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說郭沫若《關於湯炳正十二支字審稿信》

文匯網 發佈 2020-06-19T07:00:20+00:00

其中章太炎先生的研究生有:姚奠中、柏耐冬、湯炳正、李恭、孫立本。郭沫若、湯炳正關於十二支的起源說,正是這一探索的延續。

【湯炳正曾以西南少數民族物名紀月的遺俗,來證明中國十二支字是從先民物名紀月而來的,並不是來自西方。郭沫若的審稿信中卻說是「白費氣力」。可惜二人未能直接對話。】

蘇州章氏國學講習會部分學員1937年春攝於蘇州公園。其中章太炎先生的研究生有:姚奠中(右三)、柏耐冬(右八)、湯炳正(右九)、李恭(右十)、孫立本(右十二)

近蜀中賀宏亮兄微信傳來郭沫若(1892—1978)致時任《新建設》雜誌主編陶大鏞(1918—2010)信札之影印件(廣東崇正2019年秋季拍品)。《新建設》前身是北平知名民主人士創辦於1948年7月《中建》(北平版),僅出10期即因「言論荒謬」而被國民黨當局查禁;1949年9月復刊,易名為《新建設》,刊名為毛澤東題簽。該刊被譽為彼時「國內唯一的學術刊物」(胡繩語)。1951年經濟學家陶大鏞出任該刊主編。茲照錄信中相關段落如次。

陶大鏞同志:

您的信接到,謝謝您的關注。

紀念馬克思的文章,我估計我寫不出來。因我這幾年簡直把學術研究工作丟得太生疏了。二月初也還有其它工作要做。因此,請您原諒,我不能接受您的提示。

湯炳正先生的文章,草率地看了一遍。他的研究方法很成問題。他肯定「在遠古時,各民族都是用物名紀月」(這是他的出發點),這是無征而必。其實中國古時並不以物名紀月。十二支,在古與十干相配,只以紀日;單獨用時以紀歲。用十二支紀月,是東周星曆家才開始。十二支與十二肖象(獸)相配,更在漢代。中國境內各少數民族用物名紀月,分明是受了漢民族文化的影響,絕不能在「遠古」。用物名紀月之先,須有分一歲為十二月的星曆智識為前提。各少數民族在「遠古」,並沒有這樣高度的文化。因此,湯先生的文章可以說是白費氣力。

致禮!

郭沫若28/1

在當時的學術生態中,郭先生有這樣的審稿信,正可用「同情之理解」況之;我想若先祖父湯炳正(1910—1998)還在的話,看到這通信也會一笑。信使用會議用箋,右上端印著法語「CONGRèS DES PEUPLES POUR LA PAIX,VIENNE1952(世界人民和平大會,維也納1952)」,天頭右端有鋼筆標註「1953」。其主要內容是代《新建設》審議湯炳正關於十二支字起源的論文。陶氏看到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郭先生之否定信函,自然就不會刊發湯文了。這通重要的信,已來不及放進筆者所撰《湯炳正先生編年事輯》(中華書局,即出),頗為遺憾。

於十二支字起源的問題,湯氏在《我對「百家爭鳴」的感想和體會》(載《成都日報》1956年11月17日)中曾說,早前,他「從研究精神上講,卻很有些『爭鳴』的勇氣,對新、舊派的權威學者的某些結論,往往不敢苟同」。「我這種初步的研究精神,受章太炎先生的影響是很大的。因為當我受業於章太炎先生時,曾覺得他對中國文字中的『表數字』雖然講得很透闢,但卻有很多使我不能同意的地方,因此我寫了一篇《釋「四」》送給他看,他不但不反對,反而非常同意我的意見,並且在他主編的雜誌上把它刊登出來,這樣就使我非常佩服章先生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同時也就培養了我對權威學者的結論提出商討的勇氣。」但後來,「我的態度變了。……例如郭沫若在他的《甲骨文字研究》一書中提到中國十二支字是起源於巴比倫的十二辰,結論有些牽強,我是不同意的。我在解放前,曾以西南少數民族物名紀月的遺俗,來證明中國十二支字是從先民物名紀月而來的,並不是來自西方。這個稿子……至今不敢拿出來發表。認為萬一這個結論並不正確,而貿然提出來,那是很不恰當的」。對照上述郭先生信函,湯文中這個稿子的去向,我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這篇稿子乃湯本人投稿;二是湯可能將稿子寄給京城諸友看,結果友人轉給了該刊。湯說「至今不敢拿出來發表」,應是收到退稿信的結果了。

湯炳正這篇文章初稿應寫於1949年7月之前(其時他正任國立貴州大學教授),1952年修改「完稿」,也就是在這以後向《新建設》雜誌投稿的(郭沫若的審稿信在時間上正與此吻合)。三十年後經補充證據修訂方揭載於1983年第8期《江漢論壇》,即《試論「寅」字的本義與十二支的來源》一文。1990年12月湯氏將此文收入《語言之起源》(台灣貫雅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提要」云:「十二支的解釋,歷來眾說紛紜。本文則以正月為寅月的『寅』字為例,從形、音、義各方面加以探討,知道『寅』之古義本為表示『虎文』,它是從古人以十二物名表十二月而來,從而揭開了十二支字來源之謎。此文運用了大量民俗學的資料,從新的角度探討問題。否認了郭沫若氏十二支來自巴比倫的論點。」湯氏1991年12月2日又在致劉信芳信中說:「(此文)系以西南諸多民族的物名紀月,說明漢族以十二支字紀月,乃由物名紀月演化而來。這跟楚帛書由十二月物候演化到《爾雅》十二月,其發展規律是一致的。亦即人類思維由具體事物到抽象符號的一般歷程。只是西南民族的物名與十二月的季候無關;而楚帛書之物候則與季節有關,且又有由物到神這一中間環節耳。」竊謂湯言這個「歷程」可表述為:物名紀月→十二支字→十二生肖。湯文正可作「禮失而求諸野」之佳例。

另據1966年湯炳正《我生平寫作的目錄表》中 「《從西南兄弟民族『物名紀月』說到漢族十二支的起源》(附交原件)。舊稿重新整理,未發表」條,湯文開始還不叫今名。

湯文分三個方面:「『寅』字的古音、古形、古義」;「從『物名紀月』到十二支的起源」;「結語」。文後署的日期是「一九五二年三月初稿,一九八一年三月修改」。湯文開篇說:「郭沫若同志在《甲骨文字研究》一書里,把古文字學跟歷史學互相結合起來,使問題的研究向前邁進了一大步。他的結論是:中國的十二支是來自巴比倫的十二宮。這無疑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創見。但在該書重版序言裡,他又說:『《釋支幹》篇所談到的十二支起源問題,在今天看來依然是個謎。』這說明了任何科學,都要經過無數科學家的努力探索,才能使它逐步接近真理。本文即擬在郭沫若同志的結論之外,從另一個角度對十二支的來源作一番研討;亦即以『寅』字作為突破點,對十二支的來源提出一項新的看法,以就正於學術界。」

湯炳正 沈建中 攝

郭沫若先生《甲骨文字研究》一書(全二冊)由上海大東書局1931年5月初版。1952年9月由人民出版社重印再版。其《重印弁言》云:「《釋支幹》篇所談到的十二支起源問題,在今天看來依然是一個謎。我把它解釋為起源自巴比侖的十二宮,在今天雖然還是沒有更好的直接物證,但也沒有更堅實的反證。」(「弁言」寫於審讀湯文之前)此書版本甚夥,影響亦甚。從上述郭書出版的情形看,湯文初稿寫作前當已讀過其《釋支幹》1952年以前的兩個版本。因此他的文章顯然是試圖在十二支字的探討上再前進一步的。

細揆其內容,則《甲骨文字研究》由九篇釋文組成,以《釋支幹》篇幅最大。從《郭沫若全集》頁碼編排來看,九篇中前八篇共計135頁,而《釋支幹》一篇即達184頁。由此可知這篇文字在《甲骨文字研究》中的分量。我們再來看看《釋支幹》的結構:一、支幹表,二、十日,三、十二辰,四、何謂辰?五、十二辰古說,六、十二辰與十二宮,七、歲名之真偽,八、十二次,九、餘論,十,附錄:西紀前二二○○年代巴比倫之恆星天圖。其中,「餘論」又有十九個方面的內容。結語云:「以上即余釋支幹之大凡也,依余之說,於古今來所存之疑團,大率可迎刃而解。惟事在三四千年以前,所據之資料又至有限,故余亦不敢遽信已說之必當於事實。然此說一創通,其旁證之豐富實若取諸左右而逢其源,將來地底發掘盛行時,或有更顯豁之古物出而為余說之左證者,固所企而時待望者之。」其核心觀點則為「十二宮起源於巴比倫之說已成為學術上之定論」(第252頁), 「(十二生肖)漢時西域諸國,仿巴比倫十二之宮而制定之,再向四周傳播者」(第332頁)。[筆者按:郭氏當時沒看到後來的出土文獻如秦簡,已經有以獸、禽紀時了,只是與「十二生肖」略有不同。參見《睡虎地秦簡日書(甲)》(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天水放馬灘秦簡》(中華書局 2009年版)]

近代以來,學者們致力於探索中國文化的源頭。郭沫若、湯炳正關於十二支的起源說,正是這一探索的延續。可惜二人未能直接對話,沒有發展成為十年後郭沫若、高二適「蘭亭論辯」那樣的學術討論,令人備感遺憾與寂寞。

(作者為甘肅省先秦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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