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啓超:古書真偽及其年代

古籍 發佈 2020-06-06T08:49:39+00:00

第一章辨偽及考證年代的必要書籍有假,各國所同,不只中國為然。文化發達愈久,好古的心事愈強,代遠年湮,自然有許多後人偽造古書以應當時需要。這也許是人類的通性,免不了的。不過中國人造偽的本事特別大,而且發現得特別早,無論哪門學問都有許多偽書。

第一章辨偽及考證年代的必要

書籍有假,各國所同,不只中國為然。文化發達愈久,好古的心事愈強,代遠年湮,自然有許多後人偽造古書以應當時需要。這也許是人類的通性,免不了的。不過中國人造偽的本事特別大,而且發現得特別早,無論哪門學問都有許多偽書。經學有經學的偽書,史學有史學的偽書,佛學有佛學的偽書,文學有文學的偽書,到處都可以遇見。

因為有許多偽書,足令從事研究的人擾亂迷惑,許多好古深思之士往往為偽書所誤。研究的基礎先不穩固,往後的推論結論更不用說了。即如研究歷史,當然憑藉事實,考求它的原因、結果,假使根本沒有這回事實,考求的功夫豈非枉用?或者事實是有的,而真相則不然,考求的功夫亦屬枉用。幾千年來,許多學問都在模糊影響之中,不能得忠實的科學根據,固然旁的另有關係,而為偽書所誤,實為最大原因。所以要先講辨偽及考證年代之必要,約可分三方面觀察:

甲史跡方面

研究歷史,最主要的對象專在史跡方面。因為書籍參雜,遂令史跡發生下列四種不良現象,很難一一改正,把研究的人弄得頭昏:

一、進化系統紊亂我們打開馬繡《繹史》一看,裡面講遠古的事跡很多,材料亦搜得異常豐富。假使馬繡所根據那些無窮材料全是真的,那麼中國在盤古時代業已有文明的曙光,下至天皇、地皇、人皇、伏羲、神農、軒轅,典章文物,燦然大備,衣服器物,應有盡有,文化真是發達極了,許比別的古代文明還高得多。不說《繹史》,就打開最可靠的《漢書•藝文志》,裡面載神農、黃帝時代的著作,不知道有多少,至於伊尹太公的著作更是指不勝屈。要是那些書都是真的,則中國文明與世界文明的進化原則剛剛相反。所謂「黃金時代」,他人在近世,我們在遠古。中國文明萬年前是黃金,千年前是銀,以後是銅,漸漸地變成了白鐵。若相信神農、黃帝許多著作,則殷墟甲骨全屬假造,不然就是中國文明特別的往後退化,否則為什麼神農、黃帝時代已經典章文物燦然大備,到商朝乃如彼簡陋低下呢?《繹史》所根據各書與《漢志》所載神農、黃帝著作,皆本無其書,由後人偽造假託。諸君在小學、中學所念中國歷史教科書,裡面所載神農、黃帝的事很多(最近出版的教科書許改變了),其時程度極高,世界所有文物大體俱已齊備,我們覺得真可以自豪了。不過古代那樣發達,為什麼老不長進?旁人天天進步,自己天天很退,我們又覺得非常慚愧。其實原本不是這回事,是書籍參雜,把進化系統紊亂了。姑且放下古籍不講,稍近點的如《周禮》,向來的人都說是周公所作,不過其中有講地理民情全為戰國時秦漢間的事物。如果相信《周禮》,則周朝聲教所及與戰國及秦漢差不多。然事實不如此。民族是慢慢地漲,起初是占據一小部分,後來擴充得很寬。造《周禮》的人看見當時文化如此,依榜現實的社會,構成理想的社會,所以把一千年後的戰國或秦漢同一千年前的周公時代弄成一樣。如果《周禮》是真,周朝八百年可謂毫無進步。自春秋經戰國及秦到西漢,中間一千多年,一點亦沒有進步,然事實不如此。因書籍年代不分明,歷史進化系統全給擾亂了。我們讀史的人得這種不正確的觀念,對於民族的努力上大有妨害。

二、社會背景混淆這一條與前一條所講內容差不多,稍微有點不同。我們讀古書,不單年人看事,還要看時代背景。一般的社會狀況究竟是怎麼樣,因為書籍是假的,讀書的人往往把社會背景弄錯了!即如《西京雜記》,分明是晉人葛洪所作,後人誤認為西漢時劉歆所作。葛洪同劉歆相距三百多年,葛講東晉時事,劉講西漢時事,若以《西京雜記》作為東晉時的資料,那就非常正確,若以此書作為西漢時的資料,說西京即長安,那便大錯特錯了。又有一部小說,名為《雜事秘辛》,此書疑即晚明時楊慎用修所作。楊老先生文章很好,手腳有點不乾淨,喜歡造假。據他說,由一處舊書攤中得來,內容講東漢時梁冀家事。其時皇帝選妃,看中了梁大將軍的小姐,由皇太后派一個保姆去檢查梁小姐的身體。文章描寫得異常優美,但是全非事實,系楊老先生自掩筆墨,假託為漢人作品。假如楊用修坦白地承認是自己作的,明人小說已曾能夠有此著作,在文學界價值不小。但是他不肯吐露真相,偏要說是漢人做的,後來的人不知底細,把他當作寶貝,以為研究漢代風俗、典禮、衣服、首飾的絕好資料,那就錯了。我自己許多年前曾上這個當,把他當作漢代野史看待,其中有講纏腳的地方,本是作者自不檢點所留下來的破綻。明時纏腳因而想到漢人纏腳,若相信這部書是漢人作品,因無斷定纏腳起自漢朝,不起自五代,豈非笑話?

三、事實是非倒置現存的有兩部書,因為其中有假,很足以淆亂是非。一部是《涑水紀聞》,一部是《倖存錄》,都是野史。《涑水紀聞》向稱宋時司馬光作,原書雖是真的,許是未定稿,後代的人因為司馬光大,易於欺世駭俗,於是抽些出來,加此進去,以為攻擊造謠的工具。其中對王安石造謠特別多,攻擊得特別利害。平常人罵王安石無足輕重,若是司馬光罵王安石那就很有力量了。實則光書雖有,已非原物。光之孫司馬汲曾上書奏稱非其祖父所作,其故可以想見。現存的《涑水紀聞》攻擊陰私之處頗多,司馬光與王安石雖政見不合,最少他的人格不會攻人陰私,這是我們可以當保的。後人利用他的聲名,把攻人陰私的話硬派到他身上,這就是因為造假,使得是非錯亂。《倖存錄》一向都說是明末夏允彝作。夏是東林黨人,人格極其高尚,我們看他不會作《倖存錄》那種作品。書中一面罵魏忠賢,一面罵東林黨,造偽的人手段很好,使人看去覺得公道。忠賢固非,東林亦未必是,還是自家人出來說公道話。黃宗羲曾講過,《倖存錄》真是「不倖存錄」,並且說原著非夏允彝作,夏不會說那種話。雖然如此,《倖存錄》至今尚在。我們要研究明末政治,不能不以此書作為參考,假使是栽贓,並不是夏作,亦許早佚,亦許無人過問。因為尊重這個人,遂保存了這部書,這是史跡上最可痛恨的事情。

四、由事實影響於道德及政治有許多史跡本無其事,因為偽托的人物偉大,遂留下很多不良的影響。譬如孔子誅少正卯,何嘗有這回事?但是《孔子家語》言之綦詳。《家語》以前的著作及周秦諸子亦有一部分講這件事,稱孔子與少正卯同時招生講學,二人相距不遠,好像燕大和清華一樣。孔子的學生都跑到少正卯𨙷兒那去了,孔子異常生氣,得政後三天,就把少正卯捉起來殺了。後來儒家矜矜樂道,以為孔子有手段,通權達變,還有許多人想去學他。我們看誅少正卯的罪名是:『言偽而辯,行僻而堅,潤澤而非,記丑而博』四句話。這分明是出於戰國末年刻薄寡恩的法家。他們想厲行專制政體,就替孔子捏造事實,以為不只法家刻薄,儒家的老祖宗早就如此呢。其實孔子生在春秋時代,完全是貴族政治,殺一貴族很不容易。孔子是大夫,少正卯亦大夫,又安能以大夫殺大夫?最妙是那個時代前後三事,完全一樣:最早是齊太公殺華士,其次是鄭子產殺鄧析,又後才是魯孔子誅少正卯。都是執政後三天殺人,同一題目,同一罪名,同一手段,天下萬無幾百年間同樣事實,前後三見,一點不改之理。這明是戰國末年的法家,依附孔子,捏造事實。後代佩服孔子的人以為有手腕,攻擊孔子的人以為太專制,其實真相不然,若冒昧相信,豈不誤事?《家語》是偽書且不用說,《論語》算是最可靠了,但依崔東壁的考證,真的占十之八九,最後幾篇還是有假。陽貨第十七說:『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悅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下面一段又說:『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大夫曰:「親於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公山弗擾、佛肸兩人先後造反,都請孔子去幫忙,孔子都欣然欲往,卒以門人之諫而止,恭維孔子的人以為通權達變,愛國憂民,罵孔子的人就說他官迷,出處不慎。其實公山弗擾乃季氏手下家臣,費又是季氏采邑,孔子當時作魯司寇,公山弗擾好像北京的大興縣知事一樣,孔子好比司法總長,豈有大興縣知事造反,司法總長跑去幫忙的道理?這個話無論如何說不通。關於公山弗擾以費畔的事跡,《左傳》中言之極詳,可以不辯。至於佛肸以中牟畔時,孔子已經死了十餘年,佛肸雖愚,萬不會請死人幫忙,孔子縱想作官,亦不會從墳墓中跳起來,親於其身為不善。這件事,《說苑》中考證得很清楚,亦用不著辯。上面兩段話因為在《論語》中,大家不敢懷疑,一般腐儒,故意曲為辯護,尤為可笑。事情的真相紊亂了,使研究歷史的人頭痛眼花,無從索解,還是小事,乃至大家尊重孔子就從而模仿他的行為,或作了壞事,用他作護符,於世道人心關係極大。這種捏造的事實不僅影響於道德而已,於政治亦有極大影響。譬如《周禮》職官名目繁瑣,邦畿千里之內,平均起來,不到十⾥即有一個官,好像學校之內,不到十個學生即有一個教員,豈非一件極可笑的事情?後代冗官之多,全由於此。又如太監製度,在歷史上劣跡甚多,但是因為《周禮》都有太監,後世人有所藉口,明知其壞,仍然一代一代的實行。漢代的王莽,宋代的王安石,都是相信《周禮》,把政治弄得一塌糊塗。從好的方面說來,只是過信;從壞的方面說來,便是利用。本來沒有那種制度,自欺欺人,結果個人固然上當,全國政治亦糟到不可收拾了。而模仿他的行為,或作了壞事,用他作護符,於世道人心關係極大。這種捏造的事實不僅影響於道德而已,於政治亦有極大影響。譬如《周禮》職官名目繁瑣,邦畿千里之內,平均起來,不到十⾥即有一個官,好像學校之內,不到十個學生即有一個教員,豈非一件極可笑的事情?後代冗官之多,全由於此。又如太監製度,在歷史上劣跡甚多,但是因為《周禮》都有太監,後世人有所藉口,明知其壞,仍然一代一代的實行。漢代的王莽,宋代的王安石,都是相信《周禮》,把政治弄得一塌糊塗。從好的方面說來,只是過信;從壞的方面說來,便是利用。本來沒有那種制度,自欺欺人,結果個人固然上當,全國政治亦糟到不可收拾了。而模仿他的行為,或作了壞事,用他作護符,於世道人心關係極大。這種捏造的事實不僅影響於道德而已,於政治亦有極大影響。譬如《周禮》職官名目繁瑣,邦畿千里之內,平均起來,不到十⾥即有一個官,好像學校之內,不到十個學生即有一個教員,豈非一件極可笑的事情?後代冗官之多,全由於此。又如太監製度,在歷史上劣跡甚多,但是因為《周禮》都有太監,後世人有所藉口,明知其壞,仍然一代一代的實行。漢代的王莽,宋代的王安石,都是相信《周禮》,把政治弄得一塌糊塗。從好的方面說來,只是過信;從壞的方面說來,便是利用。本來沒有那種制度,自欺欺人,結果個人固然上當,全國政治亦糟到不可收拾了。

乙思想方面

書籍是古代先哲遺留下來的東西,我們造他以研究思想之發展與進步,如果有偽書參雜在裡邊,一則可以使時代思想紊亂,再則可以把學術源流混淆,三則令個人主張矛盾,四則害學者枉費精神。

一、時代思想紊亂管仲是春秋初年的人,《管子》是戰國時代的作品,《管子》之中有批評兼愛、非攻、息兵的話,這分明是戰國初年,墨家興起之後,才會成為問題。若認《管子》是管仲作的,則春秋初年即有人講兼愛、非攻等問題,時代豈非紊亂?又如《老子》,大家以為是老聃所作,老聃乃孔子先輩,其思想學說應在孔子之前,但《老子》中批評仁同仁義的地方很多。仁是孔子的口號,仁義並講是孟子的口號,以前還無人道及。老子說:『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又說:『大道廢,有仁義。』這全是為孔孟而發。從思想系統看來,應當在孔孟之後。黑格爾Hagel論哲學的發達要一正一反一和,思想然後進步。一人作正面的主張,如墨子的非攻、兼愛;一人作反面的攻擊,如管子對於非攻兼愛批評的很厲害;一人提出幾個問題,如儒家的仁和仁義;一人根本不贊成仁和仁義的價值,然後後代的人又從而折衝調和之,學術自然一天天的發達了。沒有墨家的主張,管子的意見無所附麗;沒有儒家的見解,老子的批評也就無的放矢。如果說管子在墨家之前,老子在儒家之前,是反乎思想進步的常軌。

二、學術源流混淆前面講管子老子,雖非全偽,但是時代不同,稍為顛倒便可以發生毛病。有一種書,完全是假的,其毛病更大,學術源流都給弄亂了。譬如《列子》,乃東晉時張湛——即列子注的作者——採集道家之言,湊合而成。真《列子》有八篇,《漢書•藝文志》尚存其目,後佚。張湛依八篇之目,造假成書,並載劉向一序,大家以為劉向曾經見過,當然不會錯了。按理,列禦寇是莊周的前輩,其學說當然不帶後代色彩,但《列子》中多講兩晉間之佛教思想,並雜以許多佛家神話,顯系後人偽托無疑。可是後人不知底細,以為佛家思想何足為奇,中國兩千多年早有人說過了。誇大狂是人類共同的弱點,我們自己亦然,有可以吹牛的地方樂得瞎吹一頓。張湛生當兩晉,遍讀佛教經典,所以能融化佛教思想,連神話一併用上。若不知其然,誤以為真屬列禦寇所作,而且根據它來講莊列異同,說列子比莊子更精深,這個笑話可就大了。列子尚有可說,時代較早,文章亦很優美,比旁的偽書都強。還有《關尹子》,時代更近,中間所講全是佛教思想,即名詞亦全取自佛經。如受想行識、眼耳鼻舌心意,都不是中國固有的話,文章則四字一句同《楞嚴經》一樣。《史記》稱關尹子名喜,守函谷,是老子後輩。老子出關,他請老子作書,《莊子•天下篇》亦把老聃、關尹並列,說他們是古之博大真人。這樣看來,關尹這個人生得很早,但是《關尹子》這部書則出得很晚。看其文章,純似唐人翻譯佛經的筆墨,至少當在唐代之後。這類的書,是怎樣一個來歷呢?大致六朝隋唐以後,道教與佛教爭風,故意造出許多假書,以為自己裝門面。一面又抬出老子作為教主,尊稱之曰「太上老君」,又說老聃除作《老子》之外,還作了許多書,其中有一部叫《老子化胡經》尤為荒誕,現尚存道藏中。因為《史記》有老子西出函谷關的話,後人附會起來,說他到印度傳教去了,教出來的弟子就是釋迦牟尼,佛教之所以發生,還很沾中國人的光呢。老子與釋迦,本來沒有一點關係,這樣輾轉的附會,豈不把思想源流混淆?

三、個人主張矛盾單就一個學者講,因為有偽書的關係,可以使思想前後錯亂矛盾,譬如《易經•繫辭》究系何人所著,我們不敢確說,前人稱為孔子所作,我始終不敢相信,因為裡邊有許多與《論語》衝突的話,孰為真孔,頗不易知。依《論語》所謂『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孔子是個現實主義者,不帶宗教色彩,依《繫辭》所謂『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孔子又是一個宗教家。到底哪句才真是孔子說的,這就成問題了。如果兩書皆真,豈不是孔子自相矛盾?《繫辭》又說『寂然不動,感而遂通』這個話從哲學的意義看來,雖然很好,可是確因受道家的影響以後才發生的,《論語》中就沒有這類話。若兩書全信,則是自矛盾,如單信一種,又不知何者為是,何者為非。依我看來,《論語》言辭簡樸,來歷分明,當然最為可靠;《繫辭》言辭玄妙,來歷較晦,最多只能認為儒家後學,或進步,或分化的,推演而出。說儒家有此思想可以,若認為全屬孔作則不可。又如《墨子》,大部分是真的,然起首七篇辭義閃爍可疑。墨子根本反對儒家,處處與儒家立於對抗的地位,然墨經前七篇有許多儒家的話,當然不是墨家真相,許多人都懷疑它。《墨子閒詁》的作者孫仲容以為是當時儒家勢大,蓋上許多稻草。同一用意,因為如此,使得研究墨子的人迷惑,看他起初是一個口吻,後來又換一種態度,錯認墨子首鼠兩端,反為失了他的真相。

四、學者枉費精神佛教有一部最通行最有名的書叫《楞嚴經》,此書歷宋、元、明、清,直到現在在佛學中勢力還是很大,其中論佛理精闢之處固不少,但是與佛理矛盾衝突的地方亦是很多。如神仙之力說,是道家的主張,佛教本主無神論,然《楞嚴經》中不少談及神仙的話,遂令道佛界限弄得不清楚了。《楞嚴經》到現在還沒有人根本否認它,說它是接班人假造的,我想作一篇《辨偽考》,材料倒收集得不少了,可惜還沒有作成。認真研究佛教,應當用辨偽書的方法,考求此書的真偽,如果屬偽就可以把它燒了。全書文章極美,四字一句,可惜思想混淆,把粗淺卑劣的道家言和片段支離的宋儒學說參雜下去,便弄糟了。若不辨清楚,作為佛教寶典,仔細研究,或混合儒、釋、道三種思想,冶為一爐,還說佛家真相如此,豈不枉費力氣?

丙文學方面

大凡讀一種書籍,除研究義理外,還要誦讀文章。至於文學的書,可以供我的欣賞更不用說,若對於書的真假,或相傳的年代不弄清楚,亦有前面所述,時代思想紊亂、進化源流混淆、個人價值矛盾、學者枉費精神幾種毛病。

一、時代思想紊亂、進化源流混淆現在所唱的國歌『卿雲爛兮,糾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相傳為帝堯或帝舜時所作,好歹是一個問題,但是唐虞時代,便有此種作品,而《詩經》三百篇應該是春秋時代的詩歌,亦不過爾爾,則夏商周三代的人皆應當打板子,為什麼幾百年乃至千年之間老不長進呢?所以按進化公例看來,《卿雲歌》不會是唐虞時代所作。又如偽古文《尚書》有一篇《五子之歌》,說是太康有五弟,太康被滅,其五個兄弟因思大禹之戒,感而作此。開首幾句說:『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以下全篇文體大略都是如此。我們看這首歌,文從字順,此刻雖令小孩子讀之亦能讀懂,可見當時文章明顯極了。但是我們試讀《周誥》、《殷盤》看,便覺得詰屈聱牙,異常難讀。何以夏朝在前,容易明白,殷周在後,反而難曉呢?不惟《周誥》、《殷盤》難懂,就是殷墟所發現的文字亦復難以索解。如《五子之歌》屬真,則中國文學演進的步驟真是奇怪極了。《古詩十九首》如『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各萬餘⾥,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經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忽復道,努力加餐飯。』(錄一,余從略。)我們看,何等風華典雅,真可以說一字千金。據《玉台新詠》所說,十九首中有八首為枚乘所作。枚乘是漢景帝、武帝間的人,已經作有如此好詩,他死後百餘年間何以無人能作?直到東漢時才有幾篇五言詩,有一篇為大文學家班固所作,音韻即不調和,詞旨亦很平淡,直到東漢末出了一個蔡文姬,三國時出了一個曹子健,他們的詩倒與《十九首》差不多。如《十九首》真有些是枚乘所作,則西漢至三國中間毫無進步,實在無法解釋。在年代未考清楚以前,文學史無從作起。再如詞人之祖相傳為李太白,太白有兩首詞據說是後代詞曲的起原,一首菩薩鬘『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還有一首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這兩首詞,神氣高邁,大家以為非太白不能做此。但是太白詞最初只有兩首,後來《樽前集》增至十餘首,旁的選本又多至幾十首。唐時的詞已經如此好了,為什麼五代的《花間集》亦不過爾爾?再說《花間集》中,雙調的詞很少,縱有之,字句亦一樣。但李白的詞都是雙調,而且字句一樣,這亦可疑。盛唐有詞,中唐百餘年間無人作詞,直到晚唐才有一個溫庭筠。按進化原理來看,不當如此。若太白之詞為真,則文學史很難作,若由各方面考證其偽,則文學史的局面又當大大不同。

二、個人價值矛盾、學士枉費精神再就個人而言,有名人的作品,贗品很多。名氣愈大,假的愈厲害。即如《李太白集》,嚴格考起來,其中有四分之一是假的。有一首題目叫《笑矣乎》,內容惡劣,文格亦卑下,顯非太白所作。此外類此者尚多,留心研究太白的人不可不加以辨正,若不辨正,真令人「笑矣乎」了。為什麼假,盛名之下,最易盜竊。傳抄的人,輾轉加入,於是愈假愈多,愈多愈假了。晚唐時有一個李赤,處處模仿李白,自稱為李白之兄,並且說他的詩文比李白還做的好,《唐文粹》中還有他的傳,天天吃酒賦詩,後來發瘋,墮在茅廁里淹死了。一個「白化」,一個「赤化」,一個死在水中,一個死在茅坑裡,無獨有偶,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這件事情究竟真否雖不可知,但他想學李白而作了許多如《笑矣乎》一類的詩,許是有的。若沒有考慮清楚,則李白本人自相矛盾,詞作得那麼好,詩作得那麼丑,若拿《笑矣乎》來考試,簡直是不及格,而且該打。《東坡集》,其中亦有假。據清代紀昀所考訂,假的有好幾十首。作假的原因與太白集中假詩正同,因為慕名而混入的。造出假詩,誣衊作家,真是可恨!若從作品研究作者人格,李白、李赤相去何啻天淵,以李赤的詩斷定太白人格,以後人假詩斷定東坡人格,一則誤事,而且白費功夫。再要舉例,還有許多可講,不過已經可以說明大意,用不著辭費了。總之,中國書籍許多全是假的,有些一部分假,一部分真,有些年代弄錯。研究中國學問,尤其是研究歷史,先要考訂資料後再辨別時代,有了標準,功夫才不枉用。我所以把古書真偽及其年代作為一門功課講,其用意在此。好在前人考訂出來了的已經很多,尚有徯徑可尋,不大費事。諸君旁的功課忙,不能每一部書都作考證,但是研究學問又不能不把資料弄清楚,最好有這樣一種演講,把前人已經定案了的或前人未定案而可疑的,一一搜集考核出來,隨後研究本國書籍才不會走錯,不會上當。

第二章偽書的種類及作偽的來歷

偽書的種類很多,各家的分類法亦不同。按照性質,用不十分科學的方法,大概講起來,可以分為十種。現在依次討論如下:

一、全部偽此類書,子部很多。如《鬼谷子》《關尹子》之類皆是。經部書亦不少,如《尚書孔氏傳》《子貢詩傳》《孔子家語》皆是。

二、一部偽這類書,古籍中多極了,幾乎每部都有可疑的地方。如《管子》《莊子》之類,其中一部分為後人竄附,先輩多已經論及了。即極真之書,如《論語》如《左傳》如《史記》尚不免有一部分非其原本,他更何論?有的同在一書,若干篇真,若干篇偽;有的同在一篇,大部分真,參幾句偽。

三、本無其書而偽如《亢倉子》《子華子》之類。《亢倉子》一書,《漢書•藝文志》及《隋書•經籍志》皆不著錄,因《史記•莊周傳》稱其為書《畏屢虛》《元桑子》皆空言無事實,故後人據以作假。《子華子》,《前世史志》及諸家書目並無此書,因《家語》有孔子遇程子傾蓋之事,《莊子》亦載子華子見昭僖侯,後人從此附會出來。

四、曾有其書,因佚而偽如《列子》,昔稱列禦寇撰,劉向所校定,共分八篇,《漢志》曾有其目,早亡,今本為魏晉間張湛所偽托,全非劉向、班固之舊。如《竹書紀年》,晉時出河南汲冢,當系戰國時人所撰,至唐中葉而沒。今通行本為宋後人所假造,惟王國維所輯則真,可以證通行本之偽。

五、內容不盡偽而書名偽如《左傳》,原名《左氏春秋》,與《呂氏春秋》《晏子春秋》相同,本為創作,今名《春秋左氏傳》,與《公羊傳》《穀梁傳》相同,不過《春秋經》三註解之一而已。原書本真,經劉歆之改竄,大非本來面目,名字改,內容改,體例亦改。其中內容百分之九十可靠,然因書名假,精神亦全變了。

六、內容不盡偽而書名人名皆偽《管子》及《商君書》皆先秦作品,非後人偽造者可比,很可以用作研究春秋戰國時事的資料,惟兩書皆非原名。《管子》為無名氏的叢抄,《商君書》亦戰國時的法家雜著,其中講管仲、商鞅死後之事甚多,當然非管仲、商鞅所作。

七、內容及書名皆不偽而人名偽如《孫子》十三篇,為戰國時書,非漢人撰。《史記》稱孫武、孫臏皆作書,則此書也許為孫臏作,或另一個姓孫的人所作。今本稱孫武所作,非是。又如《西京雜記》分明為晉時葛洪所撰,述東晉時事甚詳,然後人以為劉歆所作,則大謬。

八、盜襲割裂舊書而偽如郭象《莊子注》偷自向秀,王鴻緒《明史稿》偷自萬斯同。此種偷書賊最可惡。《莊子注》十之八九為向秀作,十之一二為郭象作,然研究時頗難分別,雖知有偽而無可如何。《明史稿》為一代大事跡,萬斯同為二千年大史家,內容極可富貴。王為《明史》館總裁,盜竊萬稿,大加改竄,題曰橫雲山人所著書,這無異殺人滅屍,令後人毫無根據,居心尤為險毒!

九、偽後出偽如《今文尚書》本只二十八篇屬真,武帝時孔壁古文尚書多出十六篇,後人已疑其偽,不久旋佚。東晉時,重出十六篇,又非孔壁尚書之舊,當然沒有可信的價值。又如《孟子》,《漢志》有十一篇,七內篇,四外篇,武帝時趙歧作《孟子注》判定外篇為偽,不久遂佚,本無可惜。明人姚士粦又假造《孟子外書》四篇,更非武帝時舊物,這真是畫蛇添足了。再如《慎子》,《漢志》有之,後佚,《百子全書》本乃宋以後人零湊而成,其中一部偽托,一部由古書中輯出。近《四部叢刊》有足本《慎子》,系繆荃蓀家藏書,說是明人慎懋賞傳下,顯系慎懋賞偽造,為同姓人張目。繆氏是專門目錄學者,居然相信這種偽書,我們看見之後,大大失望。

十、偽中益偽此類書,讖緯最多。如《干鑿度》本戰國陰陽家及西漢方士的作,恐後人不置信,偽托為孔子於刪定群經之後為之,當然全部皆假。今本《干鑿度》又非漢時舊物,乃後人陸續增加補綴而成,這豈不是偽中益偽嗎?如果研究此書,應以辨別《左傳》的方法,下一番抓梳剔校的工夫。

由上面看來,中國的偽書真是多極了。為什麼有這麼多的偽書,其來歷怎樣,依我看來有下列四種:

一、好古好古本為人類通性,中國人固為受儒家的影響,好古性質尤為發達。孔子嘗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說:『多聞闕疑……多聞闕殆……』孔子如此,其門下亦復如此,所以好古成為儒家的特別精神。儒家在中國思想界影響極其大,儒家好古,因此後來的人每見一部古書都是非常珍重,書愈古愈寶貴,若是後人所作反而沒有價值。有許多書,年代不確,想抬高它的價值,只得往上推。有許多書,分明是後人所作,又往往假託古人名字以自重。

二、含有秘密性從前印刷術尚未發明,讀書專靠抄寫,抄寫是極費事的。中國地方又大,交通不便,流通很感困難。又沒有公共藏書機關,如今日之圖書館,可以公開閱覽,因此每得一種佳本,不肯輕易示人,書籍變成為含有秘密性的東西了。要是印刷發明,流通容易,收藏方便,書籍人人能見,不易隨便造假,即造假亦會讓人發見的。凡事愈公開,愈是本來面目;愈秘密,愈有造假的餘地。書籍亦當然不能例外。

三、散亂及購求中國內亂太多而藏書的人太少,所有書籍大半聚在京城或者藏之天府。古書的收藏傳播,靠皇帝之力為多。既然好書都在天府,每經一次內亂,焚毀散失,一掃而空,再要收集恢復,異常費事。隋牛弘請開獻書表,稱書有五厄『……秦皇馭宇……始下焚書之令……一厄也。……王莽之末,長安起兵,宮室圖書並從焚毀……二厄也。孝獻移都,西京大亂,一時燔盪……三厄也。劉石憑陵,京華覆滅,朝章國典,從而失墜……四厄也。蕭繹據有江陵……江表圖書因斯盡萃於繹矣。及周師入郢,繹悉焚之於外城……五厄也……』在隋以前,書已有此五厄,牛弘以後,為厄更多。隋焬帝在江都,把內府藏書攜去,焬帝死,書亦散失無遺,這可以算是一厄。安史之亂,長安殘破,唐代藏書焚毀一空,這可以算是一厄。及黃巢作亂,到處焚殺,所過之處幾於寸草不留,天下文獻,喪失大半,這亦算是一厄。以下歷宋元明到清,每代都有內亂,而且每經一次內亂,天府藏書必遭一次浩劫,費了許多工夫所聚集的抄本、孤本掃蕩得乾乾淨淨。書籍散亡之後,就有稽古右文的君主或宰相設法恢復補充,願出高價,收買私家書籍,寶之天府,把歷史打開,大致翻一翻,這類事情不少。如漢武帝廣開獻之路,置寫書之官,一面找人搜集一面找人抄寫。漢成帝時,使謁者陳農廣求遺書於天下。隋開皇時,因宰相牛弘的條陳,分頭使人訪求異本,每書一卷,賞縜一匹。唐貞觀中,魏徵及令狐德棻請購募亡逸書籍,酬報從厚。肅宗、代宗當安史之亂後,皆相繼購求典籍,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大亂之後,書籍亡佚得很多,政府急於補充,因之不能嚴格。從重賞賜,從寬取錄,以廣招徠,遂與人以作偽的機會。有的改頭換面,有的割裂雜湊,有的偽造重抄,許多人出來作這種投機事業,以圖弋取厚利,偽書所以重見疊出以此。一方面因為散亡太多,真本失傳;一方面因為購求太急,贗品充斥。四個原因中,要算這個最重。

四、因秘本偶然發現而附會古代書籍中經散佚,時常有偶然的意外發現,如晉太康三年,河南汲郡地方有人偷掘古冢,得著許多竹簡。經後人的考證,知道古冢是魏襄王(從前人以為是安厘王)的葬地,竹簡是戰國時的東西。襄王死時,以書殉葬,《竹書紀年》《穆天子傳》皆從其中得來。古冢中發現書籍本來是可能的,因此後代有許多人造假附會,所以歷史上紀載某處老房子、某處古冢發現古書的事情很多。或者發現是真的,書卻是假的;或者發現是假的,書亦是假的。於是偽書流傳,日甚一日了。又如前清光緒末年,在河南殷墟發現許多甲骨,其上刻有文字,那都是孔子以前的東西,孔子所不曾見過的。本來極可寶貴,不過發現以後二十年來至於今,琉璃廠的假甲骨就很多,因為從前不貴,現在很貴,小者數元,大者數十元,自然有人偽造牟利了。書契典籍亡佚,後有再出的可能,開後人作偽之路。偽書之多,這亦是一個原因,不過沒有第三個原因重要而已。

前面講偽書的種類,以書的性質分,大概有十種;若以作偽的動機分,又可另外別為二類,這種分類法比頭一種分類法還重要些。

甲有意作偽的

有意作偽,其動機可歸納為六項:

一、托古這項動機比較上最純潔,我們還可以相當的原諒。為什麼要托古?因為中國人喜歡古董,以古為貴,所以有許多人雖然有很好的見解,但恐旁人不信他,只得引古人以為重。要說古人如此主張才可以博得一般人的信仰,作者心理不為名不為利,為的是擁護自己的見解,依附古人以便推行。手段雖然不對,動機尚為清白。這種現象,春秋戰國時最多,如《史記•五帝本紀》贊稱『百家言皇帝,其文不雅馴。』可見春秋戰國時人皆篤信文化甚古說,以為皇帝時代,各學術思想已經很發達了。《孟子•滕文公》上說『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許行是無政府黨,與馬克斯派的唯物主義氣味有點相近,他因為理想特別,恐大家不相信,所以托為神農以自重。神農去得很遠,其時社會如何不得而知,亦許許行理想中的神農時代,真是自耕而食,自織而衣,所以他才去模仿。不特諸子百家托古,即孔孟亦復托古。孔子說『大哉!堯之為君也…』又說『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孟子更厲害,《滕文公上》說『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儒家如此,墨家亦然。《尚賢》中說『堯舜禹湯文武之王天下,正諸侯者,此亦其法矣』而尤崇拜大禹。《莊子•天下篇》說『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親自操槖耜……禹,大聖也,而形式天下如此。』大凡春秋戰國的開宗大師,莫不挾古人以為重,《韓非子•顯學篇》批評他們道『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捨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始定儒墨之誠乎?』這真痛快極了!堯舜死了,沒有生口對證,誰知你是真是假呢。孟子可以說「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許行有可以說「有為堯舜之言者孟軻」儒家可以說「有為大禹之言者墨翟」墨家亦可以說「有為黃帝之言者老聃」每一家引古代著名人物以自重其學說,動機不甚壞,不過先生一種主張,學生變本加厲的鼓吹之,所謂『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則流弊就不堪設想了。即如許行並耕之說,本來是他自創的唯物主義、無政府主義,偏要說神農時代如此,後來愈說愈像,便就弄假成真了。《漢書•藝文志》中有《神農》十二篇、神農教田相土耕種十四卷、《神農黃帝食禁》七卷,全部是附會的。最著名的《神農本草》一書 ,相傳為神農口嘗百草,辨別苦辛,然後編著成書。其實此書與神農絲毫無關,乃漢末以後漸漸湊成,至梁淘弘景才完全寫定。又如莊子著書,明白聲明寓言十九,因為要發表自己主張,最好用小說體裁,容易暢達。天地篇說『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這本是莊子的理想,借名字以點染文章的,好像曹雪芹作《紅樓夢》 ,借寶玉、黛玉的口脗,以發舒他的牢騷一樣,後人卻因為莊周說黃帝,平空附會許多關於黃帝的事實及黃帝所著的書籍。我們看《漢書•藝文志》所載的那許多偽書,大半由於引古人以自重的動機而出,書之著成亦多半在戰國時代,因為戰國末年,社會變動很大,思想極其自由。有人借寓言發表,有借神話發表,開宗大師都引一個古人作護身符才足使人動聽,他們的學生變本加厲,於是大造偽書,學術所以隆盛在此,偽書所以充斥亦在此。始皇焚書以前,春秋戰國間的偽書大概都只有這一個動機。

二、邀賞方才講每經喪亂以後,出重價求書,免不了有人造假。普通的如漢武、唐太稽古右文,懸賞徵集,當然有許多無聊的人專做投機事業,所以每失一回,每收一回,偽書愈多一回。還有幾次特別一點的,如漢景帝之子,河間獻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他以親王的力量親賢下士,訪求典籍,得書異常之多,他尤喜歡秦漢以前古文字,搜羅不遺餘力,所以古文各經俱從河間獻王而出。漢朝經師有今文、古文的爭辯,其來源也在此。他所得的遺書真的固然很多,假的亦頗不少,因為造一部偽書既可賣錢又可作官,利之所在,人爭趨之,偽書就層出不窮了。漢代除偽古文的經書以外,還有所謂緯書,前回所說的《干鑿度》就是緯書之一種。緯書,古代有無,殊不可知,戰國末年,陰陽家造作五行神仙之說,這可以說是緯書一大根源。至西漢中葉以後,作品極多,流傳亦盛,尤以宣帝一朝為數特伙。宣帝是武帝的曾孫,戾太子之孫,戾太子被讒而死,宣帝自獄中輾轉流落民間。當他年輕的時候,常聽見《燒餅歌》一類的寓言,偶有幾次巧合使他深信不疑,後來他作皇帝,極力推崇獎勵,當然以皇帝的威權臨之,不愁全國人不從風而靡。其時「《燒餅歌》式」的著作——即纖緯——極為流行,西漢東漢這類東西都是十分的發達。漢成帝時有一宗特別的事情,就是成帝特別喜歡《尚書》,可是《尚書》百篇,自經秦火後,十喪其七,只餘二十八篇。成帝因為酷好這部書,打盡了主意,以求得足本為快。於是張霸出來,作投機的事業,造出了一部百兩尚書,比足本還多兩篇,稱為春秋以前舊物。書上,成帝大喜,立刻賜他一個博士的官職,等於現今的國立大學教授。後來仔細研究才知道,除原有二十篇外,盡都是假的。有人主張殺他,成帝深愛其才,又憐他造假不易,僅革博士職,饒他一命。到了東漢時代,不特偽書充斥,《燒餅歌》亦很流行。漢光武一代中興之主,雄才大略,不愧中國史上第一流皇帝,但是他亦很迷信。光武名劉秀,王莽時,民間有「劉秀作天子」的謠言。時劉歆作國師,欲符合流傳的歌謠,改稱劉秀。光武正在南陽耕田,有人把這個話傳到他耳朵里,說『國師欲作天子啦』光武投鋤而起,答道『安知非我 。』後來他居然以一匹夫起兵,打倒王莽,自為皇帝。他覺得《燒餅歌》很靈驗,十分的相信。一般人民欲投人主之好,於是矯揉造作,故作隱語以欺世,雖然不是直接假造偽書,但於假造偽書有極大的影響。降至隋代,又有一宗特別的事情。文帝酷愛古書,尤愛易經。當時有一個大學者劉炫,聲望學問都很好,在北魏、北周之末,為北方大經師,又作了一二十年的大學教授。因為迎合文帝的嗜好,造了《連山》《歸藏》兩部易經。他說《連山》是夏朝的易經,《歸藏》是商朝的易經,《周易》是周朝的易經。我們年輕時讀三字經,中間有幾句『有連山,有歸藏,有周易,三易詳。』就從這裡生出來的。《連山》《歸藏》,《周禮》中提到過,乃假造周禮的人隨便亂說,本來沒有這兩部書,劉炫因《周易》而想及《連山》《歸藏》 。書初上時,文帝大喜,後來知道是假的,以為大逆不道,就把劉炫殺了。一代大學者,因為造假書砍頭,太不值得。但須知獎勵過分,無異明白教人作假,這也不能單怪劉炫啊。

三、爭勝中國人有好古的習氣,愈古愈好,以為今人的見解無論如何不如古人的高明,所以有許多學術上的爭辯引古人以自重,然絕不誣陷古人,亦未詆毀旁人。爭勝是不好的,只要可以達到目的,古人今人一概利用拭殺,未免過於刻薄。為爭勝而作假,自西漢武劉歆起。其時經學上有今文古文之爭,歆父劉向為大經師,歆自己學問亦很淵博。《漢書•藝文志》即根據他的底稿。在學問上,我們應當敬禮,在人格上,我們就不敢贊同。他姓劉,但是為王莽作國師,又改名劉秀以應民謠,可謂不忠;他父親是今文家,詩宗魯詩,春秋宗穀梁,他自己推崇古文,詩宗毛詩,春秋宗左氏,可謂不孝。從前只有《左氏春秋》,後有《春秋左氏傳》,劉歆引傳改經,又添上許多話才有《左傳》出現,他說《公羊》、《穀梁》皆晚出,得出傳說,偽漏百出,惟左丘明親見孔子,好惡與聖人同。《論語》曾有『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的話,當然最為可靠。他專門與今文家作對,春秋既用《左氏》以打倒《公羊》《穀梁》,詩經用《毛詩》以打倒齊、魯、韓三家,禮則用《周禮》以打倒《儀禮》,又恐怕徒恃口舌,不足以爭勝,就全部或一部的改竄古書,如《周禮》,全部由劉歆假造的。《左傳》一部是劉歆編定的,其餘各經,塗改亦多。漢以後至魏晉間,有王肅出師劉歆的故智,以為要打倒當時大經師鄭康成,非假造偽書不可,所以有許多偽書都由他一手造成的。《偽古文尚書孔安國傳》據說是他改竄的。主名雖未完全確定,十成之中總有九成可信。《孔子家語》《孔叢子》幾乎可以說完全由他一手造成,簡直沒有什麼問題。此外歷代假造古書以求打倒對手方的人還很多,這裡只舉劉歆、王肅二人作為代表。儒家如此,道家亦然。道教與道家不同,道家是一種哲學思想,如老聃、莊周一派,道教是無聊的宗教,最初由黃巾賊張角以符咒煽惑人心,後來愈演愈厲,成為江西龍虎山張天師一派。道教自東漢末起,二千年來,在社會上有極大的勢力。直至去年,黨軍入江西,才把張天師趕走。道教初起的時候,符咒騙人,其中無甚奧義,其後愚民信之者眾,這才野心勃發,想樹立一大宗派。會佛教自印度輸入,道教與之爭勝,造出許 多無聊的書,現在道藏中,黃帝著作幾達百種,老聃、莊周各亦數十種,諸如此類,偽書甚多,其目的在與佛教爭勝,或與儒家爭勝。年代愈久,書目愈增,到現代不可勝數了。佛教本身偽書亦復不少。佛經從域外輸入,辭義艱深晦澀,不易理會,釋書比自己作書都難,大家都有這種經驗的。六朝隋唐之間,佛教盛行,真的佛典,正確翻譯通來,一般人看不懂,於是投機的人東拼西湊,用佛家的話雜以周秦諸子的話,看時易解,人人都喜歡誦,但不是佛經原樣了。佛徒為增進自己的勢力起見,為同大師爭名起見,一意迎合常人心理,不惜假造偽書的往往有之,如《楞嚴經》,直到現代,大家還以為佛教入門寶籍,就是因為其中思想與我國思想接近。然而《楞嚴經》便不可靠,其他無聊作品不如《楞嚴經》的還多得很哪。

四、炫名這種動機比邀賞好一點,不過還是卑劣,只是為外來的虛榮,不是為自己的主張。假造《列子》的張湛學得當時學者對於老莊的註解甚多,若不別開生面,不能不出風頭,而列禦寇這個人,《莊子》中說及過,《漢書•藝文志》⼜有《列子》八篇之目,於是搜集前說,附以己見,作為《列子》一書,自編自注,果然因此大出風頭。在未曾認為假書之前,他的聲名,與王弼、向秀、何晏並稱。這算是走偏鋒以炫名,竟能如願以償。⼜如楊慎生平喜歡吹淵炫博,一心要他人所未看之書。本來一個人講學,只問見地有無,不問學識之博否,但楊老先生則不然,專以博學為貴。《太平御覽》是中國很大的一部類書,根據《修文御覽》而出。《修文御覽》早佚,楊老先生偏他曾經看見過,後來的人因為知道他手腳不乾淨,所以對於他所說所寫的都不十分相信,否則以他的話作根據,一口說《修文御覽》明時尚有此書,豈非受愚?再如豐坊,為明代一大藏書家,范氏天一閣所藏之書多半從豐氏得來。豐氏累代藏書,購置極富,第三代坊好書尤酷。他家裡所藏抄本誠然很多,足以自豪,但他猶以為未足,偏要添造些假的,如《子貢易傳》《子夏詩傳》《晉史乘》《楚檮杌》之類,真是可笑。豐坊又好書,又好名,他的喜歡造假書,許有點神經病作用。晚年,真的秘本固不足以滿他的慾望,似乎又趕造不及,結果竟得神經病而死。

五、誣善造作偽書、誣毀旁人。譬如前回所講《涑水紀聞》是後人假司馬光之名痛詆王安石,《倖存錄》是後人假夏允彝之名毀謗東林黨。其實皆本無此書,或有些書而無毀人的話,系後人假造或參雜進去的。還有想害某人,故意堪栽髒,如宋魏泰欲害梅聖俞,故作《碧雲騢》一書,託名為梅聖俞撰。碧雲騢者,謂馬有旋毛,品格雖貴,不能掩其旋毛之丑。全書一卷,所載皆歷詆當時朝士的話,欲藉此引起公憤,不幸後來讓人發覺了。有一種人,費了許多心血,作成一部書,想出自己的名字又覺得不方便,想拋棄了似乎又捨不得,於是造一個假名,拿去付印。如《香匲集》本為和凝所作,在文學界價值很高,惟其中講戀的話太多。和凝作宰相後,覺得與自己身份不稱,乃嫁名韓偓所作。其實和凝在當時有曲子相公之名,就說《香匲集》是他自己所作的艶體詩亦無不可,偏要故意規避,其動機雖非純粹出於誣善,然有點相近,終究是不正當。

六、掠美這類人在學術界很多,如前回所說郭象的《莊子注》是盜竊向秀的,王鴻緒的《明史稿》是盜竊萬斯同的。《莊子注》還好,沒有什麼大錯,《明史稿》就改得很不堪。所謂點金成鐵,令我們讀去,常有不睹原稿之憾。又如谷應泰的《明史紀事本末》編制排比,詳略得中,允推佳制,但據邵念魯《思復堂文集•移民傳》稱為山陰張岱所撰,谷應泰以五百金購得之。果爾,我們對於谷氏不能不說他有掠美的嫌疑了。

乙非有意作偽的

有許多書,作者不偽,後人胡猜瞎派,名稱內容遂亂。既然要辨別古書,這種著作也不能存而不論,以下分為子、丑兩部說明之。

子全書誤題或妄題者

這類作品又可分為四類:

一、因篇中有某人名而誤題如《素問》一書,最早是戰國末年的作品,稍晚則在西漢末葉始出,為中國一部頂古的醫書。其中雖然可議的地方很多,然亦至可寶貴。古代醫學知識,可考見的,多賴此書。原書作者,姓名不傳,今稱黃帝素問,或稱黃帝內經。還有一部《靈樞》,作者姓名亦不傳,今稱靈樞針經。作書的人本來不想作偽,然因為素問起首有『黃帝問於歧伯曰……』的話,乃屬作者假為黃帝、歧伯問答之詞以發抒其醫學上的見解。而後人不察,即以此誤會為黃帝所作,是以今人稱讚名醫,說他「術精歧黃」以此。又如《周髀算經》一書,當屬漢人作品,為中國一部最古的數學書,價值亦極寶貴。原書作者,姓名不傳,後人因為起首有『周公問於商高曰……』的話,遂誤為周公所作。實則「周」是講圓,「髀」是講股,等於現在的幾何三角。其稱周公、商高,亦不過作者假古人的名字以發抒其數學上的見解。初非有意作偽,後人不察,硬派為周公所作,於是一圓一股的「周」「髀」便成為周公的一條腿了。許多古書,皆以有古人問答之詞,因而得名。

二、因書中多述某人行事或言論而得名這類書與前一類相近,亦以戰國、西漢時代為最多。如《孝經》一書,不惟不是孔門著作,而且不是先秦遺書,乃漢儒抄襲《左傳》,益以己見,雜湊而成。後人因為裡邊講曾子的話及曾子所作的事很多,遂以為曾參所作,實大誤。此書若認為漢儒作品,有相當的價值;若認為孔門作品,則牴牾掛漏之處特多。又如《管子》及《商君書》本為戰國末年著作,其中不過多載管仲商鞅的話及其行事而已,關於管仲商鞅死後的事情,記載亦復不少。若認為戰國末年法家作品,其價值極高,有許多很好的參考資料;若認為管商本人所作,則萬萬說不通。這種書,作者沒有標出姓名,大致是一種類書,雜記各項言語行事,起初並不是誠心作偽,乃後人看見書中多述某人言行,從而附會之,因此得名

三、不得主名而臆推妄題許多很有價值的書籍,因為尋不著主名,就編派到一個闊人身上。如《山海經》是一總古代神話集成,最古的部分許是春秋戰國時人手筆,最晚的部分當出於西漢東漢之間。因為其中多荒誕之語,歷代皆認為一部異書。《史記》雖引其名,但未言為何人所作,惟列子曾說:『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後人因為太史公都看見過,相信確有其書,列子又有這套話,遂編派為大禹伯益所作。實在書中多載春秋戰國地名,至早以春秋為止,絕不會出在三代以前。又如《難經》,是中國醫學界最有名的古書,內中載八十一個醫學上的難題及其答案,當系東漢末、三國時時人所作,與《素問》、《靈樞》齊名。《素問》、《靈樞》要早點,就派給黃帝,《難經》稍晚點,就派給秦越人(扁鵲)是戰國最有名的醫生,非他似乎不能有此傑作。當初作《難經》的人何嘗有意造假,都是後人摸不著主名,無端編派到扁鵲名下。古書如此,近代之書亦然,如坊間通行的《黃梨洲集》,中有《鄭成功傳》,作品雖然不壞,然絕非黃氏手筆。一則文筆不像,再則恭維滿清,有「聖朝」「大兵」等語,與黃氏身份不稱。黃為明室遺民,滿洲入關,抵死不肯屈節,安有恭維滿清之理?大抵當時有人作鄭成功傳,然因他種關係不敢自出主名,後人因為梨洲有《行朝錄》,言魯王、唐王之事甚詳,鄭成功為排滿中堅分子,為之作傳者必系梨洲無疑,遂把此傳收入黃氏集中,鑄此大錯。諸如此類,作者無心造假,後人瞎亂胡猜,遂致張冠李戴。古書如此,字畫詩詞亦然,所以無名漢碑往往誤認為蔡邕所書,無名唐畫往往誤認為吳道子所作,《古詩十九首》後人多謂出自枚乘,《菩薩蠻》《憶秦娥》兩闕,後人多謂出自李白。事情雖不一樣,道理完全相同。我們從事研究的人,切忌不要為虛名所誤。

四、本有主名,不察而妄題如《越絕書》記江浙間事甚詳,為漢魏時人所作,作者滑稽好戲,不願明標主名,故意在書後作了四句隱語:『以去為姓,得衣乃成。厥名有米,覆之以庚。』我們這四句話,明明白白知道是袁康二字,作者姓袁名康,還有什麼問題?後人不察,偏要編派一個名人身上,以為書中多記吳越之事,細考孔門弟子中,惟子貢曾到越國,遂指為子貢所作,今《四庫全書》仍題為子貢撰,這是多麼可笑一件事情。佛經中有一部《牟子理惑論》,系中國最先批評佛教的著作,共三十七章,極有價值,自序云:『靈帝時,遭世亂離,避地交州,著書不仕。』把時代、經歷、地方都說得很明白。《隋書•經籍志》因為作者姓牟,而姓牟的人只有牟融最知名,遂題為牟融作,已大錯特錯了,《唐書•藝文志》更糊塗,又考出牟融官職,給他加上官銜,題漢太尉牟融作。本來是隱士,忽然變作達官;本來在安南,忽然跑到中原;本當桓靈時代,忽然提到光武,前後相差兩百年。書錯還是小事,後人根據作者姓名,用以推斷佛教,說佛教之輸入確在光武之前,牟融時已經很發達了,這樣一來,那真是受害不淺。

丑部分誤編或附入

這類作品又可分為五類:

一、類書誤作專書如《管子》全書,非一人一時所作,乃雜誌體,聚焦若干篇法家言,並未標明何人所作。其中《弟子職》、《內業》等篇,與全書體例不符,範圍、文體皆有出入,可見顯系雜抄之書無疑。若認為一部類書到還可以,若認為一種專書那就錯了。因為其中講管子的話很多,所以名之管子,實非管仲所作。

二、註解與正文同列,混入正⽂ 《莊子》一書,內篇是莊周所作,外篇乃後人註解莊周之書。抄書的人抄了內篇,又把註解一併抄下,統名之為莊子,但是內篇外篇內容文體俱不相同,一見可以瞭然,絕不能認為出自一人之手。如認內篇為正⽂,則外篇雜篇必為註解;如認外篇雜篇非註解,則外篇雜篇必為後人所偽托,總之不是莊周所作的東西。一部之中,有註解附入正文處;一篇之中,亦有註解附入正文處。因為古代用竹簡,正文是刀刻或者漆書,註解亦是刀刻或者漆書,沒有法子區別。如《禮記•王制篇》最末一段:『自恆山至於南河,千里而近。自南河至於江,千里而近。……』下面一段:『古者,以周尺八尺為步,今以周尺六尺四寸為步。……』這兩段皆與本文無關,當系註解。或者後人讀《周禮》讀到此處,作了一點考證的功夫,因而隨筆記下,所以與正文連接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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