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國現代戲劇泰斗曹禺先生誕辰110周年紀念，他的女兒萬方出版了一本《你和我》，首次講述了父親和母親的戀情故事。
塵封八十載46封民國情書因此首次公開，萬方說:「我寫這本書不是想介紹一位劇作家，我要寫的是我的爸爸和媽媽，我要仔細探索，好好地認識他們，還想通過他們認清我自己。」
先聽聽萬方的內心獨白——
我爸爸他不是一個鬥士，也不是思想家，他生性脆弱，極度感性，時刻會被美好自由的感覺所吸引，內心卻又悲觀，是一個徹頭徹尾、如假包換的藝術家。他膽小，在各種政治運動中說過許多錯話，假話，違心話，但是他的心始終真誠。如果只用一個詞形容他，那就是這個詞了，真誠。
其實這些信才是寫這本書的源頭。我愛媽媽，讀這些信的時候我發現了另一個媽媽，我不認識、沒見過的媽媽。仔細回想，寫這篇非虛構長篇的念頭大約十年前出現的，動念的原因很單純，就是想寫我媽媽，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轉變。之前我一直被一種觀念所控制，就是所謂的隱私吧。我總覺得媽媽和爸爸的事是他們倆的私事，在各種採訪中，包括田本相先生寫曹禺傳的時候，我都拒絕談。很難說清轉變因什麼而發生，但確實發生了，我覺得我要寫媽媽，與其讓別人道聽途說地寫，為什麼我，她的女兒不寫呢？
▐他有家室，對她一見鍾情
曹禺有過三次婚姻，萬方是曹禺和第二任妻子方瑞（鄧譯生）的女兒。
上個世紀40年代，曹禺在四川江安任國立劇專的教導主任，現在劇專已經載入史冊，被稱為「中國話劇的搖籃」。在那裡，他對20歲出頭的方瑞一見鍾情，但那時他是有家室的人。
方瑞
方瑞是大家閨秀，是清代著名書法家鄧石如的重孫女，其母是清代散文家方苞的後代，從小在家中學畫、作詩，像胡適、蔡元培、趙太侔、楊振聲，都是經常來家裡做客的人，來了就會教她畫畫、作詩。朱自清1933年在他的日記里寫，碰到了鄧小姐，就是萬方媽媽，說她是一個classical beauty，古典美人。
萬方說——
我爸爸後來跟我談起，他說媽媽答應他的時候，他一個人夜裡在江安小城的街上走，忍不住地大哭，就是一種幸福的眼淚。
爸爸親口跟我講過，那個時候，在江安，街邊的茶館裡，他在看媽媽寫給他的信，心無旁騖。忽然妻子鄭秀從身後出現，伸手要把信搶走，爸爸怕連累媽媽，爭搶之下他乾脆把信塞進嘴裡，吃下去了。我覺得鄭秀也是一個很可憐的女性，一直對我爸爸還是很有感情，可是愛情這個事情怎麼說呢？
全家福
漫長等待十年之後，兩人終於能夠結婚。方瑞和曹禺的戀情，身邊幾乎沒有人支持她，但文弱安靜的她違抗了所有人。婚後，他們有過十幾年幸福的生活。1974年，她因為不慎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死亡。
1974年，彼時的萬方20歲出頭。她所在的部隊給她批了一個月的假，回北京探親。萬方記得自己和妹妹約了朋友去頤和園，去划船去游泳。母親去世的悲痛那麼強大強烈，但年輕人不會一直沉浸在悲痛中。回憶此時，萬方的筆端，既有對母親的愧疚，也有對父親理解她的感激，「爸爸始終一個人留在他的小書房裡。我們回來的時候，他看見我們兩個小女孩玩得很興奮，他並沒有批評我們，或者生我們的氣，覺得我們這樣是不尊重媽媽的去世。我覺得他非常能理解，他覺得欣慰，青春就是有這樣的能力，迅速把注意力轉移到更有趣的事情上。」
萬方與病床上的父親
1996年，曹禺去世後，萬方開始整理他的東西，她的繼母李玉茹，也是曹禺的第三任妻子，一個心地非常寬厚的女人，把爸爸媽媽1940年代的通信全部給了她。
▐ 這些情書被曹禺珍藏在身邊
這些情書沒有落款，沒有時間，卻被曹禺一直珍藏在身邊。寫於上世紀40年代的情書，有著跨越時空的感人力量。
曹禺致方瑞的書信（節選）——
1、譯生，你現在確實有點瘦，你該早晨在花園中散散步透透空氣。為我你也該把身體養好，囚在屋子裡總不是正常的。每次我看你臉上浮起一絲健康的笑容，你猜不出我會多麼快樂。我們倆個交換戒約，我以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在外面與人飲酒，除了我同你，那時例外。目前我們二人的消譴只有喝喝酒。你也答應我，你常在菜園中散散步，每天一定走兩三千步（剛一起首無妨少走點），日後每天增加到走三小時的路。我每次到你屋裡看見你厭厭地睡在床上，或者低頭做著活計，我就覺到慘淒淒的，你一定又在為著什麼心裡苦痛著呢！
2. 回到家來念起你待我的種種，心裡就難過非常，我是大人，你是小孩，我為什麼憑空攪擾你的安靜？我愧恨起來，有時想立刻自己化為烏有，不過這是一時的感情，一會兒我想出你難道不該將來和我一同去尋覓快樂麼？為什麼不就是我？不就是我來同你走一條旁人不敢走的路呢。
3、今夜月色好，多少天我說一同步步月，總沒有做到。有一天我們必每逢好月色相偕散步，補償今日應該很容易而又很不容易做到的期望。我也想著有一天我們在北海荷葉叢中遙望橋上的燈火，或者在一間小咖啡店裡我們靜靜聽著音樂，喝著你愛的濃咖啡， 或者在雨天裡找一個小菜館弄兩三斤好黃酒，心領神會地品味一下。
總之，只過去一段苦日子，各種可能的打擊經過以後，我們要把我們的生活好好安排一下，把這段短短的生命充實豐滿，使這一對魂靈都不必在天涯海角各自漂泊。憂患時，這一對靈魂能擋 ;快樂時，這一對靈魂能嘗。如你有一次說的，懂得享福也要懂得吃苦。最後，讓我們在臨死以前還能握著手微笑，沒有一個感到一絲酸辛，沒有一個覺得一絲幻滅。
4、 真的，我要學一個十六七歲孩子說的話，你不會笑話我吧。我明明曉得你明白，你不肯笑人，卻我說過了，真擔心你會忍不住笑我的呆氣。人是這樣地充滿了矛盾，充滿了聰明和愚蠢，充滿了真摯和偽善，在尚能真摯的時候，就發發獃氣吧。我真是拘束夠了，壓抑夠了。我的人，讓我今晚夢到你，夢到你在大笑，在第一次暢快地同我高談闊論，比一個話匣子還能說，比百靈還響，這夢裡是我在點頭微笑，一聲不哼，費了很大力氣，我才肯低低叫一聲你的名字，而你是無盡無休地像水似地說，說，說到天明，像只夜鶯鳥兒似的。
5、雨住了，田裡的蛙聲酣暢地唱著。這正是想念的好時光！「今夕復何夕，共次燈燭光！」這一盞孤燈照著我的影，靜靜的，只有筆尖劃著紙的聲音，遠方才迷了路飛進我房裡的雀兒都不知在什麼角落裡睡了。我一點不寂寞，我心裡有你，有你常在陪伴著我。……小女兒，我感謝你啊！你給我多少希望！你給我活著的勇氣！人活著真的就是一次啊！為什麼不認真地活下去呢？燈焰閃閃，隔壁有人在睡眠中含含糊糊地咳嗽，多少人都睡著了，也許這個世界上就我們倆個人在醒著，在互相思念著，天待我們還是寬厚的啊！
我又要想想工作了。你或者因為我在工作你也沒捨得睡吧！快睡吧,思想不是電流，不然我要傳給你聽，叫你快睡的。我一點不累，我很快樂地工作著，為你，為我們的將來。我現在多寫一部東西，將來我們就多一點精神上的思藉啊！想想，我的小女兒，日後我們要一同做多少事啊，要一同多多地嘗嘗人生的酸甜苦辣，活著不為著一點了解，一點真實的同情，還為什麼呢？雨真下大了，屋檐流下一串串的水珠，雨落在地上已經像落在小池裡，院子裡恐怕成一片水塘了。你真睡著了麼？你夢見了什麼？我多麼想念你啊！
曹禺與方瑞
方瑞致曹禺的書信——
我愛你的字，那一筆一划之間充滿了與你為人一樣一樣的忠厚，誠摯，坦白，天真。
我愛它們，我先一筆一划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信封，我要注視許久，把每個字都注視得活了起來，甚至還有美好的聲音，那一個個可愛、逗人愛的字，都好像高興得登著一雙雙小肥光腳板在亂跳，伸著一雙小白胖胳膊在向我召喚，它們，那一雙雙的小手臂要抱我，抱抱它們心愛的小譯生。
於是糾纏在一起了，手臂與手臂，腿和腳，它們緊緊地抱在一起了，心貼著心了。我分了你感覺過於沉重的心，你分了我感覺過於沉重的心，互相從心裡汲取出那酸酸與不愉快的部分，而補進去充滿甜甜的愉快。
於是輕鬆了，我們的心輕鬆了，我的嘴裡都吮著了心中的甜味。天上的葡萄美酒一般的醉人的醇醇的甜味。像通了電流一般，我們的靈魂與肉體都在沉醉中輕微地顫抖，彼此的心身由冷冷地又著了火一般地發熱，熱得燙，又逐漸回到溫暖平和怡靜幸福，溫暖，不冷也不燙。
我們臉貼著臉了，心貼著心了，手抓著手了，眼睛望到眼睛裡，望到彼此充滿斑耀、在心裡的火熱的發著奇光異彩的深厚的愛了。於是我們不再冷得發抖，我們整個的心身沉浸在夢幻似的甜美醉人的愛里，不敢動一動！
………
我的夫，信上滿紙的愛傳於了我，我感到深厚狂熱的愛，我感到溫暖的氣息，甜得很的愛啊！
心，我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故意看了下句又回到上句去，為了可以慢一點看完。……
有多少話阻塞在喉嚨里，可是又像是一句也沒有。我的好人，愛你，永遠永遠的愛你。在任何情況下，任何任何情況下都愛你，並且更深了，與日俱增。一天天地，不能不愛你，不可能。
如果沒有對你的愛，我就是個空殼子，沒有靈魂沒有智慧沒有思想，什麼什麼也沒有了。我被對你的愛養活了的，有了這愛我才是活著，才活起來，這個愛浸潤了我，養活了我。
………
好人，以後我們永遠永遠的要看、看得到，要摸、摸得到，要聽、聽得到。就是說以後永遠永遠再也不分開，不分開一會，一會也不能分開，一剎時也不允許分開的。
世上的天堂有一個，就是我們在一塊的地方。地獄有兩個，就是我們兩個人分開、二人所在的地方。這就是所謂天堂與地獄。想想如今離得這樣久了，又離得這樣遠，又如何不心痛？
▐ 看這些信讀懂了母親
這些信字跡模糊，寫得密密麻麻，沒有一封信有時間，那是兩個警惕而又充滿濃情蜜意的人的相互告白。
曹禺與方瑞的情書
「我把信給我妹妹看。她在回美國的飛機上看完，回去立刻跟我說，媽媽太幸福了，這樣的幸福我都沒有得到過。」萬方說。
「我足足花了10年時間，才有了面對真相的勇氣，寫完這本書，挖出了深埋心底的隱痛，我發覺自己變得比以前強大了。」萬方也因此讀懂了父母，讀懂了父母愛情，她說那扇阻隔在她面前的大門被打開。「作為一個女人，我媽媽有非常強烈、深刻的愛情體驗，這對於女人而言是非常珍貴的。我媽媽雖然有她的不幸，但她也是幸福的，能擁有這份愛情的女人不多。」
全家福
萬方說，母親54歲就走了，沒有為母親做過任何事情，這是心裡永遠的痛。如今她以美好的方式告慰了母親，告慰了母親勇敢的選擇。
「小方子你不要再玩了，我的話不是給木頭腦袋瓜寫的，希望你能夠聽進去，你要弄一個活頁本，要把你每天看到的、聽到的你覺得有意思的記下來。」父親多年前在信中對萬方說過的話，也不斷被她想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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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路艷霞
本期編輯：關一文
本期監製：李紅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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