到米、咖啡和糖。

我曾經穿著短褲,懷著極大的敬意從這些龐大的標識下走過。我覺得它們來自一個大而無當、怪誕而危險的世界,就像鄰近叢林裡掛在高聳入雲的大樹上的碩大蕨類植物和藤蔓。它們屬於讓簡陋的木屋顫動的狂風,屬於突然開始用烈火的語言歌唱的火山。

而皮具店的那匹馬可不是這樣。我每天在上學的路上都會在窗戶前停留一會兒,看看它是否還在。因為它從來不曾被高掛在門上。它披著貨真價實的皮革,馬蹄、鬃毛和尾巴都栩栩如生,它太珍貴了,不能讓它暴露在世界之南的狂風和冷雨之中。不,它非常安靜地待在那裡,為它鋥亮的皮毛、一流的馬具而自豪不已。等到我確定它會一直待在那裡,確定它並沒有向群山深處飛馳而去的時候,我終於走進店裡,伸出我的小手,撫摸它溫和的臉。那匹大木馬明白,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這個小學生都會來撫摸它。我常常在它玻璃眼珠的目光里感受到這一點。

聶魯達黑島故居,也有一匹馬

這座城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仿佛過去的它已經遠去。擁有冬天色彩的木屋變成了悲哀至極的水泥大房子。街上的人變多了。停留在五金店門前的馬匹和馬車卻變少了。這是智利唯一一座能在街上見到阿勞科人的城市。我很高興現在依然如此。印第安女人穿著紫色的斗篷,印第安男人穿著黑色的彭丘,那上面有一種奇怪的白色回紋圖案循環往復,如同一道閃電。過去,他們只是來買賣一些小商品:織物、雞蛋、母雞。現在卻有了新的變化。我要講一件讓我吃驚的事。

全村人都去了體育館聽我讀詩。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大廳里擠滿了人,他們的叫聲和笑聲此起彼伏。孩子們都是些了不得的打斷者,沒有哪首詩能經受得住突然想吃早飯的孩子的叫聲。我走上講台,觀眾跟我問好,我隱約地感覺到自己竟與那位攻擊了至親的大希律王有幾分相似。於是,我聽見四周安靜了下來。在這種寂靜里,我聽見地球上最原始、最古老、最粗獷的音樂變得越來越高昂,那是由大廳深處的一支樂隊演奏的。

為我彈奏、演唱痛苦旋律的是幾個阿勞科人。歷史上誰也不曾目睹過這樣的事:我那些獨來獨往的同胞竟然參加了一場詩歌、政治活動,貢獻了富有儀式感和藝術感的表演。我從沒想過我能目睹這樣的事,他們竟然為我做了這樣的事,竟然想向我傳達某種信息,這讓我更加感動了。他們用舊皮鼓和碩大的笛子奏響了比一切音樂更古老的音階,我的眼眶濕潤了。那樂音既低沉又尖銳,既單調又令人心碎,仿佛是雨聲、狂風或是在地下殉難的古老野獸的哀鳴。

電影《郵差》中,島上的郵差馬里奧結識了被流放至小島的聶魯達(來源:豆瓣劇照)

阿勞卡尼亞——或是它殘留的部分——被深深地打動了,它仿佛正從太古的夢境中走出,想要融入那個被它拒絕至今的世界。

田野改變了模樣。被殘忍燒毀的大片山巒消失了。一座座高山只剩下光禿禿的山頂,屍骨遍地。侵蝕的腳步冷酷無情。另一方面,南方村鎮的許多房子和各式建築物都被地震震毀了。隨著時光的流逝,村鎮沒有重建,城市中心、行政中心、高檔街區卻拔地而起。在一些新建的、油漆鮮亮的村鎮里,白底上的黑字講述了這樣的故事:「本村由美國人民資助重建。」

許多國家的人員抵達智利,無數的救援物資不斷輸入,幫助智利熬過最近發生的那場恐怖的災難。但是,只有美國人為那寥寥幾座油漆鮮亮的房屋而洋洋自得。他們當然不會說出真相了。僅僅通過開採銅礦,他們就捲走了一大筆錢,用這筆錢可以重建所有的城市、所有的馬路和鐵路、所有的橋樑和工廠,也就是說,我國歷史上的所有建築。

電影《追捕聶魯達》劇照。詩人傳奇的一生,成為影視作品的題材(來源:豆瓣劇照)

那匹一動不動的老馬見證了如此多的變故,我看著它,不得不告訴它,我也變了很多。

我的老朋友:我離開這座城市時,寫的是關於愛情、關於夜晚的詩句,寫的是關注自身的詩歌,它們像穀物緩慢生長的種子那樣,或是像群山底下奔騰的秘密之水那樣,在我內心深處生長。我會告訴你,馬兒,我的詩歌改變過許多回。它沾染了城市的煙霧,說出了人們的心聲,還被用作武器與旗幟。

我心滿意足了,老朋友。

但是,我不想被徹底定性,不想被塞進我們這個時代教條的匣子裡。我想不斷地改變,不斷地出生,不斷地成長。我想和我有過的心事一起歌唱,和雨露,和大地,一起歌唱。我回到你身邊了,老朋友,我想讓你知道,我比所有人改變得都多,可我依然是我。

馬爾克斯與聶魯達的合影

我用我的眼睛訴說了這些話語,因為我的嘴已經說不出來了,我想再次撫摸它木製的臉龐,跟它告別。我發現,在我手觸碰的地方,它臉上的皮膚,它那張裹著皮革的美麗臉龐上的皮膚,已經老化了,摸上去已經是木頭的質感了。我仿佛是在觸碰那匹老馬的靈魂。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幼年時只有我會去摸皮具店裡的那匹馬,但那老化的痕跡向我證明,許許多多孩子都曾做過同樣的事。我明白了,許多孩子,許許多多孩子仍會經過家和學校之間的那條街道。

我明白了,雖然它是一匹舊木馬,遺落在廣袤世界的一座偏遠村莊裡,但它擁有了溫柔,那是孩子們的溫柔,他們時常經過那條引領我們長大成人的長路。

稿件責編、新媒體編輯:金瑩

配圖:除特別說明外,配圖來自出版社及「新經典」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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