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做人最難的事是對付自己

國際藝術大觀 發佈 2020-06-13T16:48:24+00:00

說來說去,做人只有兩樁難事,一是如何對付他人,一是如何對付自己。這歸根還只是一件事,最難的事還是對付自己。


說來說去,做人只有兩樁難事,一是如何對付他人,一是如何對付自己。


這歸根還只是一件事,最難的事還是對付自己。因為知道如何對付自己,也就知道如何對付他人,處事還是立身的一端。


自己不易對付,因為對付自己的道理有一個模稜性。從一方面看,一個人不可無自尊心,不可無我,不可無人格。從另一方面看,他不可有妄自尊大心,不可執我,不可任私心成見支配。總之,他自視不宜太小,卻又不宜太大,難處就在調劑安排,恰到好處。



自己不易對付,因為不容易認識,正如有力不能自舉,有目不能自視。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們對於自己是天生成的當局者而不是旁觀者,我們自囿於「我」的小圈子,不能跳開「我」來看世界,來看「我」,沒有透視所必需的距離,不能取正確觀照所必需的冷靜的客觀態度,也就生成地要執迷,認不清自己,只任私心、成見、虛榮、幻覺種種勢力支配,把自己的真實面目弄得完全顛倒錯亂。我們像蠶一樣,作繭自縛,而這繭就是自己對於自己所錯認出來的幻相。真正有自知之明的人實在不多見。


「知道你自己」,談何容易!在日常自我估計中,道理總是自己的對,文章總是自己的好,品格也總是自己的高,小的優點放得特別大,大的弱點縮得特別小。


人常「阿其所好」,而所好者就莫過於自己。自視高,旁人如果看得沒有那麼高,我們的自尊心就遭受了大打擊,心中就結下深仇大恨。這種毛病在旁人,我們就馬上看出,在自己,我們就熟視無睹。


希臘神話有一個故事。一位美少年納西斯自己羨慕自己的美,常伏在井欄上俯看水裡自己的影子,愈看愈愛,就跳下去擁抱那影子,因此就落到井裡淹死了。這寓言的意義很深永。我們都有幾分「納西斯病」,常因愛看自己的影子墮入深井而不自知。照鏡子本來是好事,我們對於不自知的人常加勸告:「你去照照鏡子看!」


可是這種忠告是不聰明的,他看來看去,還是他自己的影子,像納西斯一樣,他愈看愈自鳴得意,他的真正面目對於他自己也就愈模糊,他的最好的鏡子是世界,是和他同類的人。他認清了世界,認清了人性,自然也就會認清自己,自知之明需要很深厚的學識經驗。


德爾斐神諭宣示希臘說:蘇格拉底是他們中間最大的哲人。而蘇格拉底自己的解釋是:他本來和旁人一樣無知,旁人強不知以為知,他卻明白自己的確無知,他比旁人高一著,就全在這一點。蘇格拉底的話老是這樣淺近而深刻,詼諧而嚴肅。



他並非說客套的謙虛話,他真正了解人類知識的限度。「明白自己無知」是比得上蘇格拉底的那樣哲人才能達到的成就。有了這個認識,他不但認清了自己,多少也認清了宇宙。


孔子也仿佛有這種認識。他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他告訴門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所謂「不知之知」正是認識自己所看到的小天地之外還有無邊世界。


這種認識就是真正的謙虛。


謙虛並非故意自貶聲價,做客套應酬,像虛偽者所常表現的假面孔;它是起於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所已知的比起世間所可知的非常渺小,未知世界隨著已知世界擴大,愈前走發現天邊愈遠。



他發見宇宙的無邊無底,對之不能不起崇高雄偉之感,返觀自己渺小,就不能不起謙虛之感。謙虛必起於自我渺小的意識,謙虛者的心目中必有一種為自己所不知不能的高不可攀的東西,老是要抬頭去望它。這東西可以是全體宇宙,可以是聖賢豪傑,也可以是一個崇高的理想。


一個人必須見地高遠,「知道天高地厚」才能真正地謙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就老是覺得自己偉大,海若未曾望洋,就以為「天下之美盡在己」。謙虛有它消極方面,就是自我渺小的意識;也有它積極方面,就是高遠的瞻矚與恢廓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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