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朴民:再讀《史記》

乾元國學 發佈 2020-06-23T08:37:12+00:00

一年來,在繁雜的工作之餘,斷斷續續讀了一些書,其中有幾本也給自己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像張泉的《城殤》、姚奠中等人的《國學之道》、呂宗力的《漢代的謠言》、張耐冬的《無序的車轍》、鄭吉雄的《近三百年歷史、人物與思潮》等等,從中也反映出我的讀書習慣,即:枝蔓雜蕪,隨心所欲,真可謂業少專攻,放心難收。


一年來,在繁雜的工作之餘,斷斷續續讀了一些書,其中有幾本也給自己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像張泉的《城殤》、姚奠中等人的《國學之道》、呂宗力的《漢代的謠言》、張耐冬的《無序的車轍》、鄭吉雄的《近三百年歷史、人物與思潮》等等,從中也反映出我的讀書習慣,即:枝蔓雜蕪,隨心所欲,真可謂業少專攻,放心難收。


但是,如果要講在讀書過程中,真正覺得有較大收穫的,當首推對《史記》的重溫。由於專業的關係,近幾個月來,曾反覆重讀了《史記》中的不少篇章,有些心得,說出來與朋友們分享。


毫無疑問,《史記》是中國史學發展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豐碑。套用明代茅元儀評價《孫子兵法》一書的格式,就是「前《史記》者,《史記》不遺;後《史記》者,不能遺《史記》」。我在重讀《史記》過程中,最大的感受,是《史記》之所以超越其他史著,獨領風騷,乃是緣於它的歷史哲學理念的卓爾不群,超越絕塵。


首先,是對歷史真實的正確解讀。歷史研究的核心意義之一是求「真」。然而,由於歷史時空隔膜的存在,歷史本相的重現能否做到真實可信,誰也沒有信心對此做出擔保,這決定了所謂求「真」往往耽於一廂情願式的幻想。在這樣的條件下,「客觀如實」「據實記事」云云,不過是可望而永遠不可相及的理想憧憬。《史記》的卓越,就是不拘泥於追求虛無縹緲的「絕對真實」,而致力於在從事宏大敘事時呈示「邏輯真實」。所謂邏輯真實,指的是有關史實的記載,雖然存在著臆度,誇飾的成分,但是按照常理人情推度,符合邏輯,基本能夠成立。換言之,所敘事實或許是杜撰,但邏輯推理上卻無礙成立並可得到合理解釋的歷史,它完全合乎柯林武德關於「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的界定。


《史記》有關「霸王別姬」歷史場景的描述,就是其追求歷史「邏輯真實」宗旨的一個生動範例。它敘述在楚漢相爭的最後一幕的垓下之戰里,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西楚霸王項羽只好跟虞姬訣別,整個場面被刻畫得活靈活現,非常生動。


但是只有跟隨項羽突圍的人,或者說當時帳篷里的人能看到這個場面,因為一般的士兵,他們根本不會知道大王,幹了什麼,說了什麼;但是項羽帳篷里的那些他最親信的人,也都跟他跑到烏江邊上,二十八騎全軍覆沒了;而且虞姬死了,項羽也死了。總之,項羽和他的親信左右,當時沒有一個人活下來,那麼霸王別姬這個故事,就是司馬遷塑造的。他知道項羽身邊有個美人,當他們面對生離死別的時候,是一定會演出一場可歌可泣、英雄美人最後訣別的場景。所以,他就這麼寫了,這在邏輯上是成立的,他們不會一個招呼也不打,眼淚也不流的,就這麼分手了,這不可能!可是,恰恰是按照「邏輯真實」的理念來敘述歷史,歷史才是靈動的,才是充滿溫情的。一句話,主觀的真實方才是司馬遷所說的「成一家之言」,而未經主觀有機整合,更多帶有客觀成分的歷史真實卻往往流於「斷爛朝報」之弊。而這正是司馬遷超越一般史學家的獨特之處。


其次,是司馬遷有意識地區分了歷史學的不同功能,真正做到了「求真」與「致善」的並重。對晉國內部「下宮之難」記載上的差異,就明顯體現了司馬遷為調和「求真」與「致善」不同價值維度,實現史學功能綜合平衡化所做的努力。


《趙世家》關於趙氏孤兒一事的記敘,顯然是一場由忠奸雙方演繹的悲喜劇,具有極強的故事性,渾不似史家的手筆,倒更像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傳奇小說,讀來盪氣迴腸。後世戲劇、民間故事裡的「趙氏孤兒」內容,除了事件發生時間上由晉景公期間換成了更早的晉靈公時期,以及被殺的孩子由第三者的孩子改成了程嬰自己的孩子之外,基本上就是對《史記·趙世家》所記述內容的文學再現。


但是就在同一部《史記》中,《晉世家》有關「趙氏孤兒」的記載就大相逕庭,它根本不是什麼忠奸生死搏鬥的故事,而是晉國內部公室與強卿之間的一場權力博弈。沒有哪一方特別神聖高尚,能以所謂的道德情操相標榜。


《晉世家》有關「下宮之難」的記載非常簡潔:「(晉景公)十七年,誅趙同、趙括,族滅之。」對此,同為強宗重卿的韓厥是很不贊成的,他對晉景公談起趙衰、趙盾的功績,稱如果他們這樣的人都沒有後人祭祀,誰還願意為國家效力,「趙衰、趙盾之功豈可忘乎?奈何絕祀!」於是晉景公復立趙武為趙氏後嗣,恢復了趙氏的爵位和封邑,「乃復令趙庶子武為趙後,復與之邑。」


這裡「趙氏孤兒」的故事情節就明顯不同於《趙世家》:一是趙氏孤兒根本沒有遭到追殺;二是既然趙武生命安全無虞,程嬰、公孫杵臼這些捨生取義、殺身成仁的英雄人物就自然無須存在並出現了;三是「下宮之難」發生的時間《史記》一書中《趙世家》與《晉世家》自相矛盾,應該說《晉世家》的記載更為可信,且與《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左傳·成公八年》的記載相一致。即,此事發生在晉景公十七年(公元前583年),而非在晉景公三年(公元前597年)。晉景公三年後,《左傳》《史記·晉世家》尚有不少趙括等人參與軍政要務的記載,若是該劫難發生於晉景公三年,那之後趙括等再出場,豈不是活見鬼了?四是晉景公所誅並非趙氏全族,而僅僅有針對性地選擇了趙氏中的趙同、趙括家族,其他趙氏中的趙旃等人不受牽連。


如果說《左傳》《國語》《史記·晉世家》有關「下宮之難」的敘述,是反映了歷史的「近似真實」與「邏輯真實」,還是有根有據的追敘,那麼,《史記·趙世家》關於「下宮之難」的敘述,則已異化成為了歷史的「想像真實」「藝術真實」,與歷史的本相幾無對應的關係。


司馬遷是中國歷史上最傑出的歷史學家,同樣一個「下宮之難」的歷史事件,在同一部《史記》中,怎麼會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敘述?


我個人以為,這種矛盾的敘述,這種常識性的漏洞與錯訛,司馬遷當然不可能沒有意識到。在我看來,他這麼做,乃是有意而為之,即:在《晉世家》中,他客觀地延續《左傳》的說法,以保存所謂的歷史之「真」,在《趙世家》中,他又有意識地接受「成王敗寇」背景之下趙氏崛起乃「天命所歸」的社會認同,將「下宮之難」轉型為一個充滿道德正義性的「神話」,以弘揚所謂的歷史之「善」。從這個意義上講,司馬遷是一位睿哲的思想家,他強調了歷史學的科學理性——「求真」,也重視了歷史性的教育功能——「致善」。這種境界和氣象,正是後世治史者很難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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