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散文名作:閒話做人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6-21T00:55:17+00:00

從字面上看,「會做人」三個字無褒意也無貶意,生活中它卻是人們用多了用慣了用省事兒了的一個對人略帶貶意的概括。

從字面上看,「會做人」三個字無褒意也無貶意,生活中它卻是人們用多了用慣了用省事兒了的一個對人略帶貶意的概括。甚至於有人特別害怕別人說他會做人,當自己被說成「真不會做人」時倒能生出幾分自得。好像會做人不那麼體面,不會做人反倒成了響亮堂皇的人生準則。

在我所熟悉的一條著名峽谷里,很有些吸引遊客的景觀:有溶洞,有天橋,有驚險的「老虎嘴」,有平坦的「情侶石」,有粉紅的海棠花,有蜇人的蠍子草,還有伴人照相的狗。

狗們都很英俊,出身未必名貴,但上相,黃色捲毛者居多。狗脖子裡拴著綢子、鈴鐺什麼的,有顏色又有響聲,被訓練得善解人意且頗有涵養,可隨遊客的願望而做出一些姿勢。比如遊客拍照時要求狗與之親熱些,狗便抬爪挽住遊客胳膊並將狗頭歪向遊客;比如遊客希望狗恭順些,狗便臥在遊客腳前做伏首貼耳狀。狗們日復一日地重複著親熱和恭順,久而久之它們的恭順里就帶上了幾分因嫻熟而生的油滑,它們的親熱里就帶上了幾分因疲憊而生的木然。當鏡頭已對準它與它的合作者———遊客,而快門即將按動時,就保不准狗會張開狗嘴打一個大而乏的哈欠。有遊客憐惜道:「看把這些狗累的。」便另有遊客道:「什麼東西跟人在一塊兒待長了也累。」

如此說,最累的莫過於做人。

做人累,這累甚至於牽連了不諳人事的狗。又有人說,做人累就累在多一條會說話的舌頭。不能說這話毫無道理:想想我們由小到大,誰不是在聽著各式各樣的舌頭對我們各式各樣的說法中一歲歲地長起來?少年時你若經常沉默不語,定有人會說這孩子怕是有些呆傻;你若活潑好動,定有人會說這孩子打小就這麼瘋,長大還得了麼?你若表示禮貌逢人便打招呼,說不定有人說你會來事兒;你若見人躲著走說不定就有人斷言你幹了什麼不光彩的事。你長大了,長到了自立謀生的年齡,你謀得一份工作一心想努力幹下去,你搶著為辦公室打開水就可能有人說你是為了提升;你為工作給領導出謀獻策,就可能有人說你會顯擺自己能。遇見兩位熟人鬧彆扭你去勸阻,可能有人說你和稀泥,若你直言哪位同事工作中的差錯,還得有人說你冒充明白人。你受了表揚喜形於色便有人說你膚淺,你受了表揚面容平靜便有人說你故作深沉。開會時話多了可能是熱衷於表現自己,開會時不說話必然是誘敵出動城府太深。適逢激動人心的場面你眼含熱淚可能是裝腔作勢,適逢激動人心的場面你沒有熱淚就肯定是冷酷的心。

你讚美別人是天生愛奉承,你從不讚美別人是目空一切以我為中心。你笑多了是輕薄,你不笑八成有人就說整天像誰該著你二百吊錢。你儘可能寬容,友善地對待大家,不刻薄也不委瑣,不輕浮也不深沉,不瞎施奉承也不目空一切,不表現自己也不城府太深,不和稀泥也不冒充明白人。遇事多替他人著想,有一點兒委屈就自己兜著,讓時光沖淡委屈帶給你的不悅的一瞬。你盼望人與人之間多些理解,健康、文明的氣息應該在文明的時代充溢,豁達、明快的心地應該屬於每一個崇尚現代文明的人。但你千萬不要以為如此旁人便挑不出毛病便沒有舌頭給你下定語,這時有舌頭會說你「會做人」。從字面上看,「會做人」三個字無褒意也無貶意,生活中它卻是人們用多了用慣了用省事兒了的一個對人略帶貶意的概括。甚至於有人特別害怕別人說他會做人,當自己被說成「真不會做人」時倒能生出幾分自得。好像會做人不那麼體面,不會做人反倒成了響亮堂皇的人生準則。細究起來這種說法至少有它不太科學的一面:若說「會做人」是指圓滑乖巧凡事不得罪人,這未免對「人」的本身存有太大偏見,人在人的眼中就是這樣?那麼「不會做人」做的又是什麼呢?若是以「葡萄是酸的」之心態道一聲「咱們可不如人家會做人」,以此來張揚自己的直正,也未免有那麼點幼稚的自我欣賞,更何況用「不會做人」來褒揚真正的品德本身就含有對人的大不敬。

記得有位著名美國作家在給他親友的信中寫道:「我的確如你所言成了一個名作家,但我還沒有成長為一個人。」此話曾給我極大震動,使我相信學會做一個人本是人生一件莊嚴的事情。這裡所講的做人並非指曲意逢迎他人以求安寧穩妥,遇事推諉不負責任以求從容瀟洒;既不是唯唯諾諾,也不是有意與他人彆扭。正如同攻擊有時不是勇敢,沉默也並不意味著懦弱。真正的做人其實是靈魂和筋肉直面世界的一種冶煉,是它們歷經了無數喜樂哀傷、疲累苦痛之後收穫的一種無畏無懼、自信自尊、踏實明凈的人生態度。那時你不會因自己的些許進步興奮得難以自制,也不會因他人的某項成功痛苦得徹夜難眠。真正的做人當然還包括著在正直前提下人際關係的良好與融洽,卡耐基就說過他事業的成功百分之七十是靠了良好的人際關係。當你真正獲得了如此做人境界,「累」又從何而來呢?若說做人累就累在舌頭上(這包括了聽別人舌頭的自由 轉動和我們自己舌頭的自由 轉動),我倒同意伊索對舌頭的評價,他說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是舌頭,最壞的東西也是舌頭。這位智者還無奈地說就是上帝也無法拴住人的舌頭。舌頭的功能已有定論,似舌頭們的議論這等區區小累又何足掛齒呢。

所以我要說,不管這世上存在著多少拴不住的舌頭(包括本人的一隻),不管做人有著怎樣的困苦艱辛,學會做人將永遠是我一個美麗的願望。世界上最壞的東西是人,最好的東西也是人呵!我太願意做人,從未設想過去做人以外的其它什麼。

我相信就是憐憫狗之累的那幾位遊人,恐怕也不會有拋棄人類的嚮往。當我們把思緒和注意力從市面流行的以「會做人」與「不會做人」來區分人之優劣、從舌頭是好還是壞為題的不休爭論中超脫出來,人類一定會更加健康地成長,我們的舌頭和我們的心一定會因充盈了更多有價值的事情而生機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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