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蹤躡跡聶隱娘 | 張怡微

文匯網 發佈 2020-06-06T08:23:01+00:00

當時我對這篇唐故事的印象也不深,只記得一個細節,小說開篇寫隱娘十歲被乞食老尼擄去,五年後回家和父親對話,父親問她這五年里做了什麼,隱娘說讀經念咒,父親不信,再問,才得知老尼教會了她飛檐走壁、刺殺虎豹鷹隼,三年後「劍之刃漸減五寸」——這簡潔有力的文學描寫可與《三國演義》中的「其酒尚溫」媲美,讓人驚懼。

電影《刺客聶隱娘》(2015)劇照

前不久,我重看了一遍電影《刺客聶隱娘》,這幾乎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我對這部晦澀的電影略有情懷。2015年香港書展時,我第一次見到侯孝賢導演。因為住在同一間酒店,在電梯裡也遇過幾次,可我除了說「導演好」「導演再見」之外,沒有敢說任何話。

當時我對這篇唐故事的印象也不深,只記得一個細節,小說開篇寫隱娘十歲被乞食老尼擄去,五年後回家和父親對話,父親問她這五年里做了什麼,隱娘說讀經念咒,父親不信,再問,才得知老尼教會了她飛檐走壁、刺殺虎豹鷹隼,三年後「劍之刃漸減五寸」——這簡潔有力的文學描寫可與《三國演義》中的「其酒尚溫」(溫酒斬華雄)媲美,讓人驚懼。

那一次,侯孝賢導演還做了公開演講,他講的大部分內容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有人問他,為什麼電影不索性叫《聶隱娘》,而叫《刺客聶隱娘》。導演說得很輕盈,因為《聶隱娘》已經被人註冊了。其實這是個有趣的問題,在明代出現過的俠義小說專輯和小說選所列的俠義專卷中,都將聶隱娘列為「俠」,分別以「劍俠」「女俠」「義俠」參差界定,特別是以「劍俠」為核心(康韻梅語),《太平廣記》將《聶隱娘》歸於「豪俠」一類,但導演卻沒將電影命名為《豪俠聶隱娘》或者《劍俠聶隱娘》。相反,身為「刺客」的聶隱娘,在電影的呈現中其實是很失敗的。她只在電影開始「如刺飛鳥般容易」地刺殺了一位大僚。後因看到某節度使在內院與小兒玩耍,不忍行刺而導致失敗。她的主線任務是刺殺田季安,又因為種種舊年是非、宮廷迷局再度失敗。最後她居然刺殺了在電影里的師父嘉信公主,也不算成功。整部電影沒有見到一滴血。

去年,我有幸參與了一項給中學生編選古代小說的工作,這是我第一次編書,選了《聶隱娘》。此篇可算是晚唐裴鉶撰作《傳奇》中的名篇,見《太平廣記》卷一九四,也是唐傳奇中跳出個人悲歡的「奇人怪事」(王夢鷗語)之一。裴鉶,約公元860年前後在世,事跡不見於史傳,《全唐文》八〇五「裴鉶」條下說他「咸通(唐懿宗年號)中,為靜海軍(屬嶺南道,治交州)節度高駢掌書記,加侍御史、內供奉,後官成都節度副使,加御史大夫。」輯注《裴鉶傳奇》的周楞伽先生認為,《傳奇》作於裴鉶早年,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也開拓了新奇的幻想境界。雖是以唐人小說常見的人物記傳的敘事方式,所敘的主要人物是一位行為方式頗為怪異的女俠。這篇小說影響很廣,被後代反覆仿寫,宋市人小說中的《西山聶隱娘》,清人尤侗所作《黑白王》(電影《刺客聶隱娘》開始就出現了一黑一白兩頭驢的符號)等皆源於唐傳奇《聶隱娘》。「妙手空空」一詞,更成為一般人所習用的成語了,代表竊賊別名。著名漢學家韓南(Patrick Hanan)在《〈平妖傳著作問題之研究〉》一文中指出《平妖傳》里妖女胡永爾的人物設計可能與聶隱娘有關。相似的唐代女俠故事,還有袁郊所作《紅線》,收入於《太平廣記》卷一九五。

《聶隱娘》講述了元和間,魏帥派聶隱娘暗殺陳許節度使劉昌裔,她反為劉昌裔擊斃了魏博派來的刺客精精兒,又設法避免了魏博刺客妙手空空兒對劉昌裔的搏擊。聶隱娘身世傳奇,本為平常女子,十歲時被女尼擄走,五年後被送回,父親問起她所學經過,得知聶隱娘已能於「峭壁上飛走」,刺猿狖虎豹百無一失,甚為恐懼。後聶隱娘主動自媒而婚,父親也不敢反對。而她與磨鏡少年的婚配,也不似尋常俗世夫妻,被認為是對女俠身份的掩護。聶隱娘的技能除了來去如風、能取人首級之外,還有劍術、隱身之術、彈丸法術、預言、用藥(「以藥化水,毛髮不存」)等,這些法術似乎都與道教有關,原作記載擄走她的卻是「女尼」。這樣佛道混雜的故事,中古時期倒也不鮮見,譬如小說《杜子春》。聶隱娘的「棄田投劉」之舉,因正史記載中田季安的凶暴、侈靡等行徑,使得整個故事架構於藩鎮傾軋的歷史之上,展露出聶隱娘作為劍俠心中的國家大義及同情弱者的心腸。小說末尾的預言與神隱,更為這一人物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仇鹿鳴先生曾在《文匯報》上寫過一篇相關的文章《聶隱娘時代的魏博》,非常精彩:「聶隱娘的故事發生在田緒、田季安時代的魏博。這一時期是唐代中央權威日漸瓦解的衰世,但正是這樣一個朝廷與藩鎮、藩鎮與藩鎮之間不斷發生著明爭暗鬥、合縱連橫的變動時代,為聶隱娘這樣傳奇的出現提供了想像的空間。」根據他的爬梳,再對照電影劇本,我們可以看到編劇的設計和對原著的改動,主要還是集中在聶隱娘的婚姻上。貞元初嫁給魏博田緒的嘉誠公主添有一個妹妹嘉信公主,取代小說里的「老尼」成為了聶隱娘的師父。嘉誠公主因為田季安的庶出身份,做主為他重新安排婚事,這也摧毀了田季安與聶隱娘的姻緣。田季安政治婚姻里的太太元氏,也就是史實中義節度行軍司馬、洺州刺史元誼之女,與小說里聶隱娘的手下敗將精精兒形象合一。這一設計,使得電影中兩人的決鬥頗有女性爭鬥的意味,明面上兩人背負著政治使命,暗地裡曾是情敵。電影里的聶隱娘還是很在意這件事的,因為她在和母親談論嘉誠公主生前往事時悲傷地哭了。母親聶田氏說,「公主娘娘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是當年屈判了阿窈(聶隱娘乳名)」。這在原著中是不可想像的。

原著中的聶隱娘,其實是中國古代小說中極其罕見的新女性,她不事父母、自媒而婚、不事舅姑、也不生兒育女,小說里對她的外貌沒有任何描寫,只說她最後一次出現,「貌若當時」。她對丈夫的態度也非常冷淡,愛情似乎從未降臨。作家展現了聶隱娘不同於一般唐代女性的生命樣貌,小說最讓人難忘的也正是聶隱娘的「怪」,她「怪」又有好心腸,願意幫助弱者。

電影《刺客聶隱娘》卻淡化了這一人物的主要特徵,為隱娘增添了不少感性的色彩。將她的行刺訓練歸結為失婚後被家人主動送走的無奈,其父聶鋒在電影中兩次提到他非常後悔這麼做。聶隱娘和負鏡少年的重逢,作為影片結尾的點睛之筆,正應了她師父嘉信公主的裁判:「劍道無親,不與聖人同憂。汝劍術已成,惟不能斬絕人倫之親……你去吧」。

電影里的聶隱娘,心裡有太多放不下,太多猶豫不決,在歷史亂局中,她不願是個好刺客,這是導演和編劇疼惜她的地方。她告別了原著里「沉醉而去……自此無復有人見隱娘矣」的仙氣,甘願成為塵世里「青鸞舞鏡」的化身。塵世的盡頭是什麼呢,好像導演自言自語說的,「你往前看,越看越深,最後就是一個人。」這倒比唐故事的「奇異」多添了一份過來人的蒼涼。

文|張怡微

編輯丨Jess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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