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之痛與生命之舞

南方都市報 發佈 2020-06-28T09:26:16+00:00

關於婚姻,美國作家桑頓·懷爾德曾在其劇作《我們的小鎮》中寫下這樣的句子:「人就應該結婚,就應該兩兩一對走過這個世界」。

□ 谷立立

關於婚姻,美國作家桑頓·懷爾德曾在其劇作《我們的小鎮》中寫下這樣的句子:「人就應該結婚,就應該兩兩一對走過這個世界」。而婚姻,恰恰是美國現代文學最重要的創作題材之一。畢竟,世界那麼遠,生活這麼近。在提起筆來創作之前,誰的腦海中又不會閃過一兩則社區里的頭條?想來,安·泰勒正是如此。在她迄今為止的所有作品中,不難找到相似的設定:婚姻、家庭。似乎是要與尋常生活保持同步,她的小說剝離了所有戲劇化的元素,只以白描般細碎的句子,深入婚姻的腠理,揭開家庭生活的真相。

或者,不妨把《時間之舞》稱為《命運之舞》。小說共分四章,就像四幕短劇,既彼此呼應,又相互獨立。安·泰勒仿佛女性命運的獵手,將女主角薇拉·德雷克的人生握在手心,從中截取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四個片段,展開了她的文本實驗。但說到底,她還是傳統的,既不刻意,更不做作,只是一如既往地穿行在她熟悉的場景中。就像在某個明媚的春日午後,與老友一起坐在花樹下,喝一杯美味的紅茶。甚至,就連一些本該大事張揚的段落(劫機、車禍、槍擊),也被處理得風輕雲淡,不留一點痕跡。

故事開始於1967年。11歲的薇拉與父母、妹妹居住在賓夕法尼亞州的雲雀城。就像它的名字一樣,雲雀城很小,既沒有像樣的人行道,更別提會有別致的景觀。薇拉暗暗下定決心,有朝一日要離開家鄉,住進有寬大人行道的城市,嫁入某個和和美美的大家庭。她想像未來的丈夫「跟全家人都能友好相處」;想像她擁有很多孩子,「一半女孩,一半男孩,跟許多堂親、表親一起長大」。之所以對大家庭抱有憧憬,原因很簡單:她的童年並不美好。她神經質的母親常常在暴怒之後,抓著妹妹的身子不住搖晃,更不加解釋離家出走,將兩個女兒扔給笨手笨腳的父親。久而久之,薇拉就有了心理陰影。她猜測班上的淘氣男生是不是像她一樣,終日與家暴為伍,有太多不可外揚的「家醜」。

我們不知道薇拉長大後是否如願以償地嫁入大家庭,反正她終於走出了雲雀城,見到了更多的人行道。即便如此,命運並沒有輕易鬆開手。相反,它捆著她,綁著她,不給她絲毫自由。1977年,薇拉剛滿21歲,大學還沒有畢業,就被迫早早地把結婚提上了日程。復活節假期,她與男友德里克一起回家。彼時,薇拉平生第一次乘飛機。當她眼見著舷窗外薄薄的雲彩,終於明白想像與現實的落差:雲朵很美,卻又如此捉摸不定,就像詭譎的世事、無常的命運。

那麼愛情呢,愛情何嘗不是一朵飄來盪去的雲。她曾經相信,德里克就是她的理想丈夫,可到頭來才知道自己並不了解他。而婚姻呢,顯然也是未知數。妻子的身份就像新做的頭髮,好不好看是一回事,適不適合則是另一回事。因此,為了說服自己,她必須動用洪荒之力,一刻不停地盯住鏡子,努力去習慣頭頂的萬千煩惱絲。儘管如此,薇拉還是不明白應該如何面對她的新角色。畢竟,生活不是好萊塢的愛情大片,沒有磨皮,沒有摳圖,更沒有快樂美滿的結局,哪怕她期待的只是一閃而過的小團圓。

顯然,安·泰勒無意為我們塑造完美無瑕的婚姻模板。她很清楚,在中產階級的詞典里,「婚姻」有著怎樣不堪的定義。是的,它就是一部災難片,永遠兵荒馬亂,永遠沒有倖存者,嚇破了膽的人們「猛地聚在一起,暴露出真實的個性」。而家庭呢,還是不碰為妙。它的最大功能不是製造幸福美滿,而是為小說家「提供非常好的仿真菜餚」。《時間之舞》就是這樣一道「仿真菜餚」,表面上香氣撲鼻,但只要翻開書頁,將薇拉的人生稍作梳理,誰都能看出一點不同:童年時,她照著菜譜給妹妹做甜點,竟然遭到父親的嘲笑;結婚後,她與家庭疏遠,幾乎斷絕了往來;41歲,當她習慣了妻子的身份,轉眼就成了寡婦……

那麼,應該怎樣來形容薇拉的人生?最貼切的詞莫過於「痛苦」。當然,安·泰勒從不留戀痛苦。與反覆書寫婚姻之苦的同輩作家不同,她的態度很洒脫,寫法很冷峻——既然我們明知會成為受害者,那又何必非要躺在一地的殘骸中自憐自艾,倒不如早早地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將所有的不甘心、不認同、不順遂、不樂意,統統拋在腦後。反正,安·泰勒不會期待婚姻能將女性帶入天堂,更不指望男人會改變對她們的態度。換句話說,如果生命是一道「平坦光滑的攀岩壁,根本沒有凸起的地方讓她抓」,她也要創造機會,擺脫不幸,重塑真正的自我。

於是,就有了老年的薇拉。這也是《時間之舞》的重頭戲。2017年,61歲的她得知兒子肖恩的前女友丹尼絲受傷住院,留下9歲的女兒謝莉兒獨自在家,無人照管。於是,索性飛到千里之外的巴爾的摩,和謝莉兒住在一起。薇拉本應對丹尼絲一家的遭遇深感同情,然而占據內心的偏偏是強烈的嫉妒:她嫉妒謝莉兒的早熟,更嫉妒這對母女的互動。9歲的謝莉兒有一頭焦糖色的頭髮,像極了維多利亞時代畫作里的小天使。與許多單親家庭的孩子一樣,她很獨立,也很謹慎,「好像老練的成年人寄寓在了小姑娘的身體中」;薇拉則恰恰相反,在她衰老的皮囊下,永遠藏著一個天真的小姑娘,時不時探出頭來凝視這個她並不太懂的世界。

《思家小館的晚餐》里,有一句話說出了安·泰勒的心聲:「生命是無法預先安排的旅程,下一步,終究要你自己來選」。毫無疑問,《時間之舞》就是一長串選擇的結果。那麼,什麼是「時間之舞」?在薇拉的想像中,這是一個女子的獨舞,她「在舞台上從左到右一路旋轉下去,觀眾只能看到一團飛旋的模糊色彩,然後她便消失在側幕中」。薇拉就是這個舞者。她自顧自地邁開步子,從童年出發,歷經諸多磨難,一路優雅地變老。這樣的蛻變,將它稱為「重生」,安·泰勒一定不會反對。顯然,如果她可以持續寫下去,那麼在下一個10年,或者下一個20年,等待薇拉的恐怕還是相同的「重生」。當然,我們實在不必羨慕薇拉的好命,因為安·泰勒早就把選擇權交到了我們手中。而此時,選擇「生存還是毀滅」,大約也不再是什麼惱人的難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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