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是「小心說話」,靠靈感、技藝和體力避免墜入平庸的巢穴 | 此刻夜讀

文學報 發佈 2020-06-14T23:09:30+00:00

文學報 · 此刻夜讀。要列的話,經典的小說家還有很多,比如,剛獲得諾獎的短篇小說大師門羅,是個家庭主婦,她用自己的經歷告訴我們,家庭主婦的文學修養是最高的。文學報新年文創 已上線微店。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很多人心底有個寫小說的夢想。有人最終實現了它,但更多人在忙碌和焦慮的生活空間中把自己的夢想越藏越深,最後歸入一個放在角落的「抽屜」。相比於這些人,已有作品問世、被人稱為小說家的人就「幸福」了嗎?其實,他們所面對的抽屜,也許更深、藏的東西更多。

——故事到底從何而來?結構安排不好怎麼辦?什麼細節才是有效的細節?寫小說的人,永遠在自己的腦海里左右互搏。就像作家趙瑜所說,小說,是寫作者由自然主義寫作向技術主義寫作過渡。也許天賦能夠激發一時的靈感,但創作本身是一件需要反覆打磨、乃至不斷自我推翻重來的工作。是技術的,也是體力的。今晚的夜讀,跟隨他一同去感受寫小說的那份「艱辛」。

趙瑜 | 文

刊於2014年7月文學報

我常常在公交車上被擁擠而又嘈雜的精彩對話驚醒,是波紋,又或者煙花般突然點亮的夜空,總之是瞬間有了寫小說的衝動。覺得,我應該立即就下車,坐在公交車站牌那裡,撕一張紙,寫下一個小說名字,或者將開頭的段落也設計好,甚至寫下小說的結構以及人物的命運設計。可是這瞬間生出的衝動,並不持久,過了兩站,車上的人員稀少或者愈加稠密了,身邊的乘客所談論的內容變化了,我剛才還跳躍的思維也更換了頻道。下車以後,小說的設想已經丟失。

有一次,我看張楚在小說里老寫文學青年的種種不堪,就想笑。每每,在公交車上,大家都在盤算著收成,或者愛情的時候,只有我,傻乎乎地在想著一個小說的結構。而大家根本又不可能想到,他們的身邊站著的這位庸常的男人就是一個小說家。我便獲得一種隱私的歡樂,這歡樂夾雜著閃爍不定的孤獨感,也有著一種緩慢且模糊的情緒,大抵是什麼樣子呢,是無人欣賞卻又不甘平庸的自戀。當然,這種種的心理活動,都過於書面了,想來無聊。

有時候,打開我電腦的小說文件夾,便會看到這樣的標題:《我知道去年夏天你做了什麼》《易經》《××先生詩歌賞析》《好事近》《自殺者李青青》《慢慢你就會明白我為什麼不吃早餐了》……好玩的是,有些名字下面我並沒有寫任何內容,只是在這些小說標題的下面一行輸入了「趙瑜」兩個字,仿佛一張輔開了的宣紙,只寫了落款,而內容是一片空白。要寫的內容忘記了,對著電腦發獃很久,覺得有些內疚,我一定也想好了一個人物,人物也一定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是當時,我寫下標題後,有其他事情,忘記將人物和細節一併記下。怎麼說呢,我對一個小說失約了,我約了小說的人物在某個特定的故事裡見面,雖然說是我來寫他的故事,我操縱著他的飲食習慣和職業,甚至是每一句台詞。可是,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會慢慢熟悉他,和他變成朋友的。那麼,當這篇小說只剩下一個標題時,我覺得,我將一個朋友丟了。是啊,他一定生我的氣了。我有些小迷信,我甚至覺得,現實生活中,我一定是也得罪了熟悉的朋友,才會株連到我的小說。小說里的人物,誰能肯定他在現實生活中不存在呢。只要寫出來,那麼,這個人物就一定是有生活的,有著磁場的,甚至是我們熟悉的。

細節,細節是小說的種子,是根部,是表情,是音樂,甚至是靈魂。有很多小說,一開始只是一個生活細節,一直養在內心裡。我常常和寫小說的朋友交流養細節的經驗,甚至,還和朋友相互交換細節。每一個人觀察生活的出發點不同,所看到的世界便被切片成為不同的細節。有一個細節非常好,是小說家張浩文講給我聽的,說他們小的時候,那時候,陝西風大,小孩子上學,大人們不放心,怕大風將孩子給刮跑了,便在孩子的書包里裝一塊石頭,很沉的石頭,這樣,孩子們背在背上,大人便放心了。於是,每天上課的時候,那小學的操場上擺滿了一塊一塊的大石頭,一個班級一個班級,十分壯觀。張老師講到這裡的時候,我感動極了。這便是細節的力量,細節將我們瞬間帶回到生活現場,我甚至穿過了時間的縫隙,到了那箇舊年代的操場上,看到了那一排排擺放整齊的石頭。

小說家,在生活中一定是一個好聽眾。

我所有的寫作都是私密的,驕傲的,甚至是孤獨的。而小說寫作除外。

小說往生活的乾涸里打井,引出水,來灌溉日常生活。這比喻是否顯得片面,不過,我喜歡片面。

片面的便是直觀的。小說必須從日常生活里來,卻要高於日常生活。而當下的日常充滿了荒誕,這對小說的寫作構成了敘述難度。比起散文寫作來,小說講究氣韻,講究構圖,講究留白。小說是藝術創作的一種,它可以超出個人的生活體驗。是的,我們無法寫一個銀行家的工作手記的散文,但是,我可以寫一個銀行家的小說,並在小說里將銀行家的日常生活描述得細緻且穩妥。

這是寫小說的樂趣。所以,情商和智商以及審美的公約數,對小說創作至關重要。這樣說真直白,但哲學就是如此,把複雜的意蘊,用最為簡潔的詞彙表達清晰。

小說是技術活,是體力活,更是藝術活。笨拙和慵懶是小說的敵人,審美較差,我建議也不要從事小說創作。

大抵如此。

結構是小說的建築樣式,是點燃一篇小說的引線,是順序,更是質量監督。

結構是敘述技巧的另一個說法。小說寫作,第一段打開在哪裡,故事如果發生在二十四小時以內,從哪個時間段切開這個故事,這幾乎決定了小說的品質。

最笨拙的方式是按照時間的順序來講故事,這像高速公路的直線設計一般,超過十公里,便會導致司機困頓,除了平庸之外,甚至還有安全隱患。小說的敘述講究時間的停滯與快進,詳與略便將時間的刻度區分開來。

我喜歡琢磨一篇小說的開頭,寫好了開頭以後,我會畫一張圖,讓小說人物在圖上沿著故事的時間和空間向前走,會發現,開頭要麼是早了一些,要麼是晚了一些。

於是,只好重新切開這個故事,將小說開頭的時間往前或向後移動一下,果然,引線被點燃,我聽到小說如流水一樣在內心深處湧出的聲音。

一個好的結構,讓一篇小說的寫作變得舒適、深情,甚至完美。

小說只有一個結構,那就是最舒適的結構,如果沒有找到那個小說的切口,我建議不要急著開始一個小說的敘述。

再等一下,在內心裡,再養一下這篇小說。

是的,小說需要在心裡養一下,養的時間越長,寫作起來,會越快速。

語言是性格。小說最怕兩點,其一是只見語言,這是幼稚病患者的做法,忘記自己是在寫小說,恨不能合併同類項地用詞,這對小說幾乎是一種輕視。這是淺薄。

其二是不見語言,這是平庸的寫作者的做法。

如果一篇小說遮住作者,我們根本看不出來,這是誰的作品的話,其實,寫作的意義是減半的。

小說的語言是隱藏在敘述里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小說家都放棄了語言。

學美術的人寫起小說來,會大面積地累積色彩用詞,這便是風格。同理,理科生如果寫起小說來,一些邏輯思維的語詞常常精確而豐富,這也是風格。

語言不僅僅是個人專業背景和知識儲備的比賽,更多的是寫作者在種植小說時的幾滴汗水,是努力經營的刻苦,更是自然而然的天賦。

語言,說到底是一個作品的形容,是儀表的所有。

一個語言粗糙的人寫小說,其實,便是對小說的輕視。

我喜歡有形式感的小說,我先後用過書信、口述實錄、日記等多種方式寫小說,我接下來還要繼續嘗試的方式有:電報、招聘廣告、舉報信、紀錄片、說明書等各種式樣的形式來寫小說。

我覺得,小說的形式感,是對敘述難度的一種挑戰。

好的形式感,讓本來平常的小說情節有了曲折感。這符合小說寫作的本意,小說寫作的並不是寫一個多麼傳奇的故事,而是怎麼寫一個故事,並讓這個故事具備傳奇的意味。這區別極大。所以,「怎麼寫」比「寫什麼」更為重要。

我曾經這樣嘗試過一次,用七封信寫了一個小說。

七封書信,都是同一個人寫給另外一個人的情書,書信的時間差異,將故事的順序定了下來。書信既可以前後聯繫,也可以完全沒有聯繫,這樣便形成了大量的留白。而這種留白在小說創作時是必要的。

將所有的細節都寫出來,那不是小說,是回憶錄。

所以,有了書信這樣一種「形式」,這個小說便有了自己的獨特結構,也有了語言的可辨識度,更有了留白的藝術。

所以,同樣是寫一個婚外戀的故事,因為這七封信的隱約,使得這個故事脫俗,且有了豐富的可想像空間。

小說的風格便是作者的風格。

小說創作和其他寫作不同的是,中短篇小說寫作的動因是主觀的,而不是像散文詩歌那樣,想念家鄉的某處食物了,寫一篇散文。失戀了,心碎的聲音在夜晚時徹夜響個不停,怎麼辦呢,起來,記錄下自己的心路歷程。這樣嘔吐式寫作幾乎不涉及技術層面。

而小說卻不,小說是寫作者由自然主義寫作向技術主義寫作過渡。

每一個從事小說寫作的人,都是經過一定文字訓練的。而接受過文字訓練的人,主觀地創造一種有著形式感和審美追求的小說,這必然經過風格的練習。

長時間在西北地區居住的人和在長江下游居住的人,所寫出的小說風格定然是不同的。因為風物的差異,時間的差異,更為重要的,是心境的差異。

細想起來,小說的風格也一定和小說里的那個人物的出生地相關聯。

在中國,江南作家的小說,唯美,沉靜,緩慢。所謂,歲月靜好,雖然被用至庸俗,卻仍然是極好的形容。因為靜,所以好,所以有了小說的風格。

同理,北方被雪覆蓋過的麥子,經冬之後,在第二年春天成長的歷程,也一定會影響這些地方長出來的小說風格。

說到底,小說的風格和天氣、食物、風向以及人性的地域偏執有關,是小說作者沒有刻意便養成的一個創作習慣。

麥克尤恩

《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

我不止一次地給初學小說寫作的人推薦麥克尤恩,是的,他的那冊《最初的愛情,最後的儀式》,八篇小說,是作者二十八歲時完成的作品,當時,麥氏正在讀寫作課的研究生,模仿了八個小說大師的作品,因為加入了他個人的風格元素,所以便成了我們讀到的模樣。

八篇小說,幾乎每篇都是傑作。麥克尤恩的語言,乾淨,詩意,濕潤,一句一句的,幾乎都是神的孩子。

自然,我還要說起卡爾維諾。他的《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將小說的敘述難度和想像力的極致都推向了頂峰。我個人一直認為,卡爾維諾是無人可超越的大師。

自然,還有故事讀來非常舒服的福克納。福克納的小說開頭,都是故事的最佳切入方式,他仿佛拿自己的小說練習過,寫過多個開頭,並在其中挑了最為舒適的一個開頭。還有一個閒筆寫得超棒的小說家,只不過,在每一篇小說里都要殺一個人,她叫奧康納,三十九歲那年,她去世了。

卡佛也很好。這個酒鬼,我懷疑他的小說都是酒後寫的,所以,他的小說看起來,從來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我常猜測,他寫的小說應該都是完整的,也許是喝多了,吐在了小說稿件上,投稿的時候,才發現稿子上有污穢,於是,便將小說的開頭和結尾撕掉了。結果,便成了現在我們看到的小說樣子。

姓卡的仿佛都是大師,卡夫卡自然也是。卡夫卡將中短篇小說寫作推向經典化。他的天賦將他與一般的寫作者區別開來。

要列的話,經典的小說家還有很多,比如,剛獲得諾獎的短篇小說大師門羅,是個家庭主婦,她用自己的經歷告訴我們,家庭主婦的文學修養是最高的。

玩笑。

小說是藝術的,天賦的,但同時也是技術的,體力的。

小說不是小聲說話,是小心說話。是的,不小心的話,就平庸如常了。

新媒體編輯 張瀅瑩

2019年合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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