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胡適與他的「小朋友」陳之藩先生

翻譯教學與研究 發佈 2020-06-04T18:56:41+00:00

於陳之藩而言,胡適是「春風」,和胡適相識的年月,他如沐春風。陳之藩是一位科學家,但他的散文家名聲,卻並不比他作為科學家的地位差,他的散文作品入選中學課本,影響了幾代人。

本文來源:各界雜誌2019年第11期

轉自:各界導報

一個是大名鼎鼎的新文化領袖,一個是寂寂無名的大學生;一個年近花甲,一個二十出頭。胡適和陳之藩,就在這樣的個體懸殊中相識了。

陳之藩比胡適小三十四歲,卻是胡適最後十多年裡最重要的「小朋友」。

1958年3月26日,胡適給陳之藩的信中說:「未與你通訊,真是我一大損失…千萬寫信給我,你的信總是最受歡迎的,是我最愛讀的。」

在胡適寓居美國的黯淡歲月里,這種「忘年交」的友情給了胡適甚多欣悅和安慰。

於陳之藩而言,胡適是「春風」,和胡適相識的年月,他如沐春風。

陳之藩(1925年—2012年),字范生,河北霸縣(今霸州)人,北洋大學電機系畢業,取得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碩士後,又前往英國劍橋大學取得哲學博士。曾任教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美國波士頓大學及台灣的成功大學,同時也是香港中文大學電機系創系的系主任。

陳之藩是一位科學家,但他的散文家名聲,卻並不比他作為科學家的地位差,他的散文作品入選中學課本,影響了幾代人。

最讓陳之藩感動的信

1947年,陳之藩在天津北洋大學電機系讀書,從廣播里聽到胡適題為《眼前文化的動向》的演說。胡適在演說里提出用科學的成績來解除人類的痛苦,用社會化的經濟制度來提高生活水平,用民主的政治制度來解放思想、造成獨立人格。

當時,陳之藩正在為國家的亂象迷惘、苦惱。他聽了胡適的演說後,給胡適寫了一封萬言長信,傾訴「心幕中的影子」,並對胡適說的世界民主大趨勢提出疑問。胡適寫了《我們必須選擇我們的方向》刊登在四十多家日報上,作為答覆。在文章中,胡適重申、強化了他的「基本立場」。

在接下來一年左右的時間裡,陳之藩給胡適寫了十封長信,胡適去世後,他把這些信結集出版《大學時代給胡適的信》一書。

1948年陳之藩從北洋大學畢業後,受學校派遣前往台灣高雄鹼業公司工作。1954年,胡適從美國第二次回台灣,陳之藩去看他,因陳誠的來訪,兩人只談了短短不到二十分鐘。有如下對話——

胡適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陳之藩反問:「從哪裡回來?」

胡適答:「從美國。」

陳之藩說:「從台北到高雄我都買不起車票,怎麼去美國?我做夢也沒有到那裡去。」

胡適回美國後,一張支票就寄來了,是給陳之藩用作赴美留學的保證金的。胡適寓居美國沒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初期,他在普林斯頓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當了兩年館長,後被解聘,而稿酬和演說的收入也很有限。但胡適在頹敗的生活中仍然心懷「英雄夢想」:播種,收穫留給未來。陳之藩就是一粒種子。

陳之藩收到支票後卻因為沒有錢買機票,又不好意思向胡適開口,隔年才赴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碩士學位,畢業後應聘到曼斐斯城的一所教會大學任教。此時他才有能力償還胡適的款子,當他還清最後一筆時,胡適於1957年10月15日回信寫道:

其實你不應該這樣急於還此四百元。我借出的錢,從來不盼望收回,因為我知道我借出的錢總是「一本萬利」,永遠有利息在人間的。

胡適去世後,陳之藩公開了這封信,專門寫了一文,開頭寫道:「如果不是詩人的懷抱與聖者的胸襟,怎麼會寫得出這樣的信來。」他用詩樣的語言繼續寫道:「這是胡先生給我的最短的一信,卻是使我最感動的一信。如同乍登千仞之岡,你要振衣:忽臨萬里之流,你要濯足。在這樣一位聖者的面前,我自然而然地感到自己的污濁。」

胡適這一簡訊流傳頗廣,曾引起台灣作家三毛的感慨。時光流逝,這封簡訊卻歷久彌新,即便我們今天讀它,仍會被溫暖。這來自歷史深處的溫暖,或將持久地流傳下去,溫暖未來。

1956年胡適在美國家中

「談不來」,卻不斷地談

陳之藩就讀的大學在費城,與胡適所在的紐約很近,他們時不時地通信、見面。

陳之藩取得碩士學位後有三個月的空閒,他去了紐約,在曼哈頓西區租了房,當天就去見了胡適。

也許,「說」是文人的一種消遣,有可與之「說」的人,尤其是文人的幸運。於是,陳之藩和胡適幾乎天天見面,談天說地,海闊天空,沒有目標,信口神聊。

但是他們「卻常常談不來」。即便對同一本書,他們也「談不來」。比如《荀子》,陳之藩喜歡前面的,胡適喜歡後面的。於是一個背《勸學篇》,一個背後面的—這一老一少認真得都如同小學生面對老師,真是天下少有的奇觀。

胡適最提倡寫自傳,自己帶頭,還到處遊說,叫人留下史料。而陳之藩不以為然,絕不寫自傳。他認為,自己寫傳,選擇事件本身已放大或縮小了,是為自己作辯護,觀點既偏,何來真相?

1947年,胡適曾向國民政府提出應集中力量辦好五所大學的計劃,1957年陳之藩表示了反對看法:「其實應該集中一校,五校太多了。」胡適回應說,這正是我現在的想法,現在應當「用全力把台大辦成一個學術中心」。在這裡,胡適接過異議,嚴絲合縫地嫁接在「當下」,水面平靜得未見一點漣漪。其實胡適翌年給吳大猷的信里,還是堅持當年的意見。他這已不僅僅是「視聽言動,一秉於禮」,而是「卑以接物」的風範與處世的高超藝術了。

陳之藩(1925-2012),英國劍橋大學電機哲學博士,深具人文素養,擅長寫作散文

有一次,陳之藩怪胡適在抗戰勝利後答應做了北大校長,最後卻叫傅斯年暫代,不妥。胡適左手摸著右手讓陳之藩看,說:「瘦成這個樣子。」陳之藩知道自己話說重了,不該如此「粗暴」地對待「軟心腸的胡先生」,所以離開時,「電梯一關就哭了」。

在治學與文風上,兩個人也「談不來」。胡適做學問主張冷靜,「先涼涼去」,要制裁「情感」「火焰」,行文要「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麼說,就怎麼說」。而陳之藩恰恰相反,「覺得科學與詩是一件東西」,即便寫科學類文章,語言也要「雕琢」,而像「原野的野花云云,並不是藝術,倫敦公園裡的野花才是藝術」。

還在北洋大學讀書期間,陳之藩就寫信給胡適,不客氣地指出,先生「滿篇每句均誠樸得很」,「這是先生的特色,也是先生的缺點」——「未經油飾的建築讓時間侵蝕得更快」。

兩種不同的「文字觀」,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文章風格。胡適的文字清楚明白,淺顯清澈,像小溪流一般奔流,是清亮清亮的。而陳之藩的文章文采斐然,情感澎湃,排山倒海一般,名動海峽兩岸,台灣的中學教科書里長期選用他的多篇文章。

胡適可以說是白話詩的「開山鼻祖」,最後還是被人稱為「學問家」「思想家」。陳之藩是科學家機電工程師,但人們更多的還是以文學的感情來懷念他。

也許這些都是趣味的、美學的、個人的,無關宏旨,所以,彼此「談不來」也無關緊要。但在某些「關節點」上,他們也「談不來」。

「五四」以後的白話新文學,胡適和陳之藩兩人都喜歡。但胡適偏愛周作人,他不止一次跟陳之藩說:「到現在還值得一看的,只有周作人的東西了!」晚年,他還儘量搜集周作人的文字,這倒也罷了,他還為周作人的「下水」辯護、洗刷。還有因給軍閥當上海總辦而沾染一生「污點」的丁文江和因賄選臭名昭著的曹錕,胡適都沒有一棍子打死,總能說出他們優秀的地方來。

對此,陳之藩不能認可,但還是感嘆,「除非是個聖人,不會有胡先生那種慈悲、那種熱愛、那種原諒、那種同情」,「他從任何人身上都能看出長處來」。

胡適提倡白話文,這是劃時代的貢獻。他雖然熟讀、背誦許多律詩,但堅決反對寫律詩。陳之藩卻認為,「如讓律詩自然發展,而不是半路途中殺出一個程咬金的『五四』新詩來,到現在,也不至於中國之大竟無一句可誦之詩了」。所以他一有機會就對胡適說「律詩是不能廢的」,「律詩不克表達新的事物或新的思想,但慢慢來,不一定不可以。為什麼別的事都是一分一寸地努力,一點一滴地進步,而獨不以這種漸進的態度對待舊詩?」陳之藩的率直,似乎是在故意和胡適搗亂。胡適有些不大愉快,但每每還是送陳之藩到電梯口。

「談不來」,正是胡適與陳之藩不斷談的原因。一旦陳之藩畢恭畢敬、唯唯諾諾,那他便是紙花——鮮艷、美麗、華彩,卻沒有香味和生命。這樣的人,胡適只會禮貌地應付,不會有傾心的長時間的「周旋」。

他們雖「談不來」,但有著最基本的共同的價值觀,談的也都是「誠懇的問題」。一個大師級人物的識見、經驗、風範,不經意地呈現出來,有幸親炙,那真是「天意垂愛」啊。陳之藩承認,「聽適之先生談天是一大享受」,「我所受之教常出我意外,零碎複雜得不易收拾」,某些「談不來」,「是我太幼稚而已」。其實,這種「談不來」的談,應當說對雙方都有益。但對陳之藩來說,影響是深刻的、一生的。

胡適去世以後……

1958年,胡適返台任「中央研究院」院長,自然又忙了起來,而且他年近七十,病痛不斷,所以這段時間陳之藩寫信少了,胡適也停止了給陳之藩回信。但這個可愛的「小朋友」常使胡適懷念。他曾在百忙中叫台大校長錢思亮代寫一信給陳之藩,說「因忙或病,不能回信」,表示深深的歉意和遺憾。

1958年4月29日,胡適又想起陳之藩,對秘書胡頌平說:「陳之藩用英文寫的《氫氣彈的歷史》,是去年11月送來的,我一直沒有空看,這回總算看完了……太精彩,太緊張了。」他稱讚陳之藩雖是學工程的,但「文字寫得很美」;還說陳之藩讀蘇俄文學,讀出了大見識。句句充滿對陳之藩的愛意。

1962年2月24日,胡適在「中央研究院」第五屆院士會議酒會上突發心臟病去世。

胡適去世在美國也引發巨大反響。陳之藩當時正在曼斐斯城教書,一天早晨看到報上的悼念文章,悲痛難抑,「課上不下去,哭了」。

有兩個星期,陳之藩「總是有些心神不安,一會兒翻舊信,一會兒看看報,一會兒吃飯去又流著淚回來了」;「不敢看您給我的東西,可是我又想看」——「這不快變成神經兮兮了嗎?」

陳之藩含淚寫了八篇文章。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並不是我偏愛他,沒有人不愛春風的,沒有人在春風中不陶醉的。因為有春風,才有綠楊的搖曳;有春風,才有燕子的迴翔;有春風,大地才有詩;有春風,人生才有夢。

他還寫道:「春風就這樣輕輕地來,又輕輕地去了。」句子淡淡的,卻滿是悲傷,滿是惆悵。這是人類永恆的、最根本的哀歌,蕩漾著,綿延不絕。

寫這些懷念文章,陳之藩多次落淚,以至「淚水落滿稿紙,再也寫不下去了」。

他的最後一篇是寫給「在天堂里的適之先生」的。他告訴先生:「我還是老樣子,這幾天盡寫文章。文章像眼淚一樣,流得真快,已寫了八篇了。想抄一些您的信給他們看看,可是抄著抄著就哭起來了。把您給我的信都弄髒了。」

1971年1月,胡適逝世快十周年了,陳之藩在英國劍橋大學拿到了哲學博士學位。那天,陳之藩的淚,流了一下午。他寫道:「我想:適之先生如仍活著,才八十一歲啊。我若告訴他,『碩士念了兩年半,博士只念了一年半』,他是會比我自己還高興的。」

晚年陳之藩

陳之藩2012年去世後,《晶報》記者採訪了他的夫人童元方。童元方說:「他對胡適的感情太深了。」童元方還說,前幾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再版《在春風裡》,要陳之藩補寫一篇序。他「一寫就是兩年,常常是才寫幾行字眼淚就下來了」。

十年過去了,多少年過去了,陳之藩還在哀痛,還在流淚。

對於陳之藩,日曆隨著時間搖曳,一頁頁翻過去了,這心痛卻怎麼也翻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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