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之圍:一座城和一個王朝的最後時光

南方周末 發佈 2020-06-14T07:30:35+00:00

襄陽是鄂北重鎮,圖為襄陽城北門「臨漢門」,漢江對岸就是樊城。然而,史料卻不容置疑地告訴我:就是在這裡,740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夜晚,江水暴漲,上百隻戰船載著3000名敢死隊員,順流而下,直入漢水。

襄陽是鄂北重鎮,圖為襄陽城北門「臨漢門」,漢江對岸就是樊城。漢江作為護城河,此處江面寬度超過百米,在冷兵器時代是攻城一方的噩夢。 (視覺中國/圖)

沿著大橋西端的河岸,我獨自行走了大約20分鐘。這是一條南方地區常見的小河,河面既不寬廣也不狹窄,河水既不清澈也不骯髒。幾百米外,小河匯入大河,江面變得開闊,江水變得豐盈。小河叫清河,大河叫漢水。

幾百米的路段上,我次第經過:一片正在修建的工地。一所不起眼的小學。一段似乎廢棄了的鐵軌。一些擁擠而零亂的民居。幾家半掩半開的商鋪。——無論如何,眼前的安寧與瑣屑都無法和那場關係到一座城市和一個王朝命運的戰事聯繫在一起。

然而,史料卻不容置疑地告訴我:就是在這裡,740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夜晚,江水暴漲,上百隻戰船載著3000名敢死隊員,順流而下,直入漢水。他們,試圖拯救一座被圍睏了數年的孤城,試圖拯救一個半壁江山岌岌可危的偏安王朝……

夫襄陽者,天下之腰膂也

3年過去了,李曾伯依然對往事記憶猶新。那是他一生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1254年正月初一,新年伊始,李曾伯來到襄陽城外,令人在一方平整的石壁上刻下一篇銘文。

七百多年過去了,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經導航指引並詢問路人,我來到摩崖石刻前。

劉備騎著的盧一躍而過的檀溪。 (聶作平/圖)

那是峴山之麓,檀溪之濱——檀溪,就是劉備依附劉表時,遭到蔡瑁暗算,倉皇間騎著的盧馬躍過的那條小河。崖壁上,斧削般地平整出20平方米左右的岩面,刻寫著11行計79個大字。如今,人們把它稱為李曾伯紀功銘。

李曾伯要紀的功,是從蒙軍手中收復襄陽並重建。紀功銘由序和銘兩部分組成。序說明了勒石的原因:大宋淳祐十一年四月二十有七日,京湖制置使李曾伯奉天子命,調都統高達、幕府王登,提兵復襄、樊兩城。越三年正月元日,銘於峴。

之後,是銘文正文——其銘曰:壯哉峴,脊南北。繄墉壑,幾陵谷;乾能夬,剝斯復;千萬年,屏吾國。

——翻譯成白話文,大意是:雄壯的峴山啊,你是南北之間的脊樑。堅固的襄陽城啊,你經歷了多少陵谷之變。聖主英明決策,毅然將襄陽收復。千秋萬載,它都像屏障一樣保護大宋。

生活於南宋中晚期的李曾伯遭逢的,是一個兵連禍結的亂世。偏安南方的南宋先後與強大而暴虐的金國及蒙古為鄰,戰爭的硝煙經年不絕。

宋蒙聯合滅金後,南宋便是蒙古的既定征服目標。四十餘年間,除了因汗位更替外,其餘時間,蒙古一直堅持不懈地兵鋒南指。

南北對峙的地理特點,決定了宋蒙之間有三個主戰場。最初,蒙軍的主要進攻方向是西線,即四川。忽必烈即位後改變策略,由西線變為中線。因為,他看到了滅宋最關鍵的一步,那就是必須先占領一座舉足輕重的城市。只有占領了它,才能徹底消滅南宋。

這座城市就是襄陽。

第一個向忽必烈建議滅宋必先取襄陽的,是一個叫杜瑛的隱士。那是1259年,忽必烈率軍自河南南下攻鄂州,路過相州(今河南安陽)時,特意去拜訪杜瑛。

杜瑛侃侃而談。他說,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東西有三個,即法律、軍隊和糧食。「國無法不立,人無食不生,亂無兵不守」。而積弱的南宋,三者都極為缺乏,是即將滅亡的徵兆。至於滅宋之法,他認為:「若控襄樊之師,委戈下流,以搗其背,大業可定矣。」

就在這一年,蒙哥於前線去世,忽必烈率兵北返爭奪汗位,並於次年三月即位。即位之初,一個叫郭侃的漢將又上了平宋策,其見解,與杜瑛完全一樣:今日之計,當先取襄陽。既克襄陽,彼揚、廬諸城,彈丸地耳,置之勿顧,而直趨臨安,疾雷不及掩耳。——後來蒙軍的滅宋路線,幾乎與郭侃的建議完全相同。

不過,斯時忽必烈汗位未穩,還來不及把滅宋提上議事日程,是以主動派出郝經與南宋議和。幾年以後,後方穩定,他毫不猶豫地發動了滅宋之戰。這一次,兵鋒所向,正是襄陽。

襄陽真的有那麼重要,重要到它的得失竟關係到一個王朝的生死存亡嗎?

明朝覆滅後,遺民顧祖禹畢30年之功,完成了一部考訂古今郡縣變遷與山川險要利害的巨著:《讀史方輿紀要》。

書中,顧祖禹指出,如就湖廣而言,戰略要地是荊州;如就東南而言,戰略要地是武昌;如就整個天下而言,戰略要地是襄陽。他認為,「蓋天下之要領,襄陽實握之」。占有襄陽,進可以圖西北,退可以固東南。因而,襄陽乃是「天下之腰膂」。

顧祖禹並非誇大其詞。襄陽的腰膂意義,乃是由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山川險要決定的。

南襄盆地及襄陽位置圖 (梁淑怡/圖)

2019年夏天,我從北方漫遊歸川,自河南新鄉南下襄陽。公路進入方城境內,原本一望無垠的華北大平原漸行漸遠,窗外出現了連綿的山峰。我知道,我已來到著名的南襄隘道。

河南西南部和湖北西北部,是中國大地第二級階梯和第三級階梯的交會處。在這裡,伏牛山、桐柏山、大洪山和武當山圍合出一片方圓2.6萬平方千米的盆地。盆地北端是南陽,南端是襄陽,稱為南陽盆地或南襄盆地。盆地西南側,漢水斜斜流過;盆地內部,河網密布,並基本向南流往襄陽,注入漢水。南襄盆地位於中國腹地,古時稱為天下之中。

南襄盆地以北,秦嶺—伏牛山—桐柏山—大別山諸山首尾呼應,橫亘於中國中部,是阻斷南北交通的巨大屏障。幸運的是,山與山之間有一些缺口,成為古道的必經之地。方城境內,就有一個這樣的缺口,缺口以西是伏牛山,以東是桐柏山。這個缺口稱為方城埡口。從方城埡口進入南襄盆地,經南陽而抵襄陽,便是溝通中原和南方的捷徑,稱為南襄隘道。

歷史上,南方的楚國北向爭霸,大抵通過南襄隘道。為此,楚國在方城境內築有連綿的長城。

尤其重要的是,襄陽往南,又是另一條古道的起點。這條古道稱為荊襄驛道,從襄陽南下,經荊門抵荊州,以及更為遼遠的南方。

這一點,嚴耕望曾說,「古代中國之疆域以黃河長江流域為主體,而中隔秦嶺、伏牛、桐柏、大別諸山脈,使南北交通局限於東西中三主線。西線由關中越秦嶺西段,循嘉陵江入巴蜀。東線由河淮平原逾淮水至長江下游之吳越……中線由關中東南行,由河洛西南行,皆至宛(南陽)郡,再循白河流域,南下襄陽,復南循漢水至長江中游之荊楚。此南北交通之自然形態也。」

三條交通線路中,東線遠在江淮,西線山高谷深,只有中線,相對來說道路平坦且位置居中,最為便利。許多時候,即便從四川到中原,人們也繞行中線。比如寄身川中的杜甫得知官軍收復河南河北後,計劃返回故鄉河南,一下子就聯想到了作為必經之地的襄陽: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詩經》中有一首纏綿悱惻的詩篇,作者想追求一個女子,卻又深知不可能——因為,女子不是人,而是神,漢水的女神。作者感嘆,就像寬闊的漢水不可能游過去一樣,漢水的女神,也是不可能追求得到的: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歷史上,江河淮漢並稱。究其實質,長江、黃河和淮河都是獨立入海的大河(淮河匯入長江,是後來的事),而漢水只是長江的支流。但是,漢水的重要性不僅在於它是長江最大的支流,更在於黃河和長江都是自西向東流淌,漢水卻自西北向東南而來,從而成為溝通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的捷徑。漢水及支流流經陝西、河南和湖北,迂迴曲折的漢水水系乃是深藏於千山萬嶺之間的隱秘通道。

襄陽,便位於漢水中游的唐白河匯入處。也就是說,就水路而言,從襄陽出發,既可溯漢水直達陝西,也可順漢水進入長江,還可逆唐白河進入中原。就陸路而言,襄陽是南襄隘道和荊襄驛道的聯接點,控制了它,也就控制了南北交通大動脈。水陸樞紐的便利,為襄陽贏得了南船北馬交集地的美譽。張九齡認為,「江漢間,州以十數,而襄陽為大」;顧祖禹則說,「(襄陽)府跨連荊、豫,控扼南北,三國以來,嘗為天下重地。」

從襄陽出發,既可溯漢水直達陝西,也可順漢水進入長江,還可逆唐白河進入中原,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圖為襄陽漢江段。 (視覺中國/圖)

夏日午後,襄陽極為悶熱,惟有穿城而過的漢水,江流如帶,不時吹來一絲微風。頂著一頭烈日,我登上了襄陽城樓。

襄陽城的前身可以追溯到春秋時的楚國。那時,它是楚國北方的一個軍事渡口,稱為北津戍,其地在今天襄陽西南的真武山麓。漢代,朝廷在此設縣。因其地處襄水之北,故名襄陽(古人把山南水北稱為陽)——歲月流逝,原本可以行船的襄水後來改名襄渠、南渠,漸漸淪為一條漂滿垃圾不為人知的下水道。

傳統觀點則認為,最早的襄陽城,系東漢末年劉表修築,其地址從漢代至今一直未變。但也有人認為,襄陽的城址有過變動,只是變動不大。我們今天看到的襄陽城樓和城牆,大體系明清所建。

我登上的是襄陽北門城樓,城門上大書:北門鎖鑰。站在寬闊的城牆上,幾十米外便是靜水深流的漢水。

歷朝歷代,為了牢牢地控制襄陽這個戰略要地,都會對襄陽城進行修繕與加固。更加得天獨厚的是,漢水自西北而來,繞著襄陽城劃了一道巨大的弧線,從襄陽的北、東、南三面流過。漢水和西南的峴山諸峰一道,圍出一個長約10里、寬約6里的長方形小平原,襄陽城就坐落於平原東北角的漢江之濱。古人稱之為「峴山亘其西南,漢水縈其東北」。它以湍急的漢江作北部天塹,以西南群峰為自然屏障,再鑿開東、南、西三面護城河,與漢水相溝通,從而形成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為了爭奪鐵打的襄陽,白起、孫堅、關羽、岳飛、李自成、張獻忠等風雲人物都曾在此鏖戰——據統計,自古至今,發生在襄陽的戰事多達170餘起。

站在臨漢門城樓遙望,漢水北岸,樓宇林立,街道縱橫,一派繁華景象。那裡,就是襄陽下屬的樊城區,它與襄州區和襄城區一起構成了襄陽主城區。當年,關羽利用滔滔洪峰,水淹曹軍並攻占樊城,引得中原震動。古代,樊城與襄陽是隔水相望的兩座城市——兩座城市互為犄角,彼此呼應。攻襄陽則樊城應,攻樊城則襄陽應。宋元鼎革之際,一座長長的浮橋架設於漢水上,將兩座城市聯結在一起。一大一小兩座城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它們的命運也被浮橋聯結在了一起。

襄陽城北的漢江,遠處為漢江大橋,公路鐵路兩用,江北是樊城。 (王在田/圖)

話說天下大勢

正如羅貫中在《三國演義》開篇所說的那樣,天下大勢,乃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從公元10世紀初,盛極一時的大唐王朝轟然倒塌,到13世紀元朝統一中國,其間的三百多年,之前是七十多年的五代更替,十國割據;之後則是近三百年的南北對峙。

靖康之變後,北宋滅亡,趙構南逃,於臨安(今杭州)稱帝,是為南宋。此後,儘管金軍多次南侵,宋朝也揮師北伐,但二者的勢力大體相當,誰也無法真正吃掉誰。

1206年,在距金國首都中都(今北京)和南宋首都臨安都極為遙遠的蒙古高原,發生了一件對中國乃至世界都將產生深遠影響的大事。可惜,此時的金人與宋人,對此均一無所知,更不知道兵戈四起的大動亂年代即將來臨。

這一年,蒙古各部在鄂嫩河畔舉行忽里勒台大會,擁戴鐵木真為大汗,稱為成吉思汗,標誌著蒙古政權正式建立。

此後,驍勇善戰的蒙古人在成吉思汗率領下,東討西征,所向披靡。當時,中國境內及鄰近地區有幾個同時存在的政權,即南方的宋,北方的金,蒙古高原的蒙古,中亞的西遼,以及寧夏、甘肅一帶的西夏和雲南的大理。

1218年,蒙古首先滅掉西遼,接著西征中亞及歐洲,滅花剌子模,大敗斡羅思及欽察諸部。1227年,滅西夏(成吉思汗即死於征西夏途中)。隨後兩次西征,建立欽察汗國和伊利汗國。其間,蒙古沒忘繼續攻打金國。為避蒙軍鋒芒,金宣宗不得不把首都從中都遷到南京(今河南開封)。

其時,宋、金、蒙三國中,蒙古最強,宋次之,金再次之。依據三國鼎立的經驗,三者中弱小的二者只有聯合起來,才能避免被各個擊破。金雖弱,但處於宋、蒙之間,正好作為宋朝的屏障與緩衝。

然而,南宋卻採取了截然相反的措施:聯蒙滅金。

1232年,蒙古大汗窩闊台派使臣來到臨安,向南宋提議聯合滅金,並許諾滅金後把河南劃給南宋。

聯蒙滅金引發了南宋朝野熱議,大多數人表示支持。金與宋不僅是百年來的世仇,靖康之恥更像宋人心靈深處永不癒合的傷口。況且,金國在遭到蒙古不斷蠶食後,不敢北向奪回失地,反而多次南侵,企圖從南宋得到補償。甚至,金哀宗一度打算從南宋奪取四川,以期遷都。也有少數人認為,宣和年間,宋與金聯手滅遼,卻引得金軍南下,擄走二帝,占領中原,慘痛的教訓不能不防。比如大臣喬行簡就持此議。他認為,審時度勢,當下應支持金國,讓金國作為抵擋蒙古的前鋒。

然而,在大多數人都主戰的狂熱情緒下,喬行簡的聲音不僅微弱,而且不合時宜——激憤的太學生們提出:殺喬行簡以謝天下。

當是時,南宋皇帝為29歲的宋理宗。宋理宗出身於皇室遠支,因緣際會,非常意外地坐上了皇位。他在位長達40年,並努力想有所作為。然而,這位夢想中興的君主,不但沒能實現帝國中興,反而將它帶入了不可挽回的深淵。

1234年,蒙宋聯軍伐金,金國最後的都城蔡州失陷,金哀宗自殺,金亡。宋朝大將孟拱帶著金哀宗的部分屍骨回到臨安,理宗將其獻祭於太廟,以此告慰列祖列宗。百年國恥得以洗刷,南宋上下一片歡騰。

從襄陽古城城門往外眺望 (聶作平/圖)

宋蒙聯軍滅金後,蒙古並未將河南劃給南宋,而是只交付了陳、蔡數州。對此,南宋被迫接受。不久,蒙軍主力北撤。要不要趁此機會進軍河南,恢復失去已久的中原?宋朝上下面臨又一次重大選擇。

喬行簡、真德秀等人均認為,已被戰亂破壞的中原無法提供糧草,加上宋軍騎兵少,機動力差,即便占據了河南也無法守衛,而且還會給蒙古南侵的藉口,不能輕舉妄動。

但是,渴望中興的宋理宗乾綱獨斷,令趙葵和全子才率軍北上。端平元年七月(1234),全子才抵達汴京。這座昔年的北宋都城,曾是一座人口超百萬的繁華大都市,然而多年戰亂摧殘後,人口僅餘數千,廢墟滿目,白骨盈野。

幾天後,宋軍西進洛陽。岳飛等人夢想了半生的恢復中原的理想,竟然神奇而又輕鬆地實現了。這一事件,史稱端平入洛。

然而,正如喬行簡和真德秀等人指出的那樣,久經戰亂的河南,不論開封還是洛陽,都是民不聊生的荒州廢郡,根本無法提供大軍所需口糧。更要命的是,蒙軍雖撤到黃河以北,卻未遠走。當宋軍進入洛陽後,元軍立即渡過黃河,將洛陽和汴京的宋軍切斷。缺少糧食的宋軍餓著肚皮應戰,終於被蒙軍各個擊破。

八月初,宋軍將士傷亡過半,大批輜重被棄,不得不狼狽撤回宋境。端平入洛就這樣曇花一現地空歡喜一場。宋理宗不得不下罪己詔,自我批評「責治太速,知人不明」。蒙古使者趕到臨安,指責宋朝背信棄義。短暫的蜜月終結了,長達四十餘年的宋蒙戰爭正式拉開序幕。

襄陽新建的園林 (視覺中國/圖)

事實上,即便宋軍遵守與蒙古的約定,沒有進據河南,蒙古同樣會南侵。

早在1222年,一支蒙軍攻打金國鳳翔,久攻不下,便翻山越嶺,突襲了金宋邊境的鳳州。這是蒙古侵略南宋之始。1227年,成吉思汗去世前,留下遺囑令他的繼承者「假道宋境滅金」。當年,蒙軍進攻宋朝邊境,宋軍丟失關外五州三關,史稱丁亥之變。4年後,蒙軍再次攻宋,以武力假道宋境,深入陝西南部及四川燒殺搶掠,史稱辛卯之變。

1234年,端平入洛失敗後,宋蒙之間的邊境大致就是從前宋金分界線,即西起大散關,向東沿秦嶺—淮河一線,直到東海。如同前面所說,嚴耕望認為中國自古以來南北交通有三條線,宋蒙之間的戰場也有三個,即四川、荊湖和兩淮。

大約緣於端平之前的幾次侵宋,蒙軍多以自西北進攻四川為主,忽必烈之前的窩闊台汗到蒙哥汗,其用兵的主戰場也選擇四川。占據四川後順江而下,消滅南方政權早有先例。比如秦滅楚,比如晉吞吳,無不從四川入手。

但是,當包括成都在內的四川大多數地區都被蒙軍攻占,宋將余玠卻利用四川的地形特點,在長江流域靠近江河的險要山地,修築了數十座城堡,創造出一套山城防禦體系。這些城堡「棋布星分,為諸郡治所,屯兵積糧,為必守計」,它們各自獨立,通過江河或官道聯繫及互助,從而頑強抵抗蒙軍達數十年之久。

四川這些據點久攻不下,令蒙軍十分頭痛,於是採取了另一策略:斡腹計。也就是正面牽制,側面迂迴包抄。這是蒙軍非常擅長的作戰手法,一說從蒙古人圍獵中得到啟示,一說唐朝名將郭子儀的後人、金國降將郭寶玉籌劃。

蒙軍打算通過吐蕃(今西藏)攻占大理(今雲南)以及安南(今越南),再由南向北迂迴到今天的貴州、四川以及廣西和湖南。1253年,蒙古滅大理。1255年,蒙軍由雲南北上四川,與川北蒙軍夾擊四川,卻以失敗告終。1258年,蒙軍又由雲南攻入廣西。次年,進一步深入到潭州(今長沙)。但是,斡腹計依然未能奏效。就在這時,蒙哥以大汗之尊竟也死於四川釣魚城下,蒙古王公們為爭汗位,紛紛撤軍。

1260年春天,蒙哥的弟弟忽必烈即汗位。忽必烈登基後,決定調整滅宋之策。他和他的謀士們都注意到了一座舉足輕重的城市。此前,這座城市並未受到蒙古的特別關注。

那就是襄陽。

今日襄陽以牛肉麵聞名,漢江大橋北側東首處號稱「牛肉麵一條街」。 (王在田/圖)

六載圍城

宋蒙長達40年的生死博弈中,南宋比蒙古率先一步認識到襄陽的重要性。1236年,蒙軍攻打襄陽,駐防襄陽的一支剛投降宋朝的原金國軍隊譁變,蒙軍輕易就占領了這座「城高池深,甲於西陲」的重鎮。

萬幸的是,大肆搶劫一番後,蒙軍主力北撤,只留少量軍隊鎮守。可憐原有10萬居民的繁華城池,經此一劫,大半淪為廢墟。1239年,孟珙趁蒙軍攻打四川和兩淮,將襄陽奪回。

作為南宋晚期名將,孟珙向宋理宗建議抽調重兵駐守襄陽,他說,「襄、樊為朝廷根本,今百戰而得之,當加經理,如護元氣,非甲兵十萬,不足分守。」由於四川及兩淮吃緊,宋理宗無暇顧及。孟珙死後,襄陽再度為蒙軍所占。

1251年,李曾伯就任京湖安撫制置使,相當於中部戰區最高軍政長官,他派兵收復了襄陽及對岸的樊城。李曾伯是繼孟珙之後,又一個清醒認識到襄陽對南宋重要意義的關鍵人物。他向朝廷提出六點建議經營襄陽,朝廷全部同意。

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派出近3萬將士,耗時數月,修補或重築了襄陽及樊城城牆。竣工後,襄陽城牆周長9里,樊城城牆周長4里半。3年後,當李曾伯調往四川時,襄陽已有6000以上居民。這座多次遭受兵火毀壞的城市,又像春風吹又生的野草,慢慢恢復了生機。

然而,更為殘酷、更為漫長的戰火卻在前面等著它。

襄陽城東的漢水對岸,是一線連綿的山峰,那就是著名的鹿門山。鹿門山上,林木遮天,野花搖曳,一派清幽景象。諸葛亮的好友龐德公以及唐代詩人孟浩然和皮日休都曾在此隱居。李白、王維、孟浩然等人都為它寫下過不少詩篇。

宋蒙戰爭之際,秀麗的鹿門山變成了刁斗相聞的軍營和殺聲震天的戰場。只是,荏苒的時光像一塊抹布,早已抹去了戰爭的殘留——鹿門山上,我看到了鹿門寺、八角井、暴雨池等諸多景點,惟獨沒看到與襄陽之圍有關的遺蹟。

襄陽之圍,蒙軍指揮官是劉整和阿術。

劉整這個人,如今並不知名,卻是蒙古滅宋,尤其是蒙古破襄陽的關鍵人物。劉整本是金國將領,後投奔南宋,其人足智多謀,英勇善戰。他曾是趙方的部下,趙方臨終前對兒子趙葵說,「劉整才氣橫溢,汝輩不能用,宜殺之,勿留為異日患。」

由於屢立戰功,劉整遭到多位上司和同僚的忌嫉甚至暗算,氣憤難當之下,他向蒙古投降。——事實上,宋蒙戰爭開始之際,雙方兵力大體相當,但南宋之所以一敗再敗,終至滅國,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官員互相拆台,或見死不救,或落井下石。一句話:內戰內行,外戰外行。

1267年,劉整朝見忽必烈,他向忽必烈提出,滅宋「宜先從事襄陽」。他認為,「攻蜀不若攻襄,無襄則無淮,無淮則江南唾手下也。」此外,他還建議加強水軍建設。忽必烈都深以為然。後來,忽必烈任命他為都元帥,與阿術共同領軍攻襄,他本人也成為蒙古水師的締造者。

蒙軍深知襄陽易守難攻,便採取了圍城打援的策略,不求一時攻破,而是寄希望於長久圍困,再慢慢拿下孤城。這也是忽必烈親自製定的八字方針:久圍緩攻,待其自降。

包圍襄陽的同時,蒙軍派出分隊進攻周邊的德安府(今湖北安陸)和復州(今湖北天門)等地,掃清了襄陽外圍。及後,又在襄陽周邊的鹿門山、白河口、萬山、虎頭山、魚梁洲等地,修築了不少城堡。到1269年,襄陽和對岸的樊城已陷入蒙軍的重重包圍之中。

襄陽古城放飛孔明燈祈福。 (IC Photo/圖)

成為孤城之前,城裡城外的宋軍主動發起過多次進攻,希望能夠保證兩座城池與外界的聯繫。不幸的是,幾乎都以失敗告終。

1270年春,漢水汛期,蒙軍修築於江畔的城堡大多被江水淹沒。趁此良機,宋軍增援部隊得以將大批急需物資送進襄陽。次年夏天,又一次汛期時,宋軍故技重施。然而,當范文虎率10萬水師溯流而上,進至鹿門山下江面時,原本擅長陸戰的蒙軍在劉整的訓練下,已調教出一支強大的水師。兩軍相接,宋軍竟大敗而還。從那以後,宋朝喪失了救援襄陽的能力,襄陽的丟失已是早晚之事。

當時,宋朝方面負責中部戰區的最高長官是李庭芝(李曾伯早已調離),固守襄陽的是呂文煥,而范文虎則是只聽命於奸相賈似道的高級將領。范文虎以及夏貴、高世傑等人,為了保存實力,「莫能并力,坐視而已」。尤其是范文虎,根本不聽李庭芝號令。

今天的團山是襄陽樊城區下轄的一個鎮,我尋訪過的清河就從團山流過。它也是當年關羽大戰曹軍的主戰場。回到宋蒙之際,如今樓宇林立、街市喧鬧的團山,那時還是杳無人跡的荒山野嶺,而清河,那時叫清泥河。

1272年,襄陽已被圍4年多,各種物資中,除了糧食還有存儲外,食鹽和布匹極為缺乏。為了援助襄陽,李庭芝招募了一支3000人的敢死隊,領頭的兩人叫張貴、張順。敢死隊在清泥河上游打造了100條輕型戰船,每船能載30名士兵和一袋鹽、200匹布。

五月,江水暴漲,李庭芝令二張行動。臨行前,二張向敢死隊員訓話:此次進軍,有死無生。你們要是有誰不是心甘情願跟隨我的,請馬上離開,不要壞了大事。敢死隊員聽罷,「人人感激思奮」。

這支小小的船隊乘著潮水,順流而下,很快抵達團山附近。兩天後的夜裡,敢死隊以紅燈為號,由張貴當先,張順殿後,從清泥河駛入漢水,再溯流而上,向元軍衝殺(蒙古已於上一年建國號大元,蒙軍相應稱為元軍)。奮戰一夜後,黎明時分,敢死隊衝到了襄陽城下,並帶著大批物資入城。

清點敢死隊員時,人們發現在隊伍後面掩護的張順不見了。幾天後,有一具屍體溯流而上,穿著甲冑,捏著弓箭,身上中了四槍六箭。視其面容,怒氣勃勃,正是陣亡的張順。——有一種說法是,這個張順,就是《水滸傳》里浪里白條張順的原型。

張貴進城後,協助呂文煥守城。1272年九月,他派了兩個水性極好的士兵,用蠟丸把文件密封后藏在頭髮里,潛入漢江。遇到元軍在江中布列的障礙物,就用鋸子鋸斷,得以將文件順利送到郢州(今湖北鍾祥)。駐守郢州的系宋將范文虎,文件中與范文虎約定,雙方按期出兵,夾擊元軍。

那兩個水性極好的士兵,不僅把文件送到了范文虎手上,還再經漢水潛回城中向張貴復命。

到了約定日期,張貴率部衝破元軍水師封鎖,進抵漢水中的龍尾洲。然而,范文虎爽約了。孤軍深入的張貴寡不敵眾,部屬幾乎全部戰死。張貴身中數十槍,力盡被俘,為元軍所殺。

元軍殺死張貴後,令4名士兵抬著他的屍體來到襄陽城下,向城上高喊:「你們認得張貴嗎?看吧,這就是他!」守城將士無不悲憤痛哭。呂文煥命人將4名士兵斬首,厚葬張貴,並立廟祭祀二張。

呂文煥和張貴企圖打通襄陽與郢州水上通道的計劃就這樣流產了,而宋朝上下,業已對救援襄陽喪失了信心。

歲末,張弘范向阿術建議:奪取並燒毀聯接襄陽與樊城的浮橋,再各個擊破。——張弘范就是後來擒獲文天祥,並在崖山海戰中逼得陸秀夫背負幼帝跳海自盡的元軍名將。

襄陽和樊城互為犄角,唇齒相依。當浮橋被燒毀,漢水為元軍控制後,城小兵弱的樊城首先遭遇滅頂之災:元軍調來回回炮向樊城猛烈轟擊。

樊城城破後,統制牛富率數百殘兵巷戰,身負重傷,跳入火中自焚而死。牛富本是呂文煥手下,此前協助呂文煥守襄陽,後來調守樊城。守樊期間,他生怕呂文煥失去信心,多次寫信後用箭將信射進襄陽,「相與固守為唇齒」。牛富手下將領王福見牛富自盡,長嘆說,「將軍死國事,吾豈宜獨生」,也跟著跳進火里。

元軍占領樊城後,實行了野蠻而血腥的屠城,大批民眾哭著喊著死於元軍刀槍之下或是被趕進烈火之中。隔著漢水,呂文煥等人能清楚地看到北岸的樊城火光燭天,能清晰地聽到民眾絕望而慘烈的哀號,無計可施的呂文煥和眾將士只能跟著一起痛哭。漢水兩岸的哭聲,仿佛是在為一個即將隕落的王朝送終。

漢江烏雲壓境 (IC Photo/圖)

樊城落入元軍之手後,襄陽更加風雨飄搖。其時,這座已堅守近6年的孤城,外無救援,內雖有糧食,但「衣裝、薪芻斷絕不至」,守軍只好「撤屋為薪,緝麻為衣」。作為襄陽最高軍政長官,呂文煥每次巡城時,無不南望慟哭。然而,南邊,再也不會有任何一支援軍出現了。早春時節,江風吹雨,寒鴉悲鳴,昏黃的夕光淡掃在傷痕累累的角樓上。孤城緊閉,傷兵在低聲呻吟,老弱在壓抑抽泣,天地間是一片改朝換代前的恐懼和淒涼……

對呂文煥幾番勸降未果後,1273年二月,元軍加緊對襄陽進攻。回回炮再次顯示了它在冷兵器時代的可怕威力:「一炮中其譙樓,聲如震雷,城中洶洶,諸將多逾城降者」。

所謂回回炮,又稱西域炮、巨石炮,是一種以機拋石的武器,能發射數百斤重的巨石。元軍所用回回炮,系忽必烈召回回人阿老瓦丁和亦思馬因督造而成。襄陽之圍,回回炮一戰成名,從此得名襄陽炮。

元軍再一次對呂文煥勸降,並向他保證絕不屠城,同時還保證他本人的榮華富貴。山窮水盡之際,樊城的末日景象動搖了呂文煥寧為玉碎的決心,他終於艱難地決定:投降。

呂文煥部將范天順寧死不降。呂文煥出降時,他大呼:生為宋臣,死當為宋鬼。之後,自縊殉城。有意思的是,范天順乃范文虎的侄兒,叔侄二人的選擇,可謂判若雲泥。

襄陽既失,南宋半壁江山大勢已去。對此,宋度宗在詔書中哀嘆:襄陽六年之守,一旦而失,軍民離散,痛切朕心。次年,年僅35歲的宋度宗在憂懼中去世,把一個爛攤子甩給了身後的孤兒寡母。

宋度宗死後,屍體還來不及下葬,元朝已經發動了對南宋的總攻。

襄陽丟失後,南宋原計劃退守到長江一線,憑藉天險劃江而治。然而,襄陽的陷落,意味著天險不再:20萬元軍集結襄陽,以伯顏為統帥,兵分三路。東路出老雅山(今湖北南漳境內),西路出棗陽,中路由伯顏親領,從襄陽水陸並進,直取郢州、復州,進而占取戰略要地鄂州(今湖北武昌)。至此,長江已為元、宋共有。

占領鄂州後,伯顏留下小部隊掃蕩荊湖,自率主力順江而下。長江沿岸的軍事重鎮黃州(今湖北黃岡)、蘄州(今湖北蘄春)、江州(今江西九江)、安慶、池州等地守將,要麼一觸即潰,要麼舉城投降。

長江防線失守,宋室朝野震動。為此,南宋集結水陸兵力,屯駐於今天的蕪湖和銅陵一帶。然而,儘管宋朝幾乎傾全國之力,但丁家洲一戰,宋軍再次大敗,水陸主力幾乎全部喪失。丁家洲之戰後,元軍兵不血刃,占領臨安門戶建康(今南京),隨即分兵四出,攻占或招降周邊郡縣,並對臨安形成包抄之勢。

1276年正月十八,元軍三路大軍會師於臨安郊外皋亭山,南宋王朝已經走到了它的最後關頭。百般委屈求和仍被嚴詞峻拒之後,6歲的小皇帝趙顯在祖母和母親的主持下舉國投降。南宋至此而亡,享國150年。

對於呂文煥降元,有道德潔癖的人常把他罵作漢奸。但宋元巨變的親身經歷者、南宋遺民詩人謝枋得說了幾句公道話:文煥守襄六年,古無有也,勢窮援絕,遂失臣節。議者遽加以叛逆之名,今沿江諸郡,有能守六日者乎?

次年春天,又逢江南雜花生樹、群鶯亂髮的美好季節,小皇帝及其主要親屬在元軍押解下遠赴大都(今北京)。靖康年間的歷史悲劇,又一次淒涼重現。正是: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惜一片江山……

襄陽峴山亭,夕陽西下,晚霞滿天。 (IC Photo/圖)

著名詩人孟浩然是土生土長的襄陽人,他半生的光陰,都在襄陽度過。鹿門山、峴山以及漢水中的魚梁洲,都是他詩酒點染的舊遊之地。而在孟浩然身後五百年的蒙元之際,美麗的山水都陷於兵火。

山雨欲來的夏日午後,我登上了孟浩然無數次登臨的峴山。遠眺漢水,澄江似練;江風勁吹,萬木含愁。此時此刻,我不禁想起了孟浩然在這裡寫下的不朽詩篇:

人事有代謝,往事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主要參考書目:《宋史》《元史》《續資治通鑑》《唐宋史料筆記》《讀史方輿經要》《唐代交通圖考》《襄陽印記》《南宋行暮》《南宋末三帝》《細說宋朝》《中國歷史地圖集》

聶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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