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里炊煙 | 高鄉

南方周末 發佈 2020-06-11T12:51:42+00:00

親人久不相見,難免談起遠近的死者,執手相看淚眼,放些悲聲。打開溧陽地圖,後周、綢繆、古瀆從北到南蜿蜒而下,僅依據地名,地勢高低便一目了然。

圖文無關。親人久不相見,難免談起遠近的死者,執手相看淚眼,放些悲聲。 (孫樹寶/圖)

打開溧陽地圖,後周、綢繆、古瀆從北到南蜿蜒而下,僅依據地名,地勢高低便一目了然。從西往東則是後周、別橋,中間是陰山村,山字中間一豎高出,好似挑著一副擔子。

我家在古瀆鄉尖只村,小姨家在綢繆陰山村,大姨、二姨和舅舅家在後周鄉,叔伯姑姑家都在別橋鎮。堂哥們因此稱我們為「鄉下人」,自稱「街上人」。舅舅則稱呼我家為「水鄉人家」,年幼時我不明其意,只是覺得很好聽,私自揣摩,大約是居家近水的緣故。

後周再過去,便是丘陵山地,水少而竹子多。舅舅家後面便有一大叢竹子,迎風搖曳,經冬猶綠。母親每年和姨媽們相約去看外婆,往往掮兩棵山竹回來。竹竿底部粗如大臂,愈上而愈細,竹梢如小臂,削砍後殘留的枝節恰如手指張開。俗稱「節節高」,可以支靠在牆上晾曬衣服。

因為外公去世得早,外婆另嫁他人(我們稱為「後頭公公」),我們與母親那一族一直走動的只有三個姨媽和一個舅舅。聽母親閒聊談起,外公尚有兄弟住在高鄉,後周過去還要走好久,但我從來沒有去過。便是母親,在我記憶中也只去過三次。父親去世前後各去過一次,我上初中時又去過一次,此後便再未去過。

若是去綢繆、後周、別橋,當天都可往返。唯獨去高鄉,一大早出門,下午才能趕到,馬不停蹄地返回,到家也要半夜了,只能在舅公家歇上一夜。即使趁農閒時方才去高鄉走親戚,母親依然記掛家裡,地里的農作,水塘里的魚,欄里的雞鴨,圈裡的豬,上學的孩子,她都放心不下,這一夜住得自然不踏實。

親人久不相見,難免談起遠近的死者,執手相看淚眼,放些悲聲。舅公舅婆不說,母親的表兄弟表姊妹們,都會殷勤挽留待客。敘舊之外,這家忙不迭地安排當天的晚飯,那家請第二天的早飯,第三家請中飯,殺雞烹魚,頓頓豐盛無比。沒有排上的,臨別依依,總要拉著母親的手,再三叮囑,下次來一定要到家裡吃頓飯,一定要多住些時日。彼時交通不便,惟靠腳力步行,下次見面又不知道是幾時。

我上初中那一次,母親被硬留住了兩夜。舅公舅婆已是耄耋,表兄弟表姊妹們也都見老,耳順花甲,孫男孫女繞膝,到了該享福的年紀,見到母親,自然親熱,親熱之外,又生同情。因為我這個老來子是母親四十二歲方才生下,垂髫之時又失怙。五十多歲的母親,不獨要為二哥的成家奔忙,還要將我拉扯大,正好比癱巴掉在深井裡,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住上兩夜,一為熱情招待,二來也有時間為母親準備一點帶回家的什物。

回來時,母親便用一支小扁擔挑著一個大包裹,裡面裝滿了東家送上的衣服鞋帽,西家贈予的襪子手套,都有五六成新,上面一個補丁也沒有。此外還有茶葉點心,因為是丘陵地帶,高鄉人家都種茶炒茶,如同我們這裡戶戶都養蠶一般。湯湯水水,林林總總,讓母親又高興又辛苦。高興的是,有了這些四季衣物,不用再為我長個子穿衣服而發愁;辛苦的是,這樣一路走回來,出了一身汗,中間歇了好幾程。

「高鄉人家向來都很客氣,又大方,」多年之後母親還一直念叨高鄉親戚的好,「讓人不好意思再去,去了就跟張口伸手乞討一樣。」

母親畢竟不是劉姥姥,打過一次秋風後,臉面再也拉不下來。儘管她想念舅公,通過想念舅公來緬懷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高鄉公公除了胖,面相和你外公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高鄉公公長什麼樣我不知道,外公也沒有留下照片。在母親的描述中,外公穿著絲綢大褂,戴著金絲眼鏡,出門坐二人軟抬。轎夫健步如飛,在高鄉如履平地。如此說來,我的外公顯然是一個身形瘦削之人無疑。

趙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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