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詩人之死——海子

影視神探曉漱玉 發佈 2020-06-21T20:06:09+00:00

英國詩人艾略特在《荒原》開篇寫著:「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詩人賦予世界以意義,世界賦予詩人之死以意義。


殘忍的四月

英國詩人艾略特在《荒原》開篇寫著: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

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慾望

摻合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

冬天使我們溫暖,大地

給助人遺忘的雪覆蓋著,又叫

枯乾的球根提供少許生命。」

四月,或者說春天,是殘忍的。因為「回憶」是曾經消亡的痛苦,漫長的冬天將痛苦暫時埋藏;到了春天,「慾望」催促遲鈍的根芽,出生、成長,又經歷一個輪迴,再次走向死亡。雖生猶死,循環往復。如果不再以接替的角度看待四季,而「將時間並置」,那就「否定了真正的變化或者發展, 因此也就排斥了新生。」

你可以說這是艾略特的悲劇哲學。弗洛伊德稱之為「死亡本能」,海德格爾稱之為「向死而生」,同艾略特一樣,也是一戰的創傷陰影下的產物,模糊生與死的界限,將一切生命的終極目標都歸屬於死亡。

《荒原》的題辭可以看成長詩內核的濃縮——

「是的,我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裡。當孩子們問她,『西比爾,你想要什麼』的時候,她回答說,『我想死』。」

希臘神話中,阿波羅愛上了西比爾,施予她預言的能力;而且只要多少年她的手中有塵土,她就能活多少年。然而她忘了問阿波羅要永恆的青春,所以日漸憔悴,最後幾乎縮成了空殼,卻依然求死不得。

既未活著,也未死去;雖然活著,猶似死去;還未活著,已經死去。這看似矛盾,但在特定語境下是可解的。

當然,這篇文章並不是要介紹艾略特和他的偉大作品。長詩《荒原》的第一部分,即為「死者的葬禮」。死者的葬禮,在春天。就像四月,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

萬物生長,詩人死亡

一過驚蟄,我對朋友說,好多作家死在三月。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四月。

四月是殘忍的季節,她帶走了紀伯倫、培根、馬雅可夫斯基,薩特、馬爾克斯、拜倫,馬克·吐溫、莎士比亞、笛福、塞萬提斯,還有川端康成、渡邊淳一和王小波……

李銀河在回憶起王小波時,曾經提到過艾略特的《荒原》。她說,「過去讀過,只是覺得奇怪:詩人要表達的是什麼呢?為什麼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為什麼不是七月?為什麼不是十二月?聽上去這並不是一個理性的判斷。」而在王小波去世後,這個詩句才「驟然炸響在我耳邊,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驚和詭秘。」

詩的魅力之一即在於同感。

於我而言,若是要給「感到春天是殘忍的」這個命題一個解釋,我只能說提出一個富有象徵意味的原因——「因為海子死在春天」。

海子的好友、作家葦岸寫過:「春天,萬物生長,詩人死亡。」

海子已經不僅是「海子」。他是中國二十世紀末詩壇的一個標誌。西川在海子死後不久就預測說:「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有人說他是「殉詩」,有人說他「靈的銳不堪肉的鈍」。

他在死前留下了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絕筆卻是另外一首——《春天,十個海子》。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麼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麼?

春天,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髮,騎上你飛奔而去,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瀰漫

在春天,野蠻而復仇的海子

就剩這一個,最後一個

這是黑夜的兒子,沉浸於冬天,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那裡的穀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們一半而於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於農業,他們自己繁殖

大風從東吹到西,從北刮到南,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麼意思

十二天後,海子在山海關臥軌。似乎對他來說,死亡等於救贖。生與死的關係是同一的,自覺走向死亡,意味著新生。於是在死亡的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詩人自殺的事件

這樁自殺事件討論了近三十年,引起了90年代詩人自殺的高峰。詩人自殺現象成為一個研究的話題。因為人們似乎相信,詩人自殺帶有某種「形而上」的意義。

最初寫專文研究的是劉小楓,他的《拯救與逍遙》一書,以詩人自殺為切口,批判理性和虛無主義,質疑加繆的「擔當荒誕」和薩特的「絕對自由」能否堪稱一種信念。緒論「詩人自殺的意義」中說:「詩人自殺的事件是20世紀最令人震撼的內在事件。」「一般的自殺是對曖昧的世界感到絕望,詩人的自殺則起因於對自己的信念,也就是自己對世界所持的態度的絕望。」

相對的,有人堅持「形而下」的看法,認為詩人自殺和一般人自殺並沒有什麼不同。海子本身也經歷了生活上的各種困難,也有性格缺陷。作為法大哲學教員的查海生(海子原名),和作為詩人的海子的自殺,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從海子自殺及其詩歌在中國詩壇被神化的過程,卻反映了中國當下的文化人、甚至中國社會的一種精神病態。」(章啟群)

而更多中庸立場的學者認為,詩人自殺兼具形而上的意義和形而下的原因。這似乎更可取。因為諸如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太宰治,他們的自殺都不該被單純歸結於內在事件。

川端康成說:「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了,死就是生。」海明威說:「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普拉斯說:「死,是一門藝術,所有的東西都如此,我要使之分外精彩。」讀者更關注詩人自殺的內在意義,因為這與理想主義破滅相聯繫,人們在毀滅中體味出浪漫和崇高的審美意境。

詩是作品,詩人之死也是作品。踐行死亡,超越死亡,以這樣的方式反抗現實、追求不朽,是藝術恆久的主題。

海子說:「我的詩歌理想是在中國成就一種偉大的集體的詩。我不想成為一個抒情詩人,或一位戲劇詩人,甚至不想成為一名史詩詩人,我只想融合中國的行動成就一種民族和人類結合,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他曾在未名湖邊散步中對同學季衛東(上海交大前法學院院長)吐露,他懷有創造「詩意的法理學」或者「法律的詩學」的抱負。

可惜他沒能實現這個可能的未來。

他死後,「海子」成為一個時代的符號,在媒體的作用下被炒熱,我不認為是壞事,或者說弊大於利。只希望公共話語不僅關注海子之死,也更加關注他的作品。通過作品本身體會生死同構。後來者在海子的詩里找到他那片荒原,又能通過海子觸及到時代的荒原。

死亡的春天降落在時代的荒原上。詩人賦予世界以意義,世界賦予詩人之死以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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