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看見的老年女同性戀

丁香醫生 發佈 2020-06-26T09:47:57+00:00

在中國,只有 5% 的性少數人士公開了他們的性身份。該報告發布於 2016 年,距離那期節目,已經過去 10 年。

老年女同性戀或許是國內性少數群體中最隱秘也最沉重的群體。

她們身上背負著多重身份:老年、女性和拉拉(女同性戀別稱)。時代規訓給每個人留下特定的烙印,女性尤甚。對老年拉拉群體來說,在曾經集體意志高於一切的時代,她們鮮會探索自我,遑論自己的情與欲。

直到大環境轉向寬鬆,網際網路和社群組織的出現,時代變化天翻地覆,在生命歷程來到最後一段時,老年拉拉們才從中取一小瓢。但時代對特殊群體的規訓為何產生,是否合理,這些又是如何頑固地留存並且影響現在,她們,或許可以成為一種參照。

浮出水面

5 月下旬,成都武侯區玉林路。濕熱瀰漫在空氣里,花草樹鮮艷濃綠。

在一家可以吃飯喝茶搓麻將的飯館裡,兩個帶著口罩的女性開門進來,細小的汗珠從她們額頭紋理中沁出來。慈眉善目的兩人衣著舒適,神態輕鬆,她們是一對已經相伴 16 年的伴侶——於是和小荻。

年屆 50 的於是,可能是過去中國大陸「知名度最高」的拉拉之一。

2006 年,她作為嘉賓接受了當時風靡全國的電視節目《魯豫有約》的邀請,講述自己「女人愛女人」的故事。這在圈內被稱為「出櫃」,即公開自己的性取向。於是的「出櫃」,面對著電視鏡頭。

「我想要的就是大家有一個公平的天空,我希望今天做的,今天說的,今天去關心的,去影響的,能夠為我們的將來帶來更多的陽光、公平和尊重。」她在節目採訪中說。

在中國,只有 5% 的性少數人士公開了他們的性身份。這一數字來自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和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北京同志中心等機構出具的調研報告。該報告發布於 2016 年,距離那期節目,已經過去 10 年。

14 年前節目播出時,網際網路技術還遠未普及,電視是主流媒介。那次節目產生的影響,遠超過預想,於是意外成為國內拉拉群體中驀然亮起的一盞燈。

電話潮水般湧向她所在的成都。當地 114 的工作人員不停打電話過來:有人找你。其中,最讓人意外的,是很多年紀很大的姐姐聞聲而來。

「做完節目後,60 多的、70 多的、接近 80 歲的都來找我。」於是最先照亮的就是老年拉拉。

節目的播出,對老年拉拉中的一些人來說,好像天上透出的一縷陽光。「她們一直覺得這種感情是見不得人的,是不能夠給別人分享的。雖然說我們陣地不夠大,還沒有走向主流社會,但是她們畢竟找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園,有了傾訴的對象。讓這些老人在晚年感受到了認同自己的快樂和幸福,我覺得是個非常美好的事,具有非常大的意義。」於是說。

之後幾年時間裡,仍有老人不遠千里趕來,尋找她們的答案。這群人終於知道自己原來是拉拉,原來不止自己一個人和別人不一樣。

「看到她們,我就聽到一種撲面而來的聲音,是孤獨的聲音。」

老年女同性戀者群體很隱秘。於是聯繫到的老年拉拉中,年齡最大的是 40 後。她們蹤跡難尋至極。每個人幾乎都按照時代的要求,把自己嚴絲合縫地裝了進去。在她們的時代,女性的價值被毫不掩飾地總結為:結婚、生子、照顧家庭。

「她們到了老年以後,社會觀念改變了。找到我之後,就覺得這個社會真的是改變了,氛圍也不一樣了。」於是這樣解釋部分老年拉拉願意浮出水面的原因。

其實,能夠通過電視節目知道,甚至找來的老年拉拉,仍然是少數。她們擁有相對較好的經濟和社會基礎,比如有電視和電話。

更多的,是沒有被看見的。

「大量的不是像她們這樣的。這樣的故事千千萬萬,就被淹沒了,包括老年男同也是一樣。」但在女性和拉拉兩重身份之下,女同性戀者承受雙倍重壓。其生存圖景與男同性戀者存在著極為鮮明的不同。

14 年後的 2020 年,很少再接受採訪的於是告訴「偶爾治癒」,即使社會中仍然存在大量的對於性少數群體的污名、歧視和恐懼,她反倒覺得可以理解。「得先知道同性戀,才能反對。(至少)說明他們看到了我們。」

「我們要越來越重視人性,越來越重視感情的需要,越來越尊重生命。我覺得這應該成為我們社會的主題。」一位性少數群體資深社群人士對「偶爾治癒」說。

曾經經營過一家拉拉酒吧並成立拉拉關愛組織的於是,是拉拉乃至性少數群體的一位親歷者和見證者。她目睹了群體內部和外部的觀念變遷。

她和她的愛情

每次講李蓮榮和王建華的故事,於是都心裡發酸。

最後一次見到李蓮榮是在成都的一次聚會上。那時李蓮榮已經 70 多歲,身形高大。當時,李蓮榮抱住於是嗚嗚地哭,邊哭邊說:「跟你講一句老實話,我這輩子就愛過一個人,就是我的老師。」

李蓮榮口中的「老師」便是王建華。在李蓮榮十六七歲的時候,二十多歲的王建華作為城市青年上山下鄉大軍中的一員,到村裡教書,李蓮榮是學生之一。

兩人的情愫悄悄生長。每天放學,等其他人都走完,王建華會送李蓮榮回家,但每次也只送到村口,絕不會進去。經濟條件和社會資源都更好些的王建華,用自己的一切幫助李蓮榮擺脫農村的困苦命運,鼓勵並資助她繼續讀書。

等李蓮榮到了適婚年齡,王建華甚至幫忙安排了相親,為她找到一個經濟條件和人品都不錯的男人。

「不管你多喜歡,那個時候都應該結婚。這是一條符合傳統道德和社會正確的道路。」於是說。

之後,王建華和李蓮榮在各自的家庭軌跡中運轉,沒有再聯繫。近 20 年後,李蓮榮再次等來了王建華的消息。兩位老人已經年過花甲,再次相見,李蓮榮三代同堂,王建華則離婚了兩次。

王建華希望李蓮榮也離婚,然後跟自己在一起。這幾乎是所有性少數情侶都要面臨的矛盾:一方要去結婚。她們時常為此爭吵。

每次見到於是,王建華都會抱怨:「李蓮榮還沒有離婚,她就是不夠愛我。」有時說著說著就聲淚俱下。但每次吵完,王建華又都會主動示好,兩人又很快和好如初。

一次活動上,李蓮榮和於是坐在一起吃早飯,王建華「賤乎乎」地站在她們身後,一會兒問李蓮榮「你吃塊蛋糕嗎?」「你吃個雞蛋嘛?」。後來,王建華和李蓮榮一塊參加活動,「兩個老太婆,手牽著手,握得可緊了。」

在決定接受李蓮榮不離婚之前,王建華是個很能「折騰」的老太太。一次賭氣之下, 70 多歲的她向李蓮榮發出「最後通牒」:「我能離婚,你為什麼不能?你不離,我就另外找人」。

王建華開始線下見網友,最北到黑龍江哈爾濱,最南到雲南昆明。她見了很多人,中間換過幾任女朋友。

於是說:「這些老人家真的特別可愛。她們跟我們年輕人沒有區別。她們的活力還是那麼的強烈。通過她們,我才知道,比如說女人絕經了就怎麼樣,其實完全不是的。她們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愛情,還有自己的生理需求。」

成都一別後,於是再聽到關於李蓮榮的消息,便是老人離世了。王建華發來信息:你的李蓮榮姐姐去世了。後面加了一個大哭的表情。兩位老人長達半個世紀的愛情糾葛也隨之落幕。

「李蓮榮最後一次哭是因為自己沒離婚,王建華有怨言。現在王建華姐姐 80 多了,也沒有另外再找。」於是說。

圖片來源:123 圖庫

但並非所有的故事都是悲劇。

於是在成都成立的拉拉關愛小組曾去過湖南的一個偏遠山村。在那裡,她們發現了一對一起生活了快 60 年的老年拉拉。

這對老人住在泥巴牆、茅草頂的房子裡。屋裡掛著領袖畫像,喝水的瓷缸上寫著革命口號。她們在 20 歲出頭的年紀相識相戀,志願者來家拜訪那一年,她們已經年近八旬。兩人甚至不知道「同性戀」這三個字。當志願者問她們的關係時,兩位老人只會掩面,笑而不答。

她們為何沒有被社會觀念裹挾,結婚生子?原因荒誕又諷刺。

其中的一位老人年輕時算過一次命,算命先生告訴她:你這輩子不能結婚,否則一家人都會倒霉,包括你未來的老公。「所以整個村子的人都沒有人給她提親了,父母也不逼她相親結婚了。這真的是她很大的一個幸運。」於是說。

與這些老姐姐的相遇,改變了於是對於老年女性的看法,即使她同為女性。

她們可以愛,也可以去追求愛,還可以有性需求。「在異性戀的故事中可能聽不到這些。異性戀中,如果女性到了 60 歲或 70 歲,就沒法再談論愛、談論性。其實這也是一個共同的困境。」

老年拉拉在愛情中的表現其實與年輕人一模一樣。於是說,「她們需要一份感情,而且是發自內心的一種感情。婚姻無法改變一個的性取向。生了孩子,有了孫子,也沒有辦法改變。」

無人知曉

李蓮榮去世後,於是大哭了一場。

「我真的是沒有為她們做太多事情,但是她們每個人都很信任我,把自己的感情都告訴了我。老人們分散在天南海北。來找我一次不容易,我去看她們一次也不容易。」

李的家人直到她去世,都不知道王建華其實是她的人生摯愛。絕大部分的老年拉拉,都跟李蓮榮一樣,秘密隱藏了一輩子,至死都無人知曉。

圖片來源:123 圖庫

2007 年的一個下午,一對老太太走到於是的酒吧門口。酒吧每天 6 點營業,當時只有 5 點。她們相互攙扶著,走得非常緩慢,還有些顫顫悠悠。於是的伴侶小荻在做酒吧開門前的最後檢查。看到這兩位老人時,她的第一反應是:是來收水費的或者是路過口渴想進來要點水。

其實,兩個老人是 69 歲的金姨和小她幾歲的女友,從河北來。於是當時正在二樓拖地,聞聲下樓。

「於是,我終於找到你了。」這是金姨坐下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老人的樣子很激動,她反覆說:「我如果生在你們這個年代,我絕不會結婚」「我以前的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

來的老人,許多人的目的只有一個「想親眼看一看,你跟我是一樣的」。她們漫長的人生中,於外,她們本分地完成著被認為是屬於自己的任務——女人、妻子、母親、祖母;於內,卻囚困成一片荒漠。

所以她們一定要找到於是,表達出對「自己人」強烈的渴望和親近。

找到她,就像找到了「組織」。在酒吧里,老人們發現跟自己一樣的不僅不止一個,還有那麼多生在不同年代的年輕人。

但當拉拉老去,她們像所有老人一樣,底色大多孤獨。伴隨著衰老,她們同時也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權。

於是後來跟朋友親自去河北看望過一次金姨。那時她已經 80 多歲,雖然四世同堂,但自己跟保姆住在一個獨棟的院子裡。

再次相見,金姨非常開心。知道於是抽菸,老人翻箱倒櫃,找出一條包裝完好的煙招待她。其實,因為放了太久,煙已經反潮,於是沒有告訴金姨。她們的到來讓老人充滿活力,眼睛都是發亮的。

但後來,金姨突然消失了。她的手機號碼無法再接通,家裡的座機號碼也不再使用。

後來於是打聽到,金姨摔了一跤,改為子女照顧。因為她喜歡把於是在公眾號上發表的文章全部列印出來看,就放在家裡,蛛絲馬跡被子女知曉。他們發現了母親的秘密,便斷掉了她跟她們的一切聯繫。

因為是女性

14 年前,參加《魯豫有約》,是因為於是自己心裡一直有一道坎,她希望這個世界知道,拉拉是群什麼樣的人。

「我對我的朋友很好,對我的愛人和我的爸媽也都很好。我認識的朋友、我身邊的女孩子們都很能幹,都是非常好的人,為什麼我們就要比別人要活得艱難呢?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夠像別人一樣的光明正大去生活?」

於是的問題幾乎可以套用到所有性少數群體身上。但對於拉拉來說,更深層次的問題在於——她們是女人。

像李蓮榮,她無法像王建華一樣獨立決絕,所以非常痛苦。「王建華文化水平本來就很高,也有自主權。她可以離婚,而且,兩次婚姻的兩個女兒能都帶走,誰都不給,她就能做到。」於是說。

李蓮榮的經歷和選擇具有普遍性。在中國,作為一位老年女性,她被社會身份包裹,既要照料孫輩,還要照料和自己一樣年老的丈夫。李蓮榮說:「我真的做不到離婚,老頭子這麼老了,我怎麼跟子女交代。我就算有愛情,還是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對於老年性少數來說,他們自覺地接受時代的規訓,順從主流意志和價值選擇,集體優先於個體幾乎是那代人天然的認知方式。其中,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到了適婚年齡,就應該跟異性結婚。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這種狀況,今天依然普遍。

女性權益的整體境遇相比於半個世紀以前有多少改變,答案並不樂觀。身為拉拉,在這一語境之下,更像是雙腳上銬。也因為性別差異,拉拉與男同兩個群體的境遇和個人生命體驗大為不同。

李蓮榮在安慰王建華時,每每都會反覆強調的一句話是「我們早就分房睡了」。這是無法離婚的拉拉安慰另一方時的常用話語。這句話背後隱藏的其實是一個苦澀的事實:女性的身體不屬於自己,真正能屬於她的,只有自己的心。

於是收集的老年拉拉的故事裡,只有王建華的前夫發現了她喜歡同性,因為他看到了王建華跟李蓮榮的來往書信。其他人則渾然不知,沒人發現或者意識到自己的妻子是同性戀。「老年拉拉的情感世界其實是悲傷的。沒人關注,也沒人在意。」

在於是的伴侶小荻看來:「這些女性在家裡的角色就是一個——老婆。什麼叫老婆?洗衣服、做飯,一日三餐伺候老公。在家裡,她是妻子、母親、奶奶或者外婆,不是作為一個人存在的,不會表露自己的情感需要,沒有人去考慮,也沒有人需要。」

對於男同性戀來說,走入異性戀婚姻被視為這一群體的最大原罪,因為他們「製造」了「同妻」(即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男同性戀結婚的異性戀女性),讓後者遭遇情感和身體上的折磨。

但對於拉拉來說,她們走進異性戀婚姻之後,「製造」「同夫」的「罪名」甚至都難以成立。因為作為女性,她們很少掌握在婚姻關係中的主動權,包括性主動權。

於是接觸的老年已婚拉拉中,她們在婚姻中能為自己爭取的最大自由就是到了晚年之後的分房睡,進入事實上的無性婚姻。

這之前,丈夫提出需求,不管是為了「履行」妻子的「責任」,還是被強迫,很多時候,她們即使不願意,可能也無法拒絕。

弱勢的女同組織

在性少數群體中,兩性權利關係的不平等依然投射其中。

很多情況下,男同群體不會天然地將拉拉群體視為完全對等的權利主體。因此,即使同為性少數群體,在合作的同時,二者之間也存在著長期的張力。

很多男同,事實上主觀「利用」了自己的性別特權——「他們中的一些人,可以很明確,我需要一個女人、一個家庭給我面子,同時我還要一個後代。生了孩子以後,他就可以離婚或者再也不碰這個女人」。一位已經走入異性戀婚姻的男同朋友在聊天中,曾這樣告訴於是自己結婚的原因。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

「他說到自己的妻子時,很冷靜,也很厭惡,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樣對她的傷害。其實他也沒意識到,我也是個女人。我很敏感他對女人的傷害。他的態度讓我感到冷血。」於是說。

然而,讓她明確建立這種自知的經歷,是 15 年前。

彼時,於是到北京參加一個社群組織大會。一位國內早期的男同組織負責人,這樣告訴十幾名參會的拉拉代表們:「你們為什麼要成立自己的組織?你們就讀幾本書就完了。」

於是說:「05 年我就開始意識到,男同女同雖然說性取向是都指向同性,但是有相當大的區別。」根源就在於男性和女性各自作為權利主體時,女性往往被有意無意地置於次要地位。

與此同時,支持拉拉的女同組織,也往往更難獲得發展資源。相較於男同組織受惠於愛滋病防控大形勢,她們很難從國家愛滋病防控資金、慈善基金會等主要籌資渠道申請到專門針對拉拉的資金。因此,這些組織在公共知曉度、資金籌集規模等方面都更加受制和匱乏。

國內男同組織能夠獲得相較而言更快更好發展背後,也指向了一個性少數群體在國內發展的潛藏問題。

於是曾經參加過一個男同組織成立 10 周年的慶祝大會。參會的嘉賓不僅包括當地衛生部門的領導,還包括當地公安和其他政府部門的人員。這讓她十分感慨,「他們來參加,其實並不是因為支持同性戀,而是因為愛滋病。男同能夠得到這麼大的關注,愛滋病其實是一個契機。」

愛滋病的防控,對男同組織的發展是契機。在國內的公共語境中,提到性少數群體,一般會先想到男同性戀。但同時,提到男同性戀,很多時候會讓不少人先想到愛滋病。這一污名化的聯結,至今仍遠未消解。

針對性少數群體,公共觀念的改變漫長而艱難。

固有的觀念,讓很多人只看到性少數群體在性取向上的不同,但卻忘記了,除去這一點不同,大家其實一模一樣——都有愛的需要,都想在社會中找尋自己的價值。

「我覺得(觀念的東西)並不可怕。它就像一座山一樣, 我們每個人去挖一鏟,山就會消失。」於是說。

(文中李蓮榮、王建華系化名,於是為主人公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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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梁振

編輯於陸

封面圖來源 123 圖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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